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背井離鄉,南下打工之地是在一家偏僻的小煤窯,那地方離小鎮還有一段長長的山路,閉塞之中又帶幾分荒涼。
那年,我剛滿16歲。我是跟著村里綽號叫“光棍兒”的漢子到達那兒的。光棍兒30多歲了還未結婚。
從韶關火車站下了火車已是深夜,廣場邊的飯店和小吃店還在營業。我們走進一家面館,各自要了一碗牛肉面。面館旁邊的小商店里還有書賣,于是,我又花了幾塊錢買了一本三毛的(哭泣的駱駝),然后,光棍兒帶著我鉆進了一輛小巴。
也不知小巴在公路上顛簸了多少個小時,最后,我們在一個有鐵軌的地方下了車,然后沿著鐵軌一直往下走,往下走……身旁是高高的山,山上布滿了螢火蟲一樣的燈光。
我們進入礦區,看見了拖著長長的煤斗的電車呼嘯而過,煤斗的鋼輪在鐵軌上磨擦出一道道像煙花一樣飛濺的火星;井口旁,絞車呼呼地運轉著。發出的聲響像寒冷的冬天里北風的嗚咽……可這兒還不是我們的落腳之地,這兒是國營礦區。
繞過國營礦區,我們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沙土公路繼續往前走。一路上山下坡,燈光漸漸稀少,最后進入一片黑暗山林。我們又在黑暗中前行了三個多小時。進入一個深山老林之中的鄉村,才又見到了稀稀落落的燈光,那些燈光與前面的燈光相比,明顯微弱了許多。
燈光是從幾間鐵皮房子里發出來的,一簡寫著“錄像廳”,一間寫著“酒吧”,一間寫著“理發屋”,都還在營業。有黑黑的漢子偶爾從里面走出來,扒開褲子就在鐵皮房子的墻角撒開了尿。有一位打扮妖艷的小姐走出來,她似乎與光棍兒認識,直接沖著光棍兒奔了上來,拉著光棍兒的手嬌滴滴地說:“棍哥,怎么才回來呢?我好想你呀!”
光棍兒連忙在她臉上擰了一把,又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我還有一位小兄弟呢,我得先安置了他才能來陪你。”
那小姐似乎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歪著勾人魂魄的眼睛注視著我:“好俊哦,有空帶他來玩。第一次免費,免費……”
光棍兒帶著我上了一條崎嶇的山路,我們繼續往山上爬,最后來到了一個骯臟不堪的工棚前。
光棍兒說:“就這兒了。”
我猶豫著,可最后還是跟著光棍兒進了工棚。
沖完涼,光棍兒讓我躺在他臟兮兮的床榻上休息,自己則迫不及待地下了山。
我一覺醒來,外面白花花的太陽已升起老高。
循著響聲,門口,一位漂亮的女人立即探身進來。我趕忙用被單捂緊了赤裸的上身。
見我那副窘相,女人笑彎了腰,說:“還像個孩子呢……起來吃飯吧。”
工棚里,除了我與女人之外,已沒有其他人。女人把我領到廚房,為我張羅好了飯菜,見我東張西望,便說:“他們都下井了,你吃吧。”
我小聲地問:“棍哥呢?”
“他呀,還在下面鬼混……都是些不正經的東西,你可千萬別學他們。”女人說。
女人身材苗條,長得秀氣,明眸皓齒,我不由得感嘆,在這山旮旯里居然也有這么漂亮的女人,于是忍不住偷偷地多看了她幾眼。
女人叫菊花,是老板娘。菊花大我10歲,那年26歲。她不讓我叫她老板娘,堅持讓我叫她阿姐。
阿姐見我年齡小,不讓我下井干活,便對我說:“你在廚房里幫我做飯吧。”于是,我對阿姐好一番感謝。
礦井里的生活是異常的苦澀和無奈,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寂寞難耐,那些粗魯的漢子們吃完飯便下山去了,工棚里空蕩蕩的,時常只剩下我與阿姐,甚至很少有人回來過夜。老板也很少在山上過夜,他與阿姐的關系不好,據說他在國營礦區那邊租有房子,另外找了相好,與他相好的是當地農村的一個姑娘,阿姐斗不過她。
晚上,我與阿姐便守著孤零零的月亮和滿天凄涼的星星,我們并排坐著聊天。扯著漫無邊際的話題,往往聊著聊著,我便打起了呵欠,而阿姐卻似乎毫無睡意,我只得堅持著再陪她,可最終還是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阿姐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似的抱著我,把我的頭枕在她的膝蓋上,纖柔的手指輕輕地梳理著我的頭發,美麗動人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趕緊閉上眼睛,心里涌起一種快樂和愜意。
不知不覺,我的頭發長了,該去理發了,可阿姐卻警告我:“你絕不可以去那種地方!”
阿姐拿出梳子和剪刀,親自為我理發。阿姐干什么都心靈手巧的。可理起發來卻不那么靈巧了,我的頭不是被她弄成個“馬槽”,便是被她弄出個“蜂窩”來,難看得要命,我的發型常常成了漢子們拿來尋開心的把柄。
阿姐也過意不去,說:“等拉煤的車進山來了,我們搭車出山去,到那堂堂正正做生意的發廊好好地給你理個發。”
可我最終沒堅持到拉煤的車進山,那天晚上,光棍兒拉我進了鐵皮房。
理發屋的鐵皮房里有七八位小姐,一個個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幾乎是光著上身。一見她們那副裝束,我便心驚肉跳,面紅耳熱,想逃,可已被她們按在椅子上。她們一邊為我理發,一邊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胸脯跟我貼得緊緊的……見我不開竅,她們索性在我身上亂摸亂捏。
我好不容易逃離了發屋,卻又被光棍兒拉進了錄像廳。光棍兒一邊拉我,一邊還氣呼呼地說:“今晚我就是要改變你!”
那錄像廳里放的全是赤身裸體的男女,慘不忍睹。我被光棍兒按住看了幾個鏡頭,便又掙扎著逃了出來。
當我做賊心虛般氣喘吁吁地跑回工棚時,正遇上提著水桶準備沖涼的阿姐,她攔住我,逼視著我:“你去鐵皮房了?”
我低下了頭。
阿姐嘆息一聲。說:“站在這兒,等會兒我再收拾你!”
阿姐走進了用竹條搭成的沖涼房,扶起用竹片織成的“門”擋住了門口。細細的、悅耳的水聲便從里面傳出來,傳出來……
陡然一陣強勁的夜風刮過來,“撲”的一聲,沖涼房的“門”被風吹倒了,阿姐美麗的胴體、高聳的富有彈性的胸脯便一覽無遺地層現在我的面前。
我與阿姐木然、呆癡地對視著,阿姐的身體像強大的磁力吸引著我。我想逃離,可又無法逃離,我火熱的目光與阿姐的目光交織在一起……許久許久,阿姐才慌亂地用浴巾護住羞處,扶起了那扇“門”。
那一夜,漢子們都沒回來過夜。我躺在床上難以入眠,腦海里,發廊里的那幾位小姐、錄像廳里那黃色的鏡頭、以及阿姐那美麗的胴體交織在一起,令我想入非非,身體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第二天,我非常難過,我無法面對阿姐,逃避著她,可在我淘米的時候,阿姐緊緊地抓住我的雙手,流著淚說:“小兄弟,你可千萬別背什么包袱啊。阿姐怕你去找那些小姐,她們都是害人的狐貍精,我丈夫就是被她們拉下水的。他現在在外面養著幾個情婦,不顧家了……在這山旮旯里,人悶得發慌,人人想發泄,他們也只有這么一點點原始的快樂,這種事遲早會發生,但阿姐不希望她們毀了你呀!”
阿姐依偎著我,哭了。我把阿姐擁在懷里。那一刻,我像一個已經成熟、長大的男人。
我與阿姐又回到了從前。黑暗中,我們常常坐在工棚前的坪地上聊天,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我喜歡依著阿姐,把頭枕在阿姐的膝蓋上,數著滿天的繁星。
那天。在鐵皮房子里鬼混的一位壯漢突然回來了,他從廚房里摸了一把菜刀便下了山,嘴里嘟囔著:“敢搶我的女人,看我不劈了你……”
我想去看個究竟,可阿姐死死地拉住了我,她說:“你千萬別去。這種事在這兒常發生,打起來,他們會誤傷你的。這家伙可能又為哪個小姐與人爭風吃醋了。現在你看見了吧?那些小姐沒一個是好東西,她們只懂得掏男人的腰包,挑逗男人互相殘殺……”
那一晚的斗毆最終沒有發生,壯漢被我們工棚里的幾位漢子架著回來了。大家說:“這件事暫時算了,明天等崔老板來解決吧。”
“崔老板是誰?”我問阿姐。
阿姐說:“他是這兒的老大,手下有一群亡命之徒。這兒的人都受他管,都聽他的。”
第二天。漢子們都上班去了。收拾好了碗筷,我便坐在工棚前看書,阿姐則在沖涼房洗她和我的衣服。
一個戴著一副墨鏡、身材高高大大的陌生男人走上來。
他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發,笑著說:“小兄弟,看書呀?”
在我讓座的當口,他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書的封面,接著說:“《哭泣的駱駝》……三毛寫的吧?是本好書。”
聽見有人說話,阿姐急忙走出來,叫了一聲:“崔老板!”
崔老板?瞧他那文質彬彬的樣子。怎么也不像個管理粗魯漢子們的老大呀?
崔老板交給阿姐100元,說:“昨晚那位兄弟受委屆了,他回來時,你把這100元給他,昨晚的事就勸他不要再計較了。”
崔老板沒呆多久便下了山,臨別時又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兄弟,是該多讀些書,這世界,光有一身笨力氣是吃不開的!”
此后,崔老板時不時托人給我帶來一些書,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呼嘯山莊》、《魯濱遜漂流記》、《簡·愛》、《飄》、《巴黎圣母院》……都是些世界名著。
知道崔老板喜歡我,那山旮旯里的所有人都對我敬之三分,每個人見著我都堆著笑臉打聲招呼,尤其是那些鐵皮房子里賣弄風騷的小姐們,只要我一瞪眼,一個個便變得規規矩矩的……我覺得既好玩,又好笑。
崔老板給我的最后一本書是《平凡的世界》,那是他親自送來給我的。臨走時,他又像第一次見我時那樣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小兄弟,想不想跟我走?”
“跟你走?”我不解地望著他,“跟你去干什么?”
“闖世界呀!”崔老板故作神秘地笑道。“你考慮一下吧,我等你的消息。”
崔老板走了,阿姐臉色凝重地站在我面前,不無擔憂地對我說:“他要拉你下水了。”
“拉我下水?我不跟他就是了。”我無所謂地說。
“在這兒,沒有人違背得了他,你必須走,離開這兒!”阿姐語氣堅決地對我說。
在阿姐的強烈堅持下,我離開了那個山旮旯。阿姐送我時,淚眼朦朧地對我說:“忘掉這兒吧,這兒的生活像一口深深的黑井,讓人感到壓抑、窒息、見不到光明……”
我說:“阿姐,我會記著你的。”
阿姐咬了咬牙,堅定地說:“你必須忘掉這里的一切,包括我。”
離開了山旮旯,離開了阿姐。我去過東莞、廣州、深圳……打工的步伐至今沒有停止過,其間,我與阿姐通過一次電話。我說:“阿姐,我很想你,如果你不幸福,就跟我走吧。”
阿姐沉默著,最后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有女兒了,女兒才能給予我一生的幸福啊!忘了我吧,忘掉這里的一切……”她沉重地掛了電話,從此再也沒有與我聯系。
我耳旁似乎又回響著她的聲音:“忘了我吧,忘掉這里的一切……”
淚珠悄然涌出我的眼眶,劃過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