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江山如畫，觀之者寄幽情于天地；江山入畫，寫之者融生命于丹青。

每每披覽《江山秋色圖》都有一種感嘆。這是我讀過無數次的北宋名作，也是我最為誠服的巨構鴻篇。披覽既久，終于讀出一個在寧靜中精心描繪的背影，一個融于畫卷的生命，還有繪畫不能承受的厚重。

他是誰，已經無從考證。有人說是趙家嫡孫趙伯駒，也有人說不是。爭執的結果是：他成為一個背影，他留下了江山醉人的形影，卻無具名，亦無紀年。“吾不知誰之子，像帝之先”。永恒，無需姓名。作為宮廷畫家，“畫院待詔”這一職稱便讓他沒了個性，以繪畫為天職，為大宋江山留下最后的形影。

大宋王朝，從來就是外患凌逼。展開北宋版圖就可以看到，邊界就在毫無屏障的中原。遼國、女真、西夏、回鶻、吐蕃、大理，哪個民族都比大宋強悍，都在覬覦美麗富庶的大宋江山。也許是不祥的預感縈繞在皇帝們的心頭，于是建了畫院，描繪早晚要失去的江山。令人稱奇的是，兩宋18位帝王，竟然多愛書畫，且不乏奇才。臣子畫，皇帝也畫，不畫盡天下美景，不足以表達對江山的眷戀之情。

畫院作畫，決不可輕率。他必須先去寫生，素材千萬。然后刪拔大要，超心冶煉，最后才能“古鏡照神”。

經過慘淡經營，整理出巨構，呈皇帝欽審方可“圖真”。這是一個冷板凳的功夫，三年還是五年?八年還是十年?反正天下丹青絕無二卷，古今圣手不做二想。

這幅素絹高56厘米，長324厘米。

畫卷從右開始，薄霧籠罩中幾處峭巖，亦如微風起于萍末。只便是這幾座峭巖，已有形有質，有姿有態。松柏錯落于山下，溪流倒掛于巖間，流水與松風相和，云霧與青山相伴。再遠，則云橫霧鎖，山巒淡淡。細心讀來，巖畔有精舍院落，青瓦粉墻，一條小路蜿蜒于山前。

向左，林木翠微，起伏波瀾，自然而然推出一座高山。山峰傲立，似天馬行空。群峰簇擁，如風起云涌。近景山石若合其勢，奔突呼嘯。將欲飛騰卻戛然而止，大河前橫如渴驥奔泉。

之后，是一段舒緩的慢板。

河水以花青渲染，顏色深重而清澈透明。河水澹澹，由近及遠。河之左岸，村落寧謐，屋舍儼然。坦途漸遠，征夫仿佛千里。古塔翼然，梵音依稀耳邊。村落所依，危巖高聳，峻嶺再起，虎踞龍盤。如浪如潮，伸展云間。

再向左，近處坡腳緩緩，翠竹依依，溪流潺潺。溯流追尋，源頭卻在遠山。巉巖峭壁之上，有廊橋墅館。廊橋之下，瀑布奔瀉。嵯峨的峰巒，舒緩的山坡，青松、翠竹、溪流、瀑布，無需管弦，自有天籟，是一段華彩樂章。名曰“秋色”，但無肅殺荒寒、悲慨哀怨，卻似蓬蓬遠春、生機盎然。

再向左，依然是天高云淡，風爽氣清。峰嶺綿延，林木蔥蘢。道路交通，迤邐縱橫，伸向薄霧冥冥的峽谷之中。山重水復，風景不知幾多。云橫霧斷，意趣依然無窮。余韻繞梁，萬取一收；不著筆處，盡得風流。

人在畫中，怡然自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或悠游于溪岸，或放牧于林間，或攀登于高巖，或羈旅于橋畔。有潭邊老者，遙指對岸古松，與弟子侃侃而談。疑是堯舜治下，世外桃源。“可望、可行、可居、可游”，不計此身何在，今夕何年，凝固了流動的氤氳，鎖定了流逝的時間。

全圖氣勢磅礴，起伏連貫，筆勢穎脫，賦彩精純。景物浩繁，一一自然。無一處不可辨，無一處不可尋。雖細膩而不瑣碎；雖華美而不妖艷。

畫了有形的景物，無形的天韻；畫了詞人的低吟淺唱，詩人的風致情思；畫了老子的清靜無求，孔子的寬博仁厚，莊子的神采飛揚；畫了黎民對安寧的無比向往，帝王對江山的無限眷戀。當畫卷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畫者的生命已經融入綠水青山。

循唐代李昭道、追六朝顧愷之，大宋畫家奉了皇帝的旨意，托古改制，集古出新，走出了獨特的道路，遂令《江山秋色圖》絕后空前，無人比肩。大約只有董其昌與仇英勉強與之并論。

歷來論畫，凡工拙相近者均以“格調”判高下。若論高下之由，便拈出“胸次”二字。唐寅師周臣而出藍，因問其故，周臣曰：“但少唐生三千卷書耳”。“胸次”高低，全在畫外底蘊。仇英與唐寅同出師門，青綠山水工細至極，色彩絢麗。董其昌評曰：“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指《江山秋色圖》)、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得其雅……蓋五百年而有仇實父(英)。”

五百年，是“必有王者興”的時間段，天降大任于仇英。但是，若以仇英作品比之《江山秋色圖》，卻是小年大年，高下立判。

仇英和所有的畫家到底缺少了什么，而使《江山秋色圖》橫絕千古?

如果說，仇英以深厚的功底和豐富的修養為依托，扛起了五百年大任，那么大宋皇帝們則是用真山真水大好河山黎民生靈龍椅皇冠甚至自身的人格為代價，換取了中國繪畫史上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換取了后世無盡的感嘆。一幅畫卷，承載著任何畫家都不能承載的江山社稷，承載著大宋的舉國之力和畫工的心血生命。

有人說，大宋王朝宿命如此，怪不得皇帝們。我卻不信。

先有“檀淵之盟”，后有徽宗請降。金兵所至，連點像樣的抵抗都沒有。徽欽二帝，皇后太后，王公大臣，百工歌伎，悉數成囚。不怪皇帝難道要怪畫工?

清朝皇帝也矯飾太平，集天下圣手繪制巨作，記述各自的偉烈豐功。其工程浩大，空前絕后。但是大清的皇帝們決不肯用鐵血江山換取丹青江山。他們每年秋獵，以保持血腥和野性。他們開疆擴土，屯墾戍邊，進入全盛時期，版圖清晰完整。

比起康、雍、乾，哲、徽、欽算是格調不低的文人。可是他們身居皇位，執掌國家，卻在戰云密布、大軍壓境的時候，依然指點畫家們：“孔雀高升，必先舉左”、“月季因季節朝暮不同，花蕊枝葉也不同”，如此這般，豈有不亡之理。且看徽宗皇帝給畫院考試出的題目：《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亂山藏古寺》、《竹鎖橋邊賣酒家》、《踏花歸去馬蹄香》、《嫩綠枝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等等。文采俱足，不見一點血氣。相比之下，大清的宮廷畫家所作，都是“象緯疆域，撫綏撻伐，恢拓邊徼，勞徠群帥，慶賀之典禮”。武功昭然，不見一點哀怨。哲、徽、欽用江山換取了文采俱足的畫卷，康、雍、乾守了江山，畫卷無文采可言。得乎失乎，難以取舍；是耶非耶，無法評斷。

是巧合還是重演?大清氣數將盡的時候，慈禧將一向沒有官職的“畫畫人”改為“畫士”，賜官七品至二品高位。不能說大清滅亡與此有關，但是耐人尋味。

俱往矣。大宋的命運已經無所謂了，每每披覽《江山秋色圖》，都能感受它無與倫比的凝重。丹青不語，長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