(一)
一清早,錫元扛把镢頭,去房后給棗樹上肥。推門邁步時絆了一下,閃了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回頭瞅后門坎,心里直犯嘀咕:老不老看腿腳,才過六十,就來了兆頭。
每年秋后,錫元都要給房后那棵棗樹上次肥。他說樹和人一樣,累了一年,該吃點喝點,貓冬養足了精氣神,來年才能結出滿樹的好果來。昨晚他削了塊豆餅,用水泡脹了,今天刨溝兒,將豆餅喂上。村里幾十棵棗樹,數錫元家這棵最高最粗,結的棗兒也最多。每年秋天,錫元將收獲的紅棗裝進缸里,用白酒蜂蜜泡著,又酸又甜一年里哪天吃都是新鮮的。
到棗樹下,錫元撂下镢頭,沒馬上刨溝,擰了鍋關東煙吸著,仿佛吸足了煙,才有力氣干活似的。叼著煙桿的嘴,吧滋吧滋響,一股股青煙在眼前晃晃悠悠,又溶進頭上的霧氣里不見了。白濛濛的晨霧里透出一圈紅暈來,噢,日頭已升有一竿高了,還當是才亮天哪,錫元身依樹干,仰臉吧嗒著。喲,棗樹也被大霧染成了白色,枝枝杈杈毛毛茸茸,滿樹的白樹桂兒,連支支棱棱枯在枝上的葉柄,也白晃晃銀針似的,一樹銀白,多像六月里綻放的棗花。那一點點白色的棗花忽又變成了一粒粒青疙瘩,漸漸鼓脹泛白,成了一顆顆渾圓的大紅棗兒。
錫元小時候常爬樹偷棗吃,那時棗樹才高過房檐,錫元猴似的幾下就躥上了樹。爸爸對他看賊似的。爸爸在隊里掙工分,年終才分紅,平常過日子零花錢,全從這棵棗樹上出,能不看得緊嗎。一天下雨,外面的雷咔嚓咔嚓地響。爸爸說雷公發怒了,下界來捉拿偷棗吃的小孩。嚇得錫元縮成一團,躲到炕墻下,連聲說再不偷棗了,再不偷棗了。想到這,錫元禁不住笑了。他也曾用這法子嚇唬拿竹竿打棗的孫子??蓪O子不害怕,指著窗外的電視天線說那里有避雷針哪。
“啪”的一下,什么東西砸在了臉上,還以為掉下顆棗子呢,伸手一摸,濕濕的,原是樹掛化了,掉下的水珠兒。日頭紅暈的輪廓越來越大,晨霧開始散去,原野也漸漸清晰地在眼前鋪展開來。近處菜地里稀稀拉拉遍布干癟了的白菜幫、蘿卜纓;苞米留在地里的茬子,一片一片,灰白毯子似的鋪向遠方。遠處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汽車馬車隱隱約約,硬殼甲蟲似的在慢慢蠕動。煙鍋已熄了火,錫元朝樹干嘭嘭磕了煙灰,吐口唾沫搓搓手掌,弓腰掄起了镢頭。
錫元繞棗樹刨好一圈溝,正欲回屋取豆餅,“老村長,又給棗樹喂豆餅哪?!甭犛腥撕八?。錫元當了幾十年村長,去年村委會到屆,他落了選,三柱當上了村長。慣了,村里人仍一口一個村長地叫他。
錫元抬頭見是西院的李棗花,扛了個竹筐,扭搭扭搭過來。因生她時院里的棗樹正開花,她爹就給她起了這名字。她家房后三棵梨樹今年果掛得稠,今個兒得了閑空,揀了筐梨去娘家串門。娘家才三里遠,抬腳就到的。
東西院住著,天天見面,錫元嗯嗯應著仍往后門那邊走。身后又響起了李棗花的尖嗓門:“老村長,聽說要從這兒修公路,若把這棗樹劃里邊,不是白搭了塊豆餅嗎。”
錫元這才停了步,回頭問是真的嗎?
李棗花說反正八九不離十,昨天城里管路的那幫人都在王家屯那邊劃線了,說不定這兩天就能到咱村來。把搭在胳膊上的竹筐往上顛了顛,扭起屁股,拐向上娘家的小路。
錫元站在那心里劃魂,不會吧,若是修路,三柱那小子能不跟我吱一聲。轉念又一想,就是真修路,不一定能掛搭上這棵棗樹。仍回屋端來豆餅,往溝里撒勻了,蓋上土,挨腳踩實??钙痫泐^正欲回家,見三柱領兩個人從村頭那邊過來。一個人支好了三腳架,頭趴在架上的鏡孔前,一會揚起只胳膊左右擺晃。另一個人懷抱捆樹棍,一會兒往地上插一根。三柱跟在后面,提個鐵簸箕貓腰撒白灰。許是真要修路,錫元想過去探個究竟。見三柱正直起腰來比比劃劃,同那兩個人又說又笑的,就停了步。他不愿看三柱那張狂樣。才當了一年村長,就不知北了,修路這樣的大事,也不來打個招呼,不似以前了,有事無事一天也要上門三趟。
這時三柱見到了棗樹下的錫元,過來遞給錫元支帶錫紙的煙卷。錫元沒有接,仍繃著臉兒。三柱有些尷尬,但仍滿臉帶笑,說老村長,鄉里決定在咱村后修條公路,與環縣城的柏油路連上,我正領縣公路處的人搞測量。這回好了,大連來拉蔬菜的大掛車,直接就開到了地頭,不用車推人扛一袋袋往環城路上倒了……到時候,進城的大客車,直接通到了咱家門口。三柱似吃了歡喜藥,越說越興奮,見錫元仍繃著臉沒有反應,不知觸犯了老村長哪根神經,斂了歡顏的臉上又強擠出一絲訕笑,說這幾天忙昏了頭,修路的事也沒跟老村長通個話。
錫元這才崩出句話來,如今你是一村之長,甚事由你定。我只想知道,修這條路,可掛搭上這棵棗樹?
三柱蹲身朝插樹棍那邊瞄了瞄,說差不多,還有李棗花家房后那三棵梨樹,到時候都得砍了。這時那邊兩個人揚手喊三柱過去。三柱邊向那邊跑邊回頭對錫元說,老村長,修路砍的樹,鄉里統一給補償的。
(二)
剛過晌,錫元家房后的棗樹上貼了張紅紙,是村委會的告示。那紅紙正好將樹干上一個拳頭大小的樹洞蓋了。告示上寫著鄉里修路,占錫元家一棵棗樹,李棗花家三棵梨樹,限兩家三天內把樹砍了。鄉里按一年樹齡二十元給補償,十年以上的樹齡補償二百元。
看完告示,錫元又悶又憤,悶的是舍不得那棵棗樹,砍了心疼,不砍又說不出。憤的是百年的老棗樹竟按十年的樹齡給補償。還有三柱這小子,把告示貼到自家的棗樹上,讓咱帶頭砍樹就明說好了,干甚來這一套。
錫元正坐炕悶想的當兒,三柱推門進來。三柱剛才去了趟李棗花家催問砍樹的事,李棗花抱怨說補償給得太少,老百姓跟公家辦事,盡去吃虧的角。三柱拉下臉,說補償金是鄉里定的,再怎磨叨也沒用,趕緊把樹砍了吧。見三柱端起了村長的架,李棗花也不示弱,搶白說三天期限呢,再說老村長家那棵樹還沒砍呢,他砍我就砍。三柱這才拐到錫元家來。
三柱蹭炕沿坐了,掏出支煙要遞過去,見錫元板著臉又縮回了手,說老村長,村委會貼的那告示,見了?
“哼,沒見到哪?!卞a元用鼻腔哼著。
三柱硬著頭皮,嘿嘿賠著笑臉,說砍樹的事,希望老村長帶個頭。錫元說李棗花砍不砍樹不關他的事,他家棗樹百多年樹齡,也按十年算不合理,不給兩千元,至少也得給一千五。三柱說補償金是鄉里定的,鄉派出所的張公安專管這事,已來了電話,說誰家不砍樹告他那,他過來收拾。
搬出鄉里的干部來壓人,錫元更來了氣,說誰來了都得讓老百姓說話,都得講理。三柱說張公安那人雷霆火爆的性子,若掐脖硬砍樹,多崴你老村長的面子。錫元說面子值多錢,他老了,顧不得了。
三柱怏怏不樂出了屋,邊往村委會走邊打著譜:“既然老村長不給自己面子,只有請張公安來做工作了。”
三柱從前門剛出院子,李棗花就從后門進了來。剛才三柱催她砍樹,她想錫元老村長能穩住架,咱急什么呢,背不住這里有啥蹊蹺,可別吃了虧,便到錫元家來探口風。
李棗花推門探頭見老村長滿臉慍色,便改口說來借簸箕簸黃豆。錫元抬下巴頦朝堂屋點了點,示意她自己去拿。
李棗花一手提了簸箕在手,另只手捋了捋頭發,磨磨蹭蹭不肯離去,忸怩半日才探問老村長,你家那棵棗樹啥時砍?
錫元知她來探風,就說今個兒身子乏乏的,明個兒就砍。
李棗花撇嘴忿忿然的樣子,說補償金少了點,與公家辦事,總是咱老百姓吃虧。
哼,得了便宜跑這來賣乖。錫元說你家那三棵梨樹,才不到十年的樹齡,一棵賠你二百元不少了,趕緊回家砍了吧。他家的棗樹上百年了,也賠二百,才算吃了大虧呢。
李棗花本想探口風,卻碰了一鼻子灰,氣哼哼往家走,又細品老村長的話音,心里翻了個兒,他老村長嫌補償金少硬靠著,等咱把樹砍完了,再單獨給他加補償金。怪不得見我來了,三柱就走了呢,定是新村長與老村長謀劃了圈套,讓咱老百姓鉆。沒門兒,老村長的樹不砍,咱就不砍,倒要看看他們葫蘆里裝的啥藥。氣得李棗花回院就扔了簸箕,驚起群雞滿院亂飛。
(三)
第二天一早,三柱給鄉派出所的張公安掛電話,請他來村里幫著做砍樹的工作。
電話那頭張公安嗯嗯應著,突地冒出句“擠貓尿頂屁用,好好想想,村里得罪過誰沒有?”三柱一愣,說張公安你怎么罵人呢,那頭張公安哈哈一聲笑,說史屯一家昨晚丟頭豬,來所里報案,他正接待哪。讓三柱別著急,不就是要砍幾棵樹嗎,小事一樁,他去史屯了解下案情就過去,中午在三柱那里喝酒。
傍晌,一陣突突摩托響,三柱出門一看果是張公安,忙讓進屋,又是倒茶又是遞煙,說一天東跑西顛的,可把張公安忙壞了。
張公安摘了頭上鋼盔撂桌上,咕咚喝進一杯茶水,嚷著肚里酒蟲子正打架呢。
村里沒有飯店,只一家賣店。三柱將備好的香腸罐頭之類的下酒菜擺上桌,回身從柜里取出兩瓶“二鍋頭”,先給張公安倒了個滿杯。張公安嗞地呷了口,說味道不錯,勁挺沖。一會兒倆人三杯酒下了肚,三柱想該嘮正題了,要向張公安匯報砍樹的事。
張公安擺手打住,說砍幾棵樹屁點小事,匯報個球,喝酒喝酒。
悶著喝又沒啥意思,三柱便換了話題,問張公安史屯丟豬的案子可有了眉目?
張公安仰脖干了一杯,一聲朗笑,說案子破了。
三柱說,破了?咋這快。
張公安說,小舅子偷姐夫,家鬼鬧家神。
三柱說,那個偷豬賊捉到了?
張公安放開粗嗓門,借著酒勁開始口若懸河地講。那小舅子打麻將輸了錢,去跟姐夫借幾個撈本,挨了姐夫一頓罵,心里憋氣起了歹心,昨晚半夜偷了姐夫家圈里的年豬……
三柱問那豬見人來抓它,能不叫喚?他姐夫大活人一個,能聽不見嗎?
張公安瞇眼詭秘笑笑,繼續往下說。那小舅子偷豬的招兒也真夠絕的,蒸了鍋饅頭,用酒泡漲了,又香又甜,扔豬槽里,那豬一口一個,醉成了一團爛泥,打都不吭一聲……他去了一頓鎮唬,那小舅子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招了。領他到房后柴火垛,扒拉一看,那豬四蹄捆著,還在呼呼睡大覺呢。
三柱嘴里正含口酒,一樂全噴了出來,手點著張公安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緩過來,見張公安正在興頭上,想把話轉向砍樹的正題。
張公安仍是擺手搖頭,說喝酒喝酒,喝酒時候不談工作。兩瓶“二鍋頭”,張公安一人干了一瓶半,紅頭漲臉身子發飄。三柱讓他上炕瞇一會,先醒醒酒。張公安晃晃悠悠一頭撲上炕,頭剛落枕,呼隆呼隆響起了鼾聲,睡得死豬一般。直到傍黑才動下身子,邊揉眼睛邊叨咕啥時候了?
見張公安醒來,三柱給他倒杯茶,匯報砍樹的事,最后說只要把錫元老村長的工作做通,李棗花就不成問題。
張公安眨巴著眼睛,默思了會兒,說三柱你是新村長,錫元是老村長,我若硬砍他的樹,與他鬧掰了臉,我抬腳走人了,可你以后在村里就不好做工作了。我先一個人去跟他說說,行了更好,不行再想想別的辦法。
三柱想張公安這話也在理,就一個人在村委會等著,約有一個鐘頭,張公安從錫元那里回來了,見了三柱直咂嘴搖頭。三柱知沒有結果,急得直搓手,張公安勸他別著急,他回去想想辦法,明天再說。
到了第二天中午,還沒見張公安的影子,打他手機又關了。就剩今個兒一天期限了,三柱急得團團打磨磨。天快黑時起了北風,飄起了雪粒,打在臉上生疼的,三柱正欲回家取件棉襖披上,忽聽一陣陣突突摩托響,抬眼望時張公安已到了眼前。
見了張公安,三柱連聲說阿彌陀佛,你可來了,去哪里跑了一天臊,手機又不開。明天縣里修路的人馬就進村,可咱村一棵樹還沒砍,可急死人了。
張公安卻一點不急,哼著小曲跨下摩托,從后座上卸下個塑料包提著,說肚里酒蟲子又打仗了,讓三柱快弄酒來。
三柱說酒早備好了。上前接過塑料包,邊往屋里讓張公安邊問包里啥東西這么沉。
張公安說去縣里弄點雷管炸藥,崩魚用的。
三柱將酒菜擺上桌。見了酒,吃了歡喜藥似的,張公安樂得直顛腚,連著仰脖喝了幾口。三柱哪有心思喝酒,幾次要跟他商量砍樹的事,都被他攔住,說喝酒喝的是心情,吹樹那點屁事,一勁窮磨叨,煩死人了。
三柱挨了嗆,又心事重重的,胸口堵得慌,說撒潑尿,一個人出了屋。天已漆黑,地上一層白,剛才下的雪粒變成了雪花,飄飄灑灑漫天飛舞,下起了第一場冬雪。萬籟俱寂,聽得見雪花落地時的窸窣聲。三柱哪有心思欣賞這雪夜景致,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他想也許自己本不是當村長的料,連砍幾棵樹這樣的小事都辦不明白。自己上任時老村長說得多好,三柱你大膽干,咱保證支持你的工作,可砍你家棵棗樹,補償金少了點,就往后坐坡。為了修這條路,自己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總算跟鄉里爭取了下來,還不都是為了大家好,可怎就不理解呢?還有這張公安,看樣子本事大著哪,酒沒少喝,事卻不辦。明天修路的人馬就進村,可一棵樹還沒砍……想著想著,三柱竟鼻酸眼熱起來,但他強忍著,沒讓眼淚掉下?;匚菀姀埞舱蛑栢茫灾忝幼犹扪?,便說外邊下雪路滑,今晚別走了。
張公安說下雪好呀,滾上了炕,衣服也沒脫,蒙床被子就開睡。三柱摸把炕,涼冰冰的,搶了捆柴火填進灶坑,也上炕挨張公安躺下了。
(四)
三柱正在夢鄉,轟隆隆一聲巨響,似炮聲又像雷鳴,將他驚醒。披衣下地,見張公安的被窩空著,騎的摩托還在,只不見了那個包炸藥的塑料包。五更半夜,這人跑哪去了呢?莫非崩魚去了,這轟隆聲是他崩魚放的炮?可村里也沒有魚塘呀。
第一個聽到這轟隆聲的是老村長錫元。半夜里他被潑尿憋醒,坐炕沿正提鞋,忽聽得轟隆一聲巨響,身子一晃跌落在地上。屁股底下的大地在微微顫動,頭上的玻璃窗在嚓嚓作響,他以為地震了,連滾帶爬到門口。忽又沒了動靜。他到院里四下張望,沒有狗咬沒有雞啼,整個村子靜靜悄悄,只有漆黑的夜幕上扯棉飄絮般落著雪花,他心里直劃魂兒,莫非這雪天里打起了雷不成?
錫元重又躺上炕,覺得褲襠冰涼,摸一把濕濕的。剛才憋的那潑尿,不知啥時候撒了出來。沒了睡意,又惦念起房后那棵棗樹來。為砍樹的事,昨天張公安見面就跟咱來橫的,好歹咱也當過幾年村長,大小也是個官兒,以為咱是平頭百姓,一鎮唬就軟了。話趕話兒把他好一頓嗆,現在想起來,挺后悔的。修路是好事,誰心里都透明白。要砍咱棗樹,好事好商量,干什么來橫的。別以為咱非要賴那千八百的補償金,咱是看不慣你張公安那牛哄樣,才拿捏你一把。還有三柱這小子,這回嘗到犯難的滋味了吧,以后別再那么張狂了,村官也不是誰都能當的……想著想著,眼皮發緊,打起盹來。
第二天早起,錫元聽房后吵吵嚷嚷的,推門一看,驚得呆了。他家那棵棗樹竟橫倒在雪地里,長長的樹干將雪地砸溜坑。只剩下根樹樁子立在那,似風雪中凍僵了的老人的身影。一群人圍著倒在地上的棗樹看著摸著議論著。
是誰砍的吧?
不像,樹上沒一道斧痕。
是用鋸拉倒的吧?
不對,地上沒一點鋸沫子。
那是風刮倒的嘍?
昨晚沒起風呀,雪花直溜溜一道白條往下落。
這可怪事了,這么大棵棗樹,怎么就活巴巴斷了呢?
眾人見了錫元,讓出條道來。錫元奔過去,圍著樹樁子左瞧右看。棗樹是從貼告示樹洞那塊斷的,白咧咧的斷茬似尖尖的牙齒,把錫元的心噬咬得一陣陣疼痛,他越看心里越沒縫,不是砍的鋸的,也不是風刮的,那是……他忽地想起昨夜那轟隆一聲巨響,莫非這樹斷與那聲巨響有關……這時有人嚷著三柱村長和鄉里的張公安來了,讓他們給斷一斷,到底是咋回事。
張公安和三柱正從村委會那邊過來。張公安見了大家點頭笑著,說他清早去鄉里上班,見這里圍群人,問三柱咋回事,他也不知,倆人就過來了。
三柱急著要過去看個究竟,被張公安拉了一把,示意他別吱聲。
張公安撥開眾人,湊棗樹跟前,用手撥拉斷茬處,仔細看著。一會兒咂咂舌頭,一會兒又搖搖頭,似在認真思考的樣子,忽然揮起拳頭砸向樹樁,大聲吼道:不是人砍的,不是風吹的,定是雷劈的!
竟有人隨聲附和,說昨晚聽見了轟隆一聲雷響。
張公安望著錫元嘿嘿一笑,嗔怪勸他砍樹他不干,這回可倒好,遭了雷擊,一分補償金也得不到。接著張公安又亮嗓喊著李棗花來了沒有?
有人指著說來了,在那邊呢。
張公安說李棗花趕緊回去把那三棵梨樹砍了吧,若你家梨樹也遭了雷擊,一分補償金也到不了手。
李棗花嗯嗯應著,顛兒顛兒回家砍樹去了。
人群漸漸散盡,錫元一個人還蹲在樹樁前呆呆發愣,似做了一場噩夢,還沒從夢境中醒過神來。
三柱送張公安回鄉里, 路上,三柱手指點了下張公安的腦門,說昨晚不見了那包炸藥,說實話,是不是你老兄……
張公安卻一臉的嚴肅,一字一句地說:“那棗樹,是雷劈的。但明天一定要把補償金送到老村長手中。”
第二天,蹲在樹樁前的錫元正在胡思亂想,唉!要是早砍這樹就好了,有補償金不說,也鬧個老村長帶頭砍樹的好名聲……
“老村長,給你送補償金來了?!?/p>
錫元順著聲音抬頭看,見三柱急匆匆地走進院門。沒等錫元緩過神來,三柱就把裝著補償金的紅包,往老村長手里一塞,就直奔棗花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