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一個村莊的記憶（外一篇）

“一個人如果擁有了在鄉下的童年，是幸運的。無拘無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長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而對土地和大自然擁有的感情也總是與別人不一樣。”

我童年所有的記憶都與這個叫黃家村的村莊有關。

黃家村處在沅水之畔洞庭之濱，村民們世代依水而居，村子里的人除了種些稻谷就是捕魚為生。村里有近四十多戶人家，全是維吾爾族人或是回族人。據說這個村子的祖先是從阿拉伯千里迢迢遷徙過來的。村莊里的人從不與漢氏通婚，他們基本都是和與自己有著同樣信仰的人通婚，所以村子里的女孩一般都遠嫁。村子靜臥在長長的河堤下，綠樹翠竹掩映著青磚黑瓦的農舍。農舍后的竹林里不時有鳥兒迅捷低俯掠過。有著泥土芬芳的空氣爭先恐后地往你的鼻子里鉆。暮靄漸起時，村口隱隱傳來幾陣狗吠，炊煙裊裊升起，那溫暖的氣息牽引牧童騎著吃飽草的牛回來了，牛鈴“叮當叮當”的聲音自遠而近慢慢飄來。

我的外公外婆就生活在這個村莊里，小時候我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1）

村子外有一條大河，是整個村子的中心。記得每天一大早，外公就會駕著一條小船出去捕魚，到了吃早餐的時候外公便回來了，船上都是些活蹦亂跳的魚，外婆總會把小的挑出來自己吃，然后把大的拿出去賣。春天時河床外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坐在外公的小船上，我常對那一眼金黃出神，想象著外面精彩的世界。

河上商賈貨船往來如梭，河里成群的魚兒游來游去，水草青藤在河底纏繞。沒事時，村子里的女人會拿著衣服在自家的碼頭上一邊洗衣服一邊東家長西家短的扯上半天。夏天的黃昏，河面上更是熱鬧，男人們會帶上小孩在河里游泳嬉戲，直到女人拖著尖尖的嗓子叫喚自家的男人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去。說到這條河，可有些來歷，戰國時期，楚國三閭大夫屈原被放逐瀟湘，行吟到這河畔，遇隱逸漁父，二人吟下“世人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千古絕唱。現村子里修有三閭大夫祠，就是為了紀念當年屈原曾來此地。河上有一座石拱橋，大塊大塊的青石鋪成。農閑時橋上聚滿了人，男人在這里打打撲克下下象棋，女人拿個小板凳坐在旁邊一邊織毛衣一邊看男人們打牌或是下棋。

每年到了端午節，這條河就開始真正熱鬧起來，每年的龍舟賽事，是村子里男人最看重的事，沒有比這更讓男人興奮的了，祠堂里一直閑擱著的龍舟開始派上了用場。每個男人都開始蠢蠢欲動，躍躍欲試，蟄伏太久的熱情也前所未有的釋放出來。比賽那天，河的兩岸人山人海，村子里男女老少蜂擁而出，比過年還熱鬧。

（2）

村子里有個很大的清真祠堂，圓形穹頂，頂上豎著一根兩三米長筆直的拋光鐵干，是典型的伊斯蘭建筑風格。錯落有致的房梁飛檐中，充滿著往日歲月的留影，你可以看見白云的閑逸和陽光的明暗。村子里的人把祠堂叫禮拜祠，祠堂里梁柱上的飛禽走獸、花卉人物全是用木雕刻成的，還有一個什么神像立在里面，給人陰森和威嚴的感覺。不管多頑皮的小孩從不會在這里捉迷藏，這是村子里舉行禮拜、穆斯林舉行宗教活動的中心場所，村里大凡有什么事或活動一般都是在這里舉行，每年這里會有講經的師傅來講經，祠堂里到處懸掛著講解伊斯蘭教的圖片和文字。每到星期天就有人到祠堂里做禮拜，據說做禮拜的人必須小凈才能進去祠堂。小時候的我常常看到有人匆匆忙忙從外面趕進來，個個自顧口中念念有詞，我看到的是一顆顆虔誠的心。

祠堂外有個大的曬谷場。每年過春節唱戲班子都會在這搭臺唱戲，抑或誰家有個喜事什么的比如學生考上大學、老人大壽、青年結婚生子、新屋落成等等都要請看露天電影。放電影或是唱戲那晚，老老少少都聚集在曬谷場，近的遠的都趕來看，一個個興致勃勃。近一點的就早從家里搬來板凳占了前面的位置，遠的就只好站在后面了，有調皮的小孩也爬到樹上。這個時候的祠堂，便是孩子的天堂，他們在稻草堆里玩捉迷藏，在空曠的曬谷場上你追我趕，這個時候也常會引出很多爭端來，打架的事也常有。但這并不影響大人看電影看戲的心情，通常他們也不會去管。看完電影或戲，大家多數都扛著長凳，紛紛議論著陸續回家了。孩子們拉著各自大人的手，有的依舊歡天喜地、談笑風生；有的則趴在大人的背上睡著了，一臉滿足的微笑，手腳垂掛在大人們的胸前，晃悠晃悠著……

（3）

記得那時外婆總是早起，在廚房里忙活。木柴在灶里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外婆在天井里打水的聲音，雞鴨吃食嘖嘖的聲音總是在同一時間把我驚醒。躺在暖和的被子里，就是不愿意起來，直到外婆匆匆地把我的被子掀起，我才嘟著嘴十二分不情愿地起來。

外婆總愛做一種早點，就是把炒熟的米用磨子磨碎，然后和芝麻、黃豆摻在一起加在開水里稍微煮一下就可以吃了，里面可加糖也可加鹽，因個人的口味而定。外公捕魚或是上工之前總吃這個。外婆說這很有營養，而且耐餓。當然外婆總是給我盛上一大碗。

外婆家的菜地里種了很多的瓜，有菜瓜、香瓜等，好多我叫不出名兒來的瓜。一到夏天，這些瓜全熟了，祼露在菜地里，惹得來來去去的小孩動了心思。晚上菜地里響起悉悉窣窣的聲音，外婆和外公聽到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這些小孩把菜地里的瓜偷走。

外婆、外公已走多年。村子里往日的熱鬧和豐盛已被經濟大潮沖洗得空落冷清，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小孩在家。祠堂和大河還保留著我孩童時的樣子，窗外風聲依舊，物在，但早已人非。

今天當我和朋友坐在上下九的星巴克咖啡廳里悠閑地喝著咖啡時，我知道這村莊已離我千里，對它的記憶在時間的洗刷里也有些斑駁陸離，只是我的眼前又再一次浮現那無限喧囂與天地一體的水上人家，只是再沒有人會知道它的歷史和名字。

題圖：李敏學

媽媽，您沒老

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日子沒好好地打量過媽媽了。以至于媽媽一天一天地在我身邊老去，而我卻渾然不覺，還以為媽媽一直是那個當我需要被人疼被人愛時，就會笑瞇瞇地向我敞開溫柔懷抱的媽媽。

記得那天，是個很平常的日子。我突然聽到廚房里一陣巨響，忙跑到廚房看個究竟，地上一片狼藉，我剛買的一套價值不菲的碗被媽媽打碎了，這段時間媽媽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我有些忍無可忍了，對著她發了一通脾氣，媽媽束手無策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上班，接到弟弟發來的短信，說過兩天就是媽媽的生日。哇，不是弟弟提醒，我還真的忘了。看完短信，我立刻給家里打電話，說中午下班后帶媽媽去買禮物。

下班后我迫不及待的把媽媽帶了出來，媽媽死活不干，說她什么都不缺，我們剛買新房，不要瞎花錢，我才不理，帶著她就進了一家專賣老年人衣服的店。架不起我的軟磨硬抗，媽媽很勉強地同意試衣服。在外等媽媽更衣的我，左等右等也不見媽媽從更衣室出來，有些生氣地叫開了更衣室的門，走進去對媽媽說：“怎么換個衣服都這么慢？”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陣不知為什么，這只手沒什么感覺，有些麻。”我有些愕然，多久了，我竟不知道。平日里，不是上班就是呆在書房里，什么時候關心過媽媽，老公常年不在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媽媽在操心，小孩上學我從不用管，家務活也從不用做。心疼和愧疚如潮水般涌來，我無語地幫媽媽把穿上身的衣服一粒粒的扣上紐扣，看到媽媽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的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這些年，雖然自己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但一直和媽媽住在一起，名正言順地享受著媽媽的疼愛。大多的時候，我很少去關心媽媽的一切。我突然想起有次她和我說：“菱，我頭有點暈。”我不是很在意的，對她說：“那肯定是你昨晚看電視太多，好好休息就沒事了。”現在想來應該不是那么簡單。從專賣店出來，我急忙把媽媽送到醫院做了一個全面檢查。看到我緊張的樣子，媽媽不停地安慰我。如果媽媽真的有什么事，我是不能原諒自己。最后結果出來了，我有些忐忑地站在那里聽醫生給我講檢查結果，原來媽媽血壓已升到180，再不好好注意就有可能中風。我好害怕，拿著醫生開的大包小包藥，我的眼淚又一次忍不住掉下來，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都不算晚。

媽媽年輕時是一名漢劇演員，她反串《林海雪原》里少劍波的俊美扮相和字正腔圓的唱腔直到現在還被家鄉那些老一輩的津津樂道。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為了看媽媽的演出，我被一群她的崇拜者擠倒了，摔得鼻青臉腫，我禁不住嚎啕大哭。真是奇怪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聽媽媽的戲，或許是那個年代單一的文化生活才會讓我媽媽擁有那么多的“粉絲”。記得最轟動的是她和著名的漢劇表演藝術家陳夢華一起同臺演出《芙蓉鎮》，那個熱鬧呀空前絕后，在我們老家現在都無人能及。可現在，曾輕盈如飛的她竟步履蹣跚，早已不復當年的風采了。不經意間，媽媽老了，老得讓我不容置信。

回家的路上，媽媽像個小孩一樣死死地拽著我的手，我牽著她氣定神閑地穿梭在一個個紅綠燈路口。媽媽無比欣慰地說：“菱兒，媽現在老了，沒用了。”我大聲地對媽媽說：“媽媽，你沒老，真的，在我眼里你一點都沒老。以后每天下班后我就回家，我們一起去散散步，你教我練聲好嗎。”媽媽聽了有些欣喜地答應了，我看到她笑了，一如當年在舞臺上那般燦爛。

題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