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蒼茫

東莞，那個遙遠的“優秀”稱號

10年前的夏天，我從高考的獨木橋前敗下陣來，適逢一個在東莞打工的老鄉回家辦事，沒有任何猶豫和嘆息，我隨他踏上了南下的行程。老鄉只有小學文化，卻已經是一家玩具廠的主管，薪水不菲。“在外打工，只要肯吃苦，就一定有回報！”老鄉樸實的話給了我很大激勵，坐在開往東莞的汽車上，我就開始想著榮歸故里的那一天。

因為老鄉的關系，我沒有經過找工的辛酸，很順利地進了老鄉所在的玩具廠。玩具廠的老板忙于跑業務，對工廠內部疏于管理，宿舍里凌亂不堪，異味飄蕩，更讓我難堪的是，男女宿舍沒有明顯的界限，你來我往就像一家人似的。男女之間打情罵俏，話語露骨，令人羞憤。

老鄉及時發覺了我的尷尬，帶我出去散心。廠后是一片荔枝林，采收季節過后就打開了園門，成了戀人們的浪漫場所。過了荔枝林，再穿過一片空地，眼里所見便是一片繁華，店鋪一字兒排開，花花綠綠惹人眼球。雖然這里離城區偏遠了點，還是比家鄉繁華多了。我在一家書店前停住了腳步，那些打工雜志讓我的靈魂找到了歸依。想家的時候，心情灰暗的時候，我都會打開一本本心靈雜志，尋求指引我向前的精神向導。

那個時候，高中生在廠里占有很強的優勢，老鄉在安排我工作時，對負責教我開機的師傅說：“他可是高中生喲，好好教他！”老鄉的話讓我受寵若驚，我在心里暗想，一定要干出點名堂來。

師傅比我小一歲，卻已有三年打工經歷，開機的技術早就爐火純青。師傅對一個河南的高挑女子癡情已久，卻苦于無良藥妙方，閑聊中，得知我會寫兩句歪詩，他便非要我弄一首情詩給他。我拗不過他，就從書上抄了一首詩送給他，他樂開懷，后來送給那名河南女工，竟贏得了女孩的芳心。師傅知恩圖報，對我格外盡心，把他摸索數年的開機心得和體會悉數傳授給我。我只用了三個月時間，就開始獨自操作機器。一年之后，我已經對裁床部的所有流程了如指掌，開機技術竟然超過師傅。

工廠每年年底都會評選優秀員工，評上優秀，也就是內定的儲干了。我以為我的人生從此就要掀開新的一頁，結果出來時，卻并沒有我的好消息。我以為自己資歷不夠，把激情全部用到工作上，畢竟，我還年輕，自以為有大把機會。第二年，評選結果出來，依然沒有我的名字。我終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彷徨和失落。

下了班，我叫上師傅去了天樓，到小店炒了幾樣小菜，提了一瓶白蘭地，委屈和失意都發泄在酒精氣味中，我以為觸手可及的成就為什么總是遙不可及？“因為你不夠老練，不懂人情世故，舍不得感情投資！”師傅一語道出癥結所在。

“如果‘優秀’的稱號是請客吃飯的結果，這樣的優秀我寧愿不要！”我說得那么徹底那么決絕。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的書生意氣早就為我的再一次失敗買了單。

我不顧老鄉的勸告，毅然離開了玩具廠。7天之后，我進了鄰村一家皮革廠。我在皮革廠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用那句“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安慰自己，期待著夢想飛翔。然而，一年之后，工廠擴線，一個比我晚進廠的小混混憑著身高體壯和外面有幾個不三不四的兄弟，再一次讓我品嘗了夢想破滅的苦酒。

冷漠和陰暗的世事耳聞目睹多了，我終于心生厭倦。這絕不是我夢中想要的生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這個大染缸里，我擔心自己終有一天會沾染惡習。于是，不顧上司的極力挽留，我離開了，甚至拒絕了他的好意送別。我走得那么輕松那么徹底，執意要在這個我生活了三年的城市劃上一個句號。

西部之行，一場劫難一段情

回到故鄉我才知道，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與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已經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我無法像祖輩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或甜美或憂戚的夢里，在蛙聲蟲鳴中，我還保持著城市里的生活方式，在村落里的天空一個人醒著，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怪物。然而，父老鄉親是大度的，他們對我的“另類”表現出了足夠的寬容，讓我時常生出許多不務正業的愧疚。

過了一段游手好閑似的悠閑生活之后，我開始考慮未來。我對未來的設想色彩斑斕，一直希望去少數民族的地方，去和他們載歌載舞，夢想著有朝一日在那里開始自己的浪漫之旅。兩個月后，我不顧親人的擔憂和不舍，帶著南下打工攢下的所有家當，開始了我的西部之行。

我選擇的西部城市是貴州銅仁，與我的家鄉邵陽只隔了一座城市。可惜的是，這座城市早就漢化了，我以為隨處可見的民族風情，在鄉下的集鎮上才能偶然見到，自然遇不到我夢中溫婉可人的女子，所幸的是，這里還有古樸的民風，熱情的山民。和所有從邵陽到銅仁謀生的人一樣，我也計劃著開一間店鋪。一個同鄉告訴我，在城市開店倒不如去那些離城市偏遠的小鎮，在那里，日用品很走俏。我聽從同鄉的勸告，在銅仁一個叫茶店的小鎮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創業。

茶店的海拔高出銅仁幾百米，到了冬天，初降的大雪在銅仁沾地即化，而茶店卻是白茫茫一片，雖然時常大雪封山，卻封不住茶店人對集鎮的向往和熱愛，遇上節假日，小孩子也要跟過來看熱鬧。對大部分人而言，趕集的意義遠遠大于購買生活物質，是為了見見相熟的好友，吃一碗香氣撲鼻的豬腳粉，或者給外出謀生的親人打個電話，聽聽他們遠在他鄉的聲音。正是他們，成就了茶店集市的繁榮。

銅仁是個寬容的城市，并不排斥外地人，加上我的熱情和誠心，很快贏得了當地人的信任。生意稍有起色，我不禁有點輕飄飄，擴張的念頭一日日在心底膨脹。恰在此時，隔壁的一家五金店要轉讓，經過幾次磋商，我以2萬元的價格把五金店盤了過來。我雄心勃勃地想，兩年之后，我要成為當地最大的日用品經銷商。然而，商場如戰場，就在我為自己的雄心壯志擊掌歡呼時，原五金店的老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對面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日用品商鋪。他是本地人，開業那天，觀者如潮，而我這邊卻人跡罕至。那天晚上，我早早地關了店門，一個人坐在黑暗里喝悶酒，第一次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人在他鄉的孤獨和無助。

生意冷清下來，一場有生以來最大的病癥也悄然而至。

那是一個中午，我像往常一樣清點貨物，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痙攣似的痛。我停下活，雙手捂住肚子，心想，也許是昨天晚上睡覺沒蓋好被子的緣故，過一會兒就會慢慢好起來。誰知，時間逝去，劇痛不消反增，我頭上開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想站起來關了店門再搭車去醫院，可是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候，進來一個女孩，從她異于當地人的穿著來看，應該是從外地打工剛回來。我的樣子肯定難看死了，也一定嚇了她一跳，她堅持送我去醫院，我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醫生診斷的結果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動手術。手術后，我在醫院住了三天，三天里，她連家也沒回，整日守在我身邊，那份關懷和細心，就像自己的親人。一個對陌生人都能如此盡心盡力的人，具備怎樣優秀的品質？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疼痛稍減，我看著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忙前忙后，心懷感激地想，等我康復了，一定要娶她為妻，讓她做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紫涵，侗族人。侗仁的侗族人以好客聞名全國。在我病愈后，紫涵帶我去了梵凈山——銅仁境內的一處名勝風景區。我在那里見識了苗族的吊腳樓、背著背簍的民族姑娘、盤著頭發的大娘，聽到了旋律優美的山歌……我沉醉在一幅幅夢幻般的民俗風情畫卷里，感受著大山深處的美，為這人間的天堂叫好。

紫涵用侗族人特有的熱情和無私，幫我度過了人生中的一次危難。有了紫涵的支持，我的生意又漸漸開始回升。就在我滿懷信心時，紫涵又要南下了。看不到紫涵的日子，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心無所依，身無所靠。如果說最初我是因為感激而對她心存好感，而現在，感激已經化為深入骨髓的愛戀。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把生活的片段寫成一段段文字寄給遠在南方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訴說著我對她的愛慕與相思。

這年中秋月圓夜，沉默了整整兩年的紫涵終于在電話里同意了我的求婚。

深圳，我的彩虹在失足后飄揚

在銅仁做日用品生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店鋪林立，競爭日益激烈，如果不賣假貨或次品，已很難生存下去，而弄虛作假向來是我所不齒的，何況，我所面對的是那些慈眉善目的給過我幫襯和支持的紫涵的家鄉人。思前想后，我決定退出這場生意角逐。

我選擇了去深圳，并做好了低下頭顱重新生活的準備。我沒有東挑西選，進了一家電子廠做普工。深圳是一座美麗而富有活力的城市，選擇富裕的都市，是因為我要不斷地激勵自己，只有目標更高，才能走得更遠。

在深圳，我認識了駱駝，一個和我同一天進廠的同鄉。駱駝喜歡買彩票，買的錢雖不多，卻是每期不落。一次，我去書店正好遇上駱駝去投注站，沿途，他都在向我宣揚買彩經驗，正好我身上有兩塊零錢，就隨他買了一注排列三，買過之后也就忘了，誰知卻中了一等獎，雖然獎金只有1000塊，卻是我一個月的工資。輕輕松松就賺了1000塊，我的心開始飄飄然。此后的日子，我時不時跟著駱駝去投注站，心想，反正這錢是白撿來的，大不了這1000塊錢又退回去。接著，我又有所收獲，自此，我就像著了魔，心態再也回不到從前，下的注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我一頭扎了進去，再也無心工作，做起了異想天開的美夢。

然而，夢想總是遙不可及，只是，這時的我已經沒了退路，我甚至忘記了還有愛我疼我的紫涵在等著我去迎娶。來深圳之前，紫涵就說過深圳是夢想者的天堂。然而，我卻在離天堂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整整一年，我輸掉了辛苦攢下的一萬多塊血汗錢。

如果不是那次很偶然地聽了激勵大師陳安之的一堂演講，也許我現在還沉迷在買彩票的發財夢中。

那堂演講對我觸動巨大。我想起了日漸蒼老的雙親和不怕苦與累的紫涵，躺在床上徹夜未眠。第二天下了班，我就直奔電腦培訓中心，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地學習，總是最后一個離開培訓室，回到宿舍還躺在床上細讀教材，一天強迫自己只睡5個小時，甚至用書上看到的某名人只睡3個小時來激勵自己，我要把自己丟失了一年的激情補回來。我的執著和進取之心讓同在電腦中心參加培訓的所有學員汗顏。紫涵鼓勵我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雖然她離我千里之遙，可我知道，始終有一雙眼睛在千山萬水的背后注視著我。

三個月后，我辭去了電子廠的工作，很輕松地找到了一份繪圖員的工作。這是深圳關外的一個小鎮，比起深圳市內的繁華和富麗堂皇，這里少了幾分喧嘩多了幾分寧靜。

坐在寬敞明亮的寫字樓里，我一刻也不敢松懈，我要用雙倍的努力來彌補浪費的青春，別人走一步，我一定要走三步，甚至更多。有付出必有收獲，我的工作越做越順利也越做越出色，薪水跟著水漲船高。

目睹了我雖不是輝煌卻很實在的成績后，在這年的五四青年節，紫涵披上了婚紗，成了我嬌媚動人的新娘。生活中有了紫涵的照顧，更多的業余時間，我又拾起棄置了多年的筆。當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心情文字變成鉛字，當我再一次讀到那些熱情洋溢的讀者來信時，我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激揚文字的少年的影子，看到了那個充滿活力和朝氣的面孔。

漂泊十載，有點蒼茫，但更多的是收獲。我在深圳的日子雖然不長，卻被這座城市深深吸引。骨子里，我早就把深圳當作我的第二故鄉。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把白發漸增的雙親都接來深圳，讓他們親眼看一看以前只能在電視里看到的繁華都市，讓他們沿著我生活的軌跡分享我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