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低收入群體提供金融服務的小額信貸國際經驗正式進入中國已有十余年。像其他舶來品一樣,小額信貸經歷了與中國社會經濟結構撞擊和調適的過程,已變身為中國農村金融改革的咽喉要道,寄予著中國政府以金融創新支持“三農”發展的殷切希望。但業內人士稱,中國小額信貸到目前為止仍處于實驗階段,小額信貸中國化的過程尚未完成。
借力“兩社”
剛貸了10000元高利貸的長治農民老李告訴記者:“一般人哪能貸上款,而且特別麻煩,沒兩三個月下不來。”作為農村信用合作社的基層工作者,山西省晉中市農信社辦公室主任程小珊說,貸款要求在資金安全的前提下發放,要求農戶信用基礎好,具備一定經濟基礎。因此符合要求的農戶不一定需要貸款,而有貸款需求的農戶卻不一定會能拿到貸款。
比起老李,晉中市榆社縣清風村的任貴中幸運得多。記者來到任貴中的三間土坯房里時,沒有看到任何家具,土炕上一坐一躺著兩位老人,一位全身癱瘓,另一位雙目失明。這兩位老人是任貴中的父母。盡管已經在村里了解了一些他的情況,記者不免替他擔心。但任貴中嘴角上揚,似乎對未來充滿希望:“去年和農信社貸了一萬五,一年養了120頭豬,毛收入有三萬元。今年到五月份已經賣了20頭了。”一萬五千元是榆社縣農信社小額貸款的最高金額,一級信用戶才可申請,而任貴中連三級信用戶標準都夠不上。
是村里的文鎖養殖專業合作社幫了任貴中。這個專業合作社的負責人張文鎖告訴記者:“都是一個村的,這種情況太可憐。讓他和我們一起養豬,幫他擔保上貸款,等賣了豬就能保證讓他把錢還上。”文鎖養殖專業合作社有56戶社員,費用分攤,分散養豬,統一防疫,統一銷售。社員們分攤的費用大都和任貴中一樣,來自當地農信社的小額貸款。貸款之前,農信社也要進行信用評定,但有了專業合作社的擔保,程序簡單了,門檻低了,“貸款有人情味兒了”。之所以敢給任貴中這樣的人擔保,張文鎖說:“小伙子老實,也知道賺錢,他爹娘沒病之前就在外邊當廚師呢。” 非正規的、建立在熟悉客戶特征基礎上的借貸技術是國際小額信貸業務的成功經驗,他們并不懂,但他們懂鄉土人情。
即使遇到了賴賬的人,張文鎖也有辦法,“等賣了豬就從分紅中扣除。”還沒賣豬時,一些社員沒錢還貸款利息,張文鎖就墊上。為此,張文鎖已經兼職上了當地的信貸管理員。榆社縣農村信用社主任田樹林告訴記者:“信用社在清風村一帶的貸款基本上都由文鎖養殖專業合作社進行管理,為此張文鎖曾累計為16名社員墊付利息41408元,社員賣了豬再拿回錢。農業專業合作社曾經將沾染賭博惡習者和不盡合作社義務的兩個成員清退出了合作社。農民專業合作社的幫助大大減輕了農信社貸前、貸后的貸款管理壓力,真正實現了兩社合作、共同發展。”
張文鎖做“信貸管理員”樂此不疲:“農信社貸款沒說的,去年合作社累計貸款423萬元,隨到隨辦,有時人家下了班還能趕過來給辦。”
在榆社縣,和當地農村信用合作社達成合作關系,得到信貸支持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有51個。農民專業合作社是農信社的重點客戶。農信社專門制定了支持農民專業合作社三年發展規劃,給予貸款優先、手續簡便等優惠待遇,并在貸款對象上靈活處理,宜社則社,宜戶則戶,已有一定產業基礎、規范經營的農民專業合作社可直接申請貸款,而對于尚未規范的農民專業合作社,農信社直接向其成員發放貸款。
榆社縣農村信用社主任田樹林告訴記者:“到2008年底,爭取支持80個農民專業合作社,實現累計投放貸款1億元。”對此,山西省省長助理劉維佳評價說:“民辦、民管、民受益,綜合運用多種措施防范了信貸風險;信用社與合作社聯手,把最大的實惠帶給了農民。”
農業是弱勢產業,利潤低、風險大,這已是金融機構的共識,對國家扶持政策、農業保險的呼吁與渴求也似乎是老生常談。榆社縣政府來了個老樹生花之舉,對新辦農民專業合作社所需的手續費用實行政府“買單”,降低合作社創辦的門檻和成本,同時整合支農資金,給合作社貸款一定貼息。劉維佳說:“特別值得肯定的是,榆社縣政府在財政資金比較困難的情況下,拿出150萬元注冊成立了山西省第一家為農民專業合作社提供擔保的擔保公司,還把結算中心設在榆社信用社聯社營業部,每年可以為當地信用社增加1個億的存款。”
政府的政策,信用社的錢,合作社的產業,三股力量讓農民期待著更多的實惠。榆社農民專業合作社由2007年初的7個發展到了現在的157個,入社農戶1901戶,帶動農戶9980戶,總產值達到5929萬元,純利潤1328萬元,人均增收30%。
但農民專業合作社的數量多了也讓人發愁。田樹林說:“一方面,農民專業合作社日益擴大的信貸資金需求與農信社有限的信貸資金供給之間的矛盾日益凸現。另一方面,當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發展存在‘三多三少’現象。”
“一是合作社數量多,規范的少。部分農民專業合作社一哄而上,掛名成立,沒有實體和產業作為支撐。”田樹林一一解釋,“二是合作社分散經營多,有效聯合少。合作社還未建立起緊密的利益連接機制,存在加入合作社時緊密,入社后經營分散的情況較為普遍。三是合作社小型項目多,能產生帶動作用的項目少。合作社成員在農產品市場開拓、品牌建設、加工增值等方面的能力非常薄弱,輻射帶動農戶的能力弱。”對農民的培訓、對農民專業合作社的規范管理都急待解決。
已獲認可的小額貸款公司
2008年5月19日,晉中平遙日升隆小額貸款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陳文慶得到一個好消息,《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已出臺,盡管紅頭文件還沒下來,小額貸款公司作為企業法人的合法性及資金來源問題的解決指日可待了,“我們向銀行機構的再貸款應該有希望了。”
在專門發放小額貸款的商業性機構嚴重不足的中國,晉中平遙的日升隆、晉源泰這兩家小額貸款公司于2005年獲得中國銀監會認定,代表山西省進行小額信貸試點。另外四個試點省區分別是陜西、貴州、四川和內蒙。其中日升隆是全國第一家小額貸款公司。中國人民銀行平遙支行行長楊祁平親歷了這兩家小額貸款公司從出生到成長的點點滴滴:“當時,總行給了四個政策:一個省選一個農業縣做試點;只貸不存;利率是銀行同期利率四倍以內;走股份制道路。”
2005年12月27日,平遙日升隆、晉源泰兩家小額貸款公司正式掛牌成立。法人代表都是平遙縣的個體私營企業主,資金來源是自然人合法收入,分別為1700萬和1600萬元,貸款主要采用信用貸款,實行市場化利率,以銀行基準利率4倍為上限。楊祁平說:“我們也定了四條:試點要走商業化、可持續發展路子;只要自然人投資;立足‘大三農’;依據《企業法》在工商部門注冊。”
十四年前,經濟學家茅于軾等幾位人士領銜,在國家級貧困縣——山西臨縣龍水頭村成立了中國第一家完全由民間推動的小額貸款試點——龍水頭村民互助基金。從500元起家,基金會現已覆蓋三個村子,資金達到130萬元,收支相抵后略有盈余。茅于軾用實踐探索著小額貸款可持續發展的命門,他的結論是:一定要私人資本搞小額貸款,所有權必須明確。
茅于軾曾遇到的最大困擾是:政策上不合法,甚至被指責為非法集資。作為中國銀監會的試點機構,平遙小額貸款公司也曾遇到龍水頭村民互助基金同樣的困擾。中國人民銀行平遙支行行長楊祁平告訴記者:“平遙小額貸款公司只接受自然人投資,正是為了避免股權結構不清晰。”
在平遙,日升隆和晉源泰這兩家小額貸款公司很受當地農民的歡迎。據楊祁平介紹,這兩個公司的貸款期限很靈活,有三、六、十二個月等多個期限,實行分段利率,并且在人民銀行基準利率四倍之內可由公司與借款人雙方協商約定。同時,在小額貸款公司,農民自申請貸款到拿到貸款不會超過三個工作日。而貸款方式有薪農貸(即公務員擔保貸款)、公司+基地+農戶貸款以及戶戶聯保貸款等多種形式。日升隆小額貸款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陳文慶告訴記者:“貸款方式本身也很靈活,比如薪農貸不一定必須是公務員貸款,只要經過調查有固定收入即可。”對于高于銀行同期利率的利率標準,楊祁平說,一般農戶沒有特殊關系很難在農信社貸到款,而且貸款手續等相對復雜。很多農民覺得托人找關系甚至送禮的成本也相當于那部分高出的利率了。
截至2007年12月31日,平遙縣兩家小額貸款公司累計發放貸款為17923.28萬元。兩年來,累計為2796戶農民提供5萬元以內的小額貸款,為38戶中小型企業提供了100萬元以內的短期流動資金貸款,并且做到了貸戶無欠貸和無欠息。平遙的小額貸款公司引起了全國的關注,曾引來300余個地市組織專人來參觀學習,全國政協、國家扶貧辦及國際金融公司、亞洲開發銀行等都曾到平遙進行考察,一些媒體稱之為“平遙模式”。
平遙模式之困
隨著小額貸款公司業務的蒸蒸日上,問題也浮出水面。據了解,小額貸款公司最終能發展成為正式的金融機構,這是有關方面籌建平遙小額貸款公司的最大動力。銀監會曾出臺的《關于調整放寬農村地區銀行業金融機構準入政策更好支持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若干意見》未對小額貸款公司列入說明,一定程度增加了地方政府和投資人的憂慮。
如何有效解決后續資金也是一個新問題。平遙縣小額貸款公司運營僅半年就出現貸款資金緊張,盡管通過增資擴股,接受委托資金等方式得到一定緩解,但日漸增長的業務量使得后續資金嚴重不足。據了解,2008年2月底,貸款余額高達7015.95萬元,是資本金總額的1.6倍。2007年,國家開發銀行山西分行曾提出為小額貸款公司提供委托資金的意向,但由于沒有明確的政策指引,貸款還需通過政府平臺,繞道向小額貸款公司批發。
《關于小額貸款公司試點的指導意見》的出臺使平遙小額貸款公司“向銀行機構的再貸款應該有希望了。”該《指導意見》明確規定:小額貸款公司是由自然人、企業法人與其他社會組織投資成立,不吸收公眾存款,經營小額貸款業務的有限責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小額貸款公司的資金來源為股東繳納的資本金、捐贈資金,以及來自不超過兩個銀行業金融機構的融入資金。對于平遙縣的日升隆和晉源泰兩家小額貸款公司,這無異于“救心丸”。
但“救心丸”仍然只救了一時之急。陳文慶說:“稅收是個大問題,目前,小額貸款公司的稅收在試點期間比照農村信用社改革的政策,享受營業稅減半、所得稅全免的優惠政策,但地方稅務部門沒有這個減免的權限。扶持政策難以落實。”他還希望,“小額貸款公司與其他銀行間的匯兌結算業務如能得到獲準,就能增加一部分中間服務費用,從而促進小額信貸機構商業化可持續發展。”
楊祁平更關注小額貸款公司的貸款風險。事實上,平遙小額貸款公司建構了一整套風險擔保體系。
風險控制方面明確規定小額貸款組織資本金不得低于1500萬元人民幣,資本充足率不得低于8%;為控制委托業務過度擴張形成風險集中,規定小額貸款組織不良資產超過10%時,將停止其辦理委托貸款業務。
風險補償基金方面小額貸款組織按照貸款余額的1%提取呆賬準備金沖銷滯賬。
而風險擔保基金則以發起人自有資金的10%、委托人委托資金的6%承擔。原則上爭取到的各種無償援助、捐贈資金等也作為風險擔保基金。風險擔保基金由平遙縣中小企業擔保公司進行管理,并專戶存入指定金融機構,用于委托資金和其他負債資金的擔保,擔保額度可按擔保基金的5倍或8倍進行擔保。平遙縣中小企業擔保公司和小額貸款組織不存在隸屬關系。
但楊祁平希望能找到更為根本的解決方法:“解決農民貸款難,國家可以拿出財政配套政策,列一部分財政貼息。同時應該加大農業保險力度,給農業金融機構針對農業方面的貸款提供擔保。”
平遙小額貸款公司的理想是“走可持續發展的商業性道路”。有專家稱,國外小額信貸發展的經驗表明,單個小額信貸機構一般需要5—8年才可達到可持續發展階段,并且需要監管當局大力推動小額貸款機構的成長。很顯然,“平遙模式”仍需在呵護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