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冰雪路

春節(jié)又快到了，臘月十二，我和丈夫武便像許多外出打工的人一樣，已經(jīng)準備好歸家的行囊。可就在這時。遠在貴州老家的父親突然打來電話，說家鄉(xiāng)幾天前下起了罕見的雨淞雪，地上已經(jīng)凝結(jié)了冰層，道路上已出了好幾樁車毀人亡的交通事故，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各條主道已被政府部門嚴格封鎖。父親還十分關(guān)切地說：“桑兒，你們不要急著回來，等過幾天情況好轉(zhuǎn)再回來也不遲，安全是最重要的。”

對于突如其來的消息。我和丈夫歸家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焦急不安。我們這時才開始注意最新的報紙和電視上的新聞，果然有家鄉(xiāng)遭遇冰災(zāi)的報道。

兩天過后，父親的電話又越過千山萬水打了過來，告訴我們雨淞雪還在加大，情景比幾天前更嚴重，還說哪里哪里又翻了幾輛車，直聽得我和武心驚肉跳。

此時的廣東，卻正陽光燦爛。

我們的兩個孩子都托付給我爸爸媽媽照管。離家已有兩年多，眼看又一個春節(jié)即將到來，對于遠方的家，家里的老人和孩子，我們牽腸掛肚，此刻已是歸心似箭。

臘月十五，我們不顧父親在電話里的叮囑與阻攔，悄悄地從新會坐汽車到湛江，又于當天晚上坐上了從湛江開往都勻的列車。坐定后。我們買了一份報紙，最醒目處就是家鄉(xiāng)遭遇特大雨淞雪的報道。盡管如此，我的內(nèi)心仍然抱著一線希冀：或許，車到都勻后，天氣就放晴了，冰雪就融化了，道路就通了。

第二天中午11點鐘，列車終于抵達都勻火車站。我和武各提一個行李袋，隨著人流擠出火車，一下地面，冷空氣便撲面而來。我們這才注意到，周圍的人們穿著厚厚的衣服，有的還戴著帽子，系著圍巾。天上正下著冰冷的雨水。街道兩邊的樹上結(jié)滿了冰花，腳下的道路則又硬又滑，這里和廣東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飯后，我和武到外面打聽交通路況，得知都勻到凱里的車子早已停開，道路完全被封鎖。都勻到凱里有80，多里路。坐車大約需要兩個小時，再從凱里到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坐車需要五個小時。車子不開，我們只能困在都勻。千多里路已經(jīng)過來了，如今，家就在咫尺，我們卻只能望天嘆息。我有點對我們的貿(mào)然行事感到后悔。我和武不敢往家里打電話，不敢告訴家人我們已經(jīng)回到都勻卻沒有車通往家中這個消息，免得他們?yōu)槲覀兲嵝牡跄憽?/p>

我們在一家小旅舍安頓下來。住宿費是一人一晚20元。

對于出門打工的人，起行的里程只有起點和終點，我們不敢在一個和我們毫不相干的城市里逗留得太久，因為我們沒有錢讓自己奢侈。而今，在這個有著文化歷史的古城，我們卻被強留下來。

在都勻呆了兩天，天空一直降著雨水，還有一陣一陣的冷風(fēng)吹過，道路依然沒有通行，而此時已是臘月十八。我和武再也呆不住了，擺在面前的只有三個選擇：一是繼續(xù)呆在都勻，等冰雪融化了再坐車回家；二是乘列車返回廣東；三是步行歸家。

我們在外掙的全部是血汗錢，而在這里，兩人一天的花費就是100多元。從外省歸來的打工人已經(jīng)源源不斷地回到這里。旅舍的住宿費以及外面各種東西都在不斷加價。天氣何時好轉(zhuǎn)是個未知數(shù)，返回廣東我們不甘心，此時，走為上策。

武對我說：“桑，你能行嗎?這畢竟不是一段小距離。”望著武愛憐的目光，雖然從小到大我還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但想到幾百里外的那個家，我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對武說：“你能行，我就能行。冰雪路上，我們一起走!”

我們離開了都勻市中心，開始向城外的公路走去，周圍一下子變得空寂而冷清。整條路上凝固了半尺厚的冰層，人一走在上面直打滑，這樣的情景，誰敢開車?誰愿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武肩上扛著一包重量不輕的行李袋，我拿的那個袋子要輕一半。記得離開旅舍時，店老板見我們提著大袋要走遠路，便勸我們把該丟的東西丟掉，可我們又怎肯舍棄，行李袋里不僅裝著我們?yōu)槔先撕秃⒆淤徺I的衣服，還裝載了我們對家人的一顆內(nèi)疚的心情，更何況，還有我心愛的書本。

我們不敢大步向前，只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移動。走一段路，累了就停下來。放下袋子松口氣。順便眺望公路兩邊的風(fēng)景。山兩邊的樹枝上都凝結(jié)了一塊塊冰，是那樣晶瑩透亮，放眼望去，滿山的樹就像綴滿了金和銀。有一條山溪從山頂上直瀉而下，水花飛濺中，凝結(jié)成各式妙不可言的美景，有的似刀劍。有的呈現(xiàn)出一片片晶瑩的花辦，有的似插在女子頭上的金釵，形狀各異，令人望而觀止。

我在家鄉(xiāng)生長那么多年，熟悉的冬季是片片飛揚的飄雪和白雪皚皚的大地，像這樣的雪景卻從來沒有見過。后來回到家，我查了字典才得知，這是雪景中的一種，稱作雨淞。雨淞是產(chǎn)生在零度以下，天上下著雨點，雨滴在地上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就會凝固，爾后慢慢加大加厚，逐漸形成這種奇妙的景象。

雨淞雪給萬物添置了一件漂亮、明凈的衣裳，看，那一棵棵樹木在它精心裝飾下各顯其姿。莊嚴而又不失輕柔，讓人一望就會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寬闊的路面只有我和武蹣跚前行的身影，沒有車，沒有人，甚至沒有一聲鳥鳴。偶爾經(jīng)過一個村子，人們早已蜷縮在溫暖的小屋里烤火，只有一些小孩子戴著毛線帽在玩弄前檐屋后的冰塊。

又走了一段路，我因為貪戀路邊的景色而忘記了腳下潛在的危險，一不小心，腳底一滑，穩(wěn)不住身子，立刻四腳朝天摔倒在地。行李袋從肩上飛出去好幾米遠，右手被蹭破了一塊皮。武見狀，立刻放下東西將我從地上扶起來，眼中全是擔心和疼惜，他輕聲數(shù)落我：“走路怎么不注意點?看，摔疼了吧?”說完，他不顧我的反對，堅持打開我的袋子，將十幾本書與雜志全部遷移到他那個袋子中。他知道，我將書本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摔了一跤后，我不敢再大意。武在凜凜冷風(fēng)中脫下身子最里面的那件襯衫。我不解地問：“你瘋了吧?冰天雪地的，你要干什么?”

武在我迷惑的目光中竟然將那件白襯衫撕爛，并且撕成一條條，把布條又迅速地搓成了幾條布繩，把兩條布繩拿到我面前，彎下身子叫我抬起腳來，雙手麻利地為我的兩只鞋底系上了布繩。武雖然識字不多，但生活中的小細節(jié)卻知道得比我多。他告訴我，腳底系上繩子，可以防止打滑，走在這樣的冰面會更安全。我試走了幾步路，腳底果然平穩(wěn)多了，沒有先前那樣輕易打滑了。

我笑問武：“你一向節(jié)省，為什么此時不珍惜一件襯衫?那可是花了60元買來的。”武望著我說：“桑，只要我們平安無事，不是比擁有一件襯衫更值得嗎?”

路走多了，走遠了，又是這種冰天凍地的日子，我和武均已筋疲力盡。肩上的袋子就像一座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武愛惜我，有時他讓我站在原地等他，他走了一截路后又返身回來幫我提行李袋。我就空著手走。可是，武的身體并不強壯，我怕累壞他，堅持不讓他再幫我。

有時走了好長一段路仍然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我和武走在路上發(fā)出的腳步聲與喘氣聲。路兩邊的山上卻時時傳來樹木斷裂的響聲。雨淞雪給大地增添美麗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它負面的影響，樹木因為承受不了冰雪的重壓，紛紛倒下，許多種植多年的木材毀于一旦。

我和武早上從都勻出發(fā)，到達凱里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走了整整十四五個鐘頭的路程。在城市的燈影里，我看到武神情消瘦，衣襯不整，而我則披頭散發(fā)，兩人的模樣恰如乞丐。我在廣東花幾十元買的那雙黑色長靴已經(jīng)裂了幾個大口，冰水直灌進里面，走路時不覺得怎樣，但一停下來，腳直凍得發(fā)抖。我花25元買了一雙耐用的解放鞋，在這種時候，實用的東西才最適合我們。

在凱里，我和武好不容易才住進一家旅舍。住宿費比在都勻貴出一倍。這兩三天回來的打工人幾乎全部被困在黔東南這個多民族的城市里，各種生活用品和食品在不斷地抬高價錢。而且，凱里的一座鐵塔在冰雪的重壓下竟然轟然倒塌，造成城里幾個小時停電停水的局面。

我和武簡單地吃了一點東西后，倒在旅舍的小床上，再也不想起來。一整天的長途跋涉，使我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從凱里回家的那條路同樣被冰雪封鎖。道路比先前的路更加艱險難行。第二天早上起來，武就對我說：“桑，你還能堅持嗎?若不能。咱就留在凱里等通車再回去。”想到在這里的花銷比在都勻高出許多。而我們身上的錢已在一天天地減少，天氣看來并沒有好轉(zhuǎn)的可能，已經(jīng)走了一天多的路，再走兩天又何妨?我對武說：“你能堅持，我就能。”

我和武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信心和力量，這段路程比昨天走過的要遠一倍多，但我們義無反顧。

走出凱里城沒多遠，我又不小心摔了一跤，這次比上次摔得更重。全身生痛，額上還起了一個大包，又青又紫，還滲出血來。我疼得呲牙咧嘴，直吸冷氣。武見狀，立刻從隨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瓶紅花油，打開瓶蓋，用手指輕輕地將藥水抹在我的傷口上。

之后，在道路不好走的地方，武堅持讓我走在后面，他則在前面用力踩地，地上稍微有了鞋印，不至于太滑，才讓我跟上去，嘴里直叮囑我：“小心點。慢慢走，別看兩邊，注意腳下的路。”武對我的這份細微、體貼，在這萬樹金銀的景色中，又為我平添了一份感動。

道路上除了武和我，再也沒有其他行路人。走到下司時，我不由得在這個依山傍水的地方佇立凝望。下司不僅是貴州省有名的龍舟訓(xùn)練基礎(chǔ)，更是培養(yǎng)獵犬負有盛名的地方。

天空全黑了下來，在黑暗中前行，我和武都免不了忐忑不安。在沿路沒有旅舍的情況下。我們只得借住在路邊一戶人家里。知道我們的情況，那戶姓李的人家熱情地將我們讓進家門，晚飯時還像接待貴賓一樣，拿出了腌肉和香腸招呼我們。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武就上路了。臨走時，我們掏出20元答謝李伯伯，但他執(zhí)意不收，還叫我們以后過路時一定還要去他家坐坐。對于黑暗中的這縷燈光，寒冷中的這份溫暖，我們將永遠銘記。

沿途冰雪覆蓋。公路越來越狹窄。路面凹凸不平。突然。武一下子撲倒在我身上，我聽到一塊沉重的東西由上而下地飛來，回轉(zhuǎn)頭一望，一塊好大的冰塊從樹枝上掉在武的后背上，斷成好幾截。若不是武反應(yīng)快護住我，沉沉的冰塊落在我的頭上，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和武互相深情凝望，為逃過這一劫而慶幸，彼此眼里閃動著激動的淚光。

臘月二十晚上，我們終于抵達了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此時已漆黑一片，從各個房子里透露出來的，只是搖曳的燭光。原來，這里一個多星期前就已經(jīng)停水停電。從小鎮(zhèn)步行回家還有10多里高低不平的山路。我們已累得氣喘吁吁，手疼腳酸，但我們還是不想留宿在小鎮(zhèn)的旅館，越挨近家門，越不想停下自己的腳步。

我們掏出手電筒，照射著堅硬的冰雪路面，黑夜中的山路崎嶇難行，我們相繼摔了幾個大跟斗。都摔得鼻青臉腫。但我們一次次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方的手始終緊握在一起。

三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抵達了家門口。當我們敲響家門的時候，爸爸媽媽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是誰在敲門呀?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啊?”

我激動地喊道：“爸，媽，是桑兒!”

立刻，門開了，爸爸媽媽點著一根紅燭，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微弱的燭光里，我看到了爸爸和媽媽那兩張極度驚訝的臉。

爸爸連忙抱來了一大堆干柴，媽媽在我和武面前點燃了一堆烈火。當明亮的火光照亮這個熟悉的小屋時，一切都顯得那樣溫暖和親切。不顧千辛萬苦徒步歸來，為的就是這份不可分割的情感與這個處處彌漫親情的空間。

年幼的兒子和女兒聽出是我們回來了，不顧寒冷地鉆出被窩，分別坐到我和武懷里，雙手緊緊地抱住我們，好像害怕爸爸媽媽再次從他們身邊飛走似的。我和武深情地愛撫著孩子，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淚流雙頰。

當媽媽知道我們走了三天才回到家時，她望著我們像野人的模樣。當即心疼得直掉眼淚。不管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困苦，我們畢竟回來了，一家人又可以過一段團聚的歡欣日子。

深深的黑夜，山前山后傳來了一聲緊接一聲的樹木斷裂聲，還有冰塊不斷墜地響起的聲音。第二天一早起床，只見家門口四周的情況比昨天在路上看到的更為嚴重，周圍的山上倒下了大片大片的樹木，有的斷了樹梢，有的攔腰折斷。有的連根拔起。村子里的電線桿就斷了一半多，長長的電線拖在地上。爸爸告訴我們。這里已有許多縣城停水停電，我們村是臘月十三那天斷電的。在這段時間里，斷電不僅給村民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各種東西的價格也在不斷地升高。原來一元一斤的木炭，竟然漲到了15元一斤，創(chuàng)下了歷史記錄。

幾天后，也相繼有人步行歸來，一個個都是那么狼狽不堪。聽說凱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困在凱里的大多是外出打工的農(nóng)民工。在身上的錢即將用完，而物價又不斷上漲的情況下，只得像我和武一樣，選擇徒步歸家，而此刻，冰雪更厚，路更窄，可以想象，他們比我和武經(jīng)歷了更多艱難險情。

后來，有從浙江歸來的鄉(xiāng)親告訴我，他們從浙江紹興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車才到達凱里，而且在列車上只喝過一點水，沒吃過一頓飯。

原來。不僅我們貴州受到了特大的冰災(zāi)，浙江、湖南、廣西、甚至廣東也遭受到了雨淞雪帶來的災(zāi)害。

大年三十，太陽終于隱隱地出來了，冰雪開始融化，冰塊不斷墜地的聲音響徹了整座山林。晚上，鄉(xiāng)村在斷電半個多月后，終于又通了電，當明亮的燈光溢滿整個房間的時候，大人小孩禁不住歡呼雀躍，大家緊縮的心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封存了多日的電視屏幕又重新放出光彩，我們由此知道了中央領(lǐng)導(dǎo)人親自到各地視察災(zāi)情的消息，才了解到有些地方遭受的冰災(zāi)比我們這里還要嚴重。

當辭舊迎新的鞭炮聲響徹整個夜空的時候，當朵朵五顏六色的煙花閃爍在空中的時候。我不禁想，這是一個多么特殊的春節(jié)，雨淞冰雪讓我們目睹了它驚艷的美麗，同時又讓我們深深體會到它的到來使這個大地上又遭受了多少損失與災(zāi)難。

我和武在打工的日子里已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風(fēng)雨與艱辛，這次歸家的經(jīng)歷又深深地印在我們的心底，令我們今生今世難以忘懷。冰雪路上的相依相偎與牽手邁步，讓我們更加懂得珍惜對方。我們的愛情又經(jīng)受了一次風(fēng)雪的洗禮!同時，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管在何時何地，不管遇到什么艱險磨難，只要我們攜手共進。所有的困難都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