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月亮升起來了,江水就漸漸平穩了。
老五的排上點上了燈火,翅膀像兩片白綾的江蛾子尋火而來,不一會兒就圍在了樺樹皮燈罩前,仿佛是仙娥在翩翩起舞了。
老五喜歡這么想,也只有在老大和小生荒睡了后才這么想。老大和小生荒是他放排的同伴,老大四十多歲,是個嘴碼子十分利落的人,小生荒不到二十歲,還是個嫩孩子,叫他生荒就是這個意思。這個地方把沒有嘗過女人滋味的年輕男人稱為生荒,想想還挺有文學色彩哪:生荒,就是還沒有播種的原始荒原嘛。
老大總是拿他們兩人打趣。也是,像粘鼻涕一樣長的水上旅程的確十分膩人,要是沒有老大這樣的人還真是不行,總要有人說說話呀,要不,還不生生把人熬成啞巴。排上不分老少,老大到過的地方多,講的段子自然也就別開生面。但無論講什么,到頭來都會歸結到女人身上。比如說到孔子,他們倆想,這回沒有女人了吧,但老大說,是,孔子嘛,不像我老大這么粗,他有文化,是個正經人,他一看見路旁人家小媳婦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就不好意思看,可我看見啦,那奶子白白生生的,又大又好看,像面一樣軟,像新結的梨一樣嫩。你們沒看見過吧,那你們可沒眼福了……
老五的年齡在他們兩個之間,不大也不小了。老大有老婆,雖然又老又丑,但總是有了;小生荒還小,還不大知道要女人的事,他剛剛被老大的一張嘴給啟蒙了。老大的嘴可真厲害,老五想,因而在老大睡著后,他才敢想起他的事來,否則讓老大知道,他還不羞死他。
他在想水月。面前的蛾子在翩翩飛舞,偶爾把白色的軟翅撫在臉上,就像舞女的衣袖蕩過,他的心里就會涌起一股溫軟的柔情。他隨著蛾子的舞影向江水那面望過去,就看見了月亮在江里的倒影了。朦朧而富有情韻,讓人捉摸不定,因為捉摸不定又生出幾分酸楚的眷念。他又將那把油紙傘拿了出來,傘上刷的是桐油,混沌的藍色,和這夜晚的色澤差不多。那是水月給他的,都說水月是那種女人,但她給過誰東西呢。他暗里問過,沒有,水月從不給男人任何東西。那……他的心有種暖暖的東西流過,真是熨帖得很哪。
排上的老大咳嗽了一聲,接著傳來了他的腳步聲,老五趕忙把雨傘放在了背后,同時像做了賊似的盯著挑著厚厚眼皮的老大。老大果然說:\"干什么哪,好像在身后藏了個女人似的……\"
“這……”
“發什么愣啊?”
“沒……有。”
“一看你這樣就知道你在想那個窯姐吧……”
“什么窯姐,多難聽……”
老大在他身邊坐下,看了看他,說:“看看,真讓我說著了,還不是在想那個水月嘛……”這回他沒說窯姐。這使老五好受了些,說:“咋,想她不行嗎?你不也天天給我和小生荒講女人嗎?”
老大一聽,就板起臉說:“這可不一樣,想歸想,這要講實際的,可沒那么簡單……”
“怎么不簡單?”
“你看,小生荒在睡覺,在夢里他正抱著很多女人,你以為他不想女人嘛,這種事用不著教,他早知道了。可為啥還叫他小生荒,就是讓他打消娶女人的念頭嘛。為啥,咱窮嘛,一個放排的,誰看得上,我那個媳婦大我八歲,娶來做娘的嘛,所以,咱沒有女人就對了……”
平日里嘴尖牙利的老大動了情,他的話說到了老五的心里,老五就不做聲了。不知小生荒什么時候也醒了,默默地來到了他們旁邊,三個人誰也不說話了,他們在靜靜地望著江中的月亮。
到了夜半,江上有了寒意。露水也在天空若隱若現了。
老大畢竟是老大,早又睡去了。暫時的傷感在他的心里待不上多長時間,排頭剩下了老五和小生荒兩個。小生荒覺得應該和老五說點什么,就沒了困意。他不像老大,說得多想得少,他覺得是理解老五的,就想和他嘮嘮。他和老大都知道老五的事,就是老五和那個女人水月的事。水月是終點碼頭上的一個紅店(妓院)里的女人,人生得標致,濃眉重眼,因為在紅店里干,所以乍一看,水色得很。
她的人很好,小生荒是見識過的。去年放排到了岸,排靠了岸后,老大交易完就迫不及待地去賭場試手氣了,隨后又找女人去了。老五就帶小生荒去見水月,小生荒不去,怕影響老五,老五不干,非扯上他不可,臉紅脖子粗地說是找水月說說話的,不是那個!
到了那里,果然是說話。水月很熱情,聲音軟軟的,不斷給小生荒拿稀罕的好吃的,他不吃,水月就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吃,把他當成了小孩子一般,弄得他一陣陣臉紅。他清晰地記得,水月曾把一個蜜瓜塞到他手里,笑吟吟地說,那還是皇上才能吃到的呢。他就想,對了,皇上就在這個城里,他曾聽老大說過,這皇上沒福,連累得老百姓都跟著吃苦。不過,他不敢大聲說,橫是怕誰去告密吧。
水月和老五就沒什么話說,他們只是互相看。尤其是老五,干脆就成了啞巴,沒到這時,他總是踮起腳尖朝這看,到了這了又總朝外看,仿佛待夠了似的。最后,老五就扔下了錢要走了,而每次水月都不要。推得急了,老五就說,你給攢著,等夠了……
他知道老五的意思,老五是想把水月贖身出來。他常常叨念水月命苦,她爹原是這碼頭上的小商販,平日倒賣點水貨,自從皇上來了,他的日子反而更不好過了,皇上來到了關外,土匪反而更加猖獗了,許是知道皇上坐不穩了,才這樣的。沿河放排的不知是誰加了稅,沿岸的店鋪也倒閉了許多。倒是賭場、煙館越開越火,紅店也多了。水月爹遭了土匪,死前連一張席子也買不起,水月四處求爹的同行,他們也都搖頭,只有一個人表示可以幫忙,她高興得不得了,那人就帶她走進了掛著紅布的富麗堂皇的店鋪了……
小生荒想畢,對老五說:“我知道你想什么,只是你什么時候能攢夠那筆錢呢?”
他還在摸他的雨傘,說:“總有一天……”
小生荒說:“你真這么想?”
他就說:“真的,怎么不是真的,她對我好……”
小生荒心想:“老大跟我說過,水月送他傘就是說要“散”的意思,可他不明白……”但他沒敢和他說,他怕傷了他。他還想說什么,這時,老五就站了起來,大聲說:“小生荒啊,等你年紀大點你就明白啦,咱沒爹沒娘,了無牽掛,我把水月救出來就是做了點好事,至于她和不和我……我就不在乎啦。”
他說得痛快,就喊老大起來:“快到了,你們該上岸了——”
老大揉揉眼睛,坐起來說:“他媽的,真到地方了。”然后又對老五說:“你還下去?何苦呢。”小生荒也望著他。
老五平靜地說:“五年了,怕什么……”
這是個中轉碼頭,地方不大,連個店鋪也沒有,只有幾間頹破的舊屋,是供水神的廟宇,早已成了放排人的臨時住所了。已經很不成模樣的廟宇里供奉著小白龍(一種水蛇)和龜仙,過路的自然是不加理會,但吃水上飯的卻一點也不敢怠慢。排到了這或離開這,都要向它們叨擾一聲,然后向江中灑酒。傳說一個放排的在自己喝醉后才想起來祭酒這事,就把自己喝剩下的酒灑入江中,結果他一直醉了七天七夜,這是對保護神的不敬而惹來的后果。
老五靠排上了岸,就到廟里燒香了。他和別人不同,別人都帶酒,自己喝,也好隨時作祭江用,而他還帶著香。他在黑乎乎的破屋里跪下了,小心地點了香,一股劣質檀香的香煙就開始繚繞著了。老大被熏得打了個噴嚏,然后他揉了揉鼻子,說:“老五,你有酒了嗎?他媽的,我的酒讓我喝沒了。”他一面憤憤地說,一面躲著熏人鼻息的香煙,仿佛他的酒是被別人喝了一樣。實際上,那酒都是他自己喝的,老五和小生荒擋都擋不住。
老五不管他了,他要趕時間。在他們兩人張羅睡覺的時候,他在已經看不清神位的地方輕輕說:“保佑水月平安……”
然后他就向外走了。沒有酒祭江,他就向江里默默念叨了幾聲,接著縱身上了排。江上起風了,江水拍打著排身向岸邊送。老大和小生荒來到了岸邊,半晌,他們才說:“我們啥也不說了,小心點吧……”
一種溫軟的柔情在他心里散漫開來,他望著他們身后被風微微刮動的野蒿,又看了看他們,說:“沒事,碼頭見。”
“注意險灘——”
“沒事——”“嚯”的一聲,老五的單排順水走了。
老五已經連續五年這樣冒險了。在老大和小生荒停下休息時,他還堅持向前走,就為的是搶出一季活來,不過這得需要冒險,因為前面險灘很多,同時也是放排人走得最慢的地方。不怕冒險的人,在別人休息的夜里趕路,往往能超出別人很遠,能趕出一季活的人也不在少數。不時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個膽小的放排人剛剛走到一半,忽見后面來的人正是原來和自己一同出發的!但羨慕歸羨慕,仿效的人還是少數。
老五不怕。自從他認識了水月后,他就不怕了。他覺得水月什么都好,心好,長得好,名字取得也好,水月,水里的月亮,清亮亮的,讓人有種莫名的向往。雖然老大和小生荒知道他這樣是為了誰,但他從來不說。他只是在默默地做,每在和他們分開后,他就開始和水月說話了。只有這時,他才能放心地和水月說說話,因而他就抓緊了時間,仿佛以后沒有了機會一樣。這樣,他也就不寂寞了。
他根本想不到他剛剛和他們分開就出事了。在這個皇帝已經名存實亡、新的生活還遙遙無期的時候,他們放排人的命運就更加難以把握了。
其時,他正在一面和水月說話,一面在掌握著排的舵,這片水域已同剛才不一樣,是險灘的開始,因而也是放排人放慢排速的開始。但,他不,他要快行。嘩嘩的水聲開始拍擊他的耳膜,而且聲音越來越響亮,打擾了他和水月的漫漫輕談。
天到了最黑的時候了。他就有些頭暈,思緒開始亂了。前面黑乎乎的一片,水腥氣撲鼻而來,這使他打了一個冷戰,清醒了些。打鼻子的腥氣告訴他,“死人臥”到了。“死人臥”是這里第一個險灘,往往是走慣了平灘還沒引起注意的人的死地。那腐肉的氣息終年不斷,算是為過路人提了醒。
對于老五來說,這本算不得什么,但是他正在想水月,這就埋下了災禍的種子了。
他想,水月是他遇到的第一個好女人,比老大講的女人真實多了,但他還沒有碰過她,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有一次,她真的要將她給他,但他沒有,他不知道為什么,她見他這樣,也就笑了,一面一個酒窩。她會喝酒,這不能怪她,那不是她情愿的。她還識字,會唱歌哪,據說歌詞還都是詩。去年和她分別的時候,她就念了一首給他聽,還讓他記住。他一個粗人,字都不認識幾個,念什么詩啊,但水月讓他記,他就記了。還是水月會體貼人,末了,將詩寫在了一把傘上,將傘給了他……
排顛簸了一下,又一下,風聲漸大,落了幾滴水滴,不知是水是雨。
他和水月分別的那天可是風雨大作,他拿著傘走了,水月掉了淚,他沒淚,一年后又見面了,哭什么呀,沒準那時他賺夠了錢……
一個浪頭上來了,水噴到了排上來了。
他記得那天水月好像有心事的樣子,但他嘴笨,她沒說,他也沒問,他只知道她哭了,淚水線一樣向下流,和天上的水匯在了一處,分不清哪是淚哪又是雨了。遠了,他感覺她是在念那首詩,他就看了看傘上的字,實際上,那些字他只認識幾個,根本念不下來,但他真的背下來了,雖然他不知是什么意思。他一個放排的能背下來一首詩,不算是奇跡,也是很難為他了。
水上來了。一個浪接著一個浪,仿佛天上的雨一樣,自天而降。
他在那天的雨中,也念了那首詩,不過他沒有大聲,他怕人笑話他,于是,他小聲說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遇到危險的時候也是他最幸福的時候,所以他沒有害怕,反而看到了濃濃陰云上的一輪黃色的月亮,他聽水月說過,她喜歡黃色的月亮,但這月亮出現的時候往往天氣不好,讓他多加小心。他不怕,他朝黃色的月亮走去了……
兩個月過后,一個盤著發髻的女人來到了這里。她對江而立,這樣一直到了晚上,月亮升起來了,一片橙黃的光輝灑滿江面,月亮仿佛在水里發著光,女人就在一片夢幻的光影里走向了那個最亮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