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重低音（組詩）

冷慰懷，1945年出生于江西宜春，曾種田、做工、當編輯。1983年開始文字創作，出版個人詩文集6冊，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夯擊

——獻給中國的八百萬農民工

請善待農民工吧

那些水泥樁般的漢子

從土里長出來

又被歷史夯進土里

成為一幢幢高樓的基石

懸掛在腳手架上

蟄伏在污水管中

爬行在電纜溝里

脖子兩側青筋暴凸

如一截超載負重的螺紋鋼

固守著不屈的自尊

沉默并非他們的本意

只因承受的擠壓

讓他們無法分心

為抗衡冷漠和歧視

惟有咬緊牙關屏聲斂息

這些膚色黧黑的男人

心底堆積了太多沉重

他們被使命反復夯實

也夯實著被許多人遺忘的良知

他們必須被夯擊

必須深入底層

托起一個變革的時代

他們必須挺起雙肩

扛起額外的思念和嘆息

勞累在夯擊

骯臟在夯擊

危險在夯擊

低薪也在夯擊

這一人群的整體質量

已遠遠超出了黃金的比重

泥土般樸實的親人啊

我巖石般堅強的父兄

二十世紀的接力棒

就在你們的手里傳遞

頻頻提速的中國列車

燃燒著你們的血液！

人生就在路上

人生就在路上

從哇哇啼哭

走向老態龍鐘

活力和憧憬，全都被日子

消減成分分秒秒

許多人循規蹈矩

行走在父輩的目光里

然后娶妻生子

為了養家糊口他們苦樂由天

禍福聽命

更有人疾步如飛

沿著教科書里的字行

涉過泥濘攀上臺階

擠進一官半職

直到升遷發跡壽終正寢

光陰不緊不慢

像邁出的腳步從不停歇

一旦卡殼必有大災大難

空白的生命

使人不堪回首

人生走在路上

風景和坎坷逶迤成軌跡

歲月匆忙情勢緊迫

無暇坐下來逐一品咂

只能把回味與抱憾

留給懷舊的黃昏

人生有很多悲劇

也有很多喜劇

還有很多鬧劇

不管你高興不高興

導演們向來是獨斷專行

而你永遠是劇中疲憊的主角

父親

父親站在黃昏里

不拄拐杖的手在晚風中揚起

這幅剪影是他特有的姿勢

微笑，霞光般哀傷

在濃重的暮色中留連飄蕩

其實拐杖還是有的

這個該死的隱形滑頭

總是在危難時逃之夭夭

每當父親跌倒

只有泥土，離他伸開的五指最近

掙扎過后

指甲里總是嵌滿黃泥

這位哺乳貧窮和希望的祖母

曾養育了五千年延綿稻田

仍用盡力氣攙扶起落魄的游子

風雨中父親一次次跌倒

又一次次

被祖母粗壯的手臂摟在懷里

滿身滿臉的泥漿

是祖母親吻愛子的唇痕

八十年過去了

父親把親吻又傳給我

卻隱瞞了那根拐杖的故事

他一再告誡我說

要挺直身子，才能走得穩當

云

風把思念撕成了一綹一綹

遠處的家園隱隱可見

站得那么高

還聽得清灶膛里干柴的笑聲

握住炊煙

便握住了母親皴裂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