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一天,廣漢向陽悄悄摘下了“向陽公社”牌子,取而代之的是“向陽鄉人民政府”。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摘一換”的動作令世界震動。向陽,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鄉村,從此被冠以“中國農村改革第一鄉”的美譽。
改革——省委提出要求
包產到組搞下去過后,大隊、生產隊就空了。正在這個時候,省委領導到廣漢調研了一個星期,我陪他在全縣看了工業、農業、城市,到處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離開廣漢的那天,他在院壩里走來走去,問我還有啥子要說,我就說需要我說的我都說了,看書記還有什么指示沒有?他說我們現在這個機關呀,我們現在這個機構呀,鉆到牛角里面了,回頭都不好回,這個必須要改變。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句話:一是我們的機構已經走向牛角里面了,死胡同;一個是說今后要改變這些行政單位,讓行政單位都成為干巴巴,把企業權力擴大,中國才有希望。他在這個院壩里說的很多,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提出要改革。
1979年6月,我隨省委領導出國考察,他給我說了幾次:“常光南你要關注兩個問題,第一個你看人家農業咋個搞上去的;第二個你看人家那個領導機構咋個組織的?!?/p>
為什么第一步在向陽摘公社的牌子呢?因為向陽農業包產搞得好,工業包產也搞得好,所以決定在向陽搞。
這個時候全縣的生產隊基本上都包產到組了,一部分包產到戶。這個時候公社的體制叫“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這個“三級所有”也停下不動了。當時公社的同志對這個問題就有點看法。我們就打算組織一個跟人家外國學的好辦法,成立一個董事會。剛開始成立了一個農業公司,管農業,包括種子、防治病害和技術。后來又把供銷社作為基礎,把街上的商人組織起來,成立商業公司。還把公社的工業組織起來成立了工業公司。三個公司組織起來之后,又組織農工商聯合總公司。這個總公司受誰領導呢?最高領導當然是共產黨。不過這要發揚民主,那時候叫官辦改民辦,選董事會,說誰的股份大,誰當董事長,股份第二就排成第二,叫董事,一直往下排。我后來給省委領導匯報了,說我們成立了農工商聯合公司、農業公司、工業公司、商業公司,還成立了個董事會,把官辦改成了民辦,誰的股份多,誰當董事長。他笑了,說可以,你們就這樣定。他批準了,我們就更大膽一些,繼續搞。
這樣一來,都去搞董事會,搞農業的搞農業,搞工業的搞工業,搞商業的搞商業,這個公社就空了,成了空牌子了,架空了,平調糧食,也沒得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基礎沒得了,瓦解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咋個辦?我們就采取了公社光掛牌,實際弄了個行政組,這邊是農工商聯合公司,那邊是行政組,分了兩大塊。我是這樣想的,不是說我們現在這個體制走到了牛角里面,走進了死胡同嗎?我想把這個行政單位搞成干巴巴,公社就少干擾,沒有這個權了嘛。行政組是管什么的呢?就是政府的那一套,行政方面的那一套。大隊改成村,生產隊改成居民組,行政組下面就管村,村里面就管居民組,把這一套樹立起來了。這個行政組沒得權力,就成立一個政府嘛,我就提出來把行政組改成鄉公所。
1980年3月30日上午,省委通知廣漢的縣委書記去成都談改革的事。會上,我就說到一個體制問題,說我們向陽這個試點,已經把農工商聯合公司成立起來了,另外想把行政組改成鄉公所,才有權力,行政組沒有權力,過去政府、企業都是公社一把抓,我們想把它分開,這邊是鄉公所,那邊就是聯合公司,也就是說這個管行政,那個管經濟,分個工。當時即將離任的省委書記說,我看可以,搞個試點嘛,搞一個鄉嘛,問題不大,就是有問題,將來也好糾正嘛。他給新任第一書記譚啟龍以及其他幾位書記說,讓他們搞個點吧。當時其他同志都點頭說可以。
由包產到組、包產到戶,進一步發展深入,把“三級所有”打亂了,把公社架空了,然后就往政經分開發展,經濟用經濟的辦法來管,行政用政府的辦法來管,逐步就分開了。從省上回來的第二天上午,縣委開了個會,專門研究向陽改革的問題,當時縣委意見都比較一致,都同意這個辦法,既然省委同意我們就搞。
摘牌——開啟體改先河
1980年的7月30日,在東北吉林,當時國務院的領導叫我匯報廣漢的改革情況。其中談到關于公社的牌子問題。走的時候,他問我還有什么說的,我說沒得了,都說完了。他問,群眾有啥反映呢?我說就是對這個公社反映大。他說,你的意見呢?我說我的意見是把公社的牌子取了,換成鄉政府。我這時就沒有再說鄉公所了,這個是縣委常委討論了的。因為政府的權力大了,在群眾中威信才高,工作才能搞好,這是常委討論的,所以在那兒我匯報就提出改成鄉政府,公社的牌子取掉換成鄉政府的牌子。他說:“可以的嘛,勢在必行?!边@句話說得重——“勢在必行”?;氐娇h上后,我就給常委說勢在必行,推著你搞嘛!在金牛壩招待所時就同意搞,現在又說這個事情,推著搞,快點搞。
關于向陽摘公社牌子的具體時間,現在各說不一,有點亂,這肯定是1980年8月份(一說為6月18日,編者注)。8月6號我從長春回來的。開了縣委常委會議過后,很快到了向陽。到向陽去的有夏埂坤、葉文志、皮榮樹、鄭學成,去了5個人。葉文志兼的公社黨委第一書記。公社里有李國壽、鐘太銀,還有其他幾個,我都記不清了。當時我說今天找一個比較僻靜、能保密的地點去。他們說,那好,走,河邊上供銷社有一個旅館,二樓上沒人,我們就去了。會上,我把國務院領導的談話精神和縣委討論的意見給大家說了一下,哪個當鄉長呀,這個牌子咋個換呀,這個會上討論得比較具體。討論完了,我說了三條:第一,不登報;第二,我們不往外介紹情況,不宣傳;第三,不造聲勢。這個會開的時間也并不長,但是內容比較集中,布置第一書記葉文志去組織木匠做牌子,找漆匠,先把牌子弄好。會上定了先掛牌子,后開大會,每一個生產隊選3個18歲以上的代表,然后把牌子換成鄉政府牌子,選鄉長、副鄉長,過去公社的主任就作廢了、不要了。
換牌子的這一天,很熱鬧,我沒有去成。我到溫江地委開會去了,換牌是啥情況我不清楚。后來他們給我說,鄰近成都市青白江的人都被吸引過來了,街上到處都是人,都在看這個鄉政府的牌子。公社改成鄉政府了,大家都覺得這個很新鮮、很奇怪。也有的說,哪個這么膽大,敢把這個公社的牌子取了?街上熱鬧得很,人們一面看一面說,還放了鞭炮。放鞭炮是自發的,噼里啪啦的,街上放了好多鞭炮。誰放的,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不是鄉政府組織放的。
反響——摘牌“震撼了世界”
我本來給他們說不要造聲勢。事后第三天,北京就打來電話了。是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打來的。這個電話既沒有肯定(摘牌)對,又沒有肯定不對,但說那話的口氣讓我緊張了。他如果說不對呢,那我馬上就把牌子換回來。我覺都睡不著了,我說遭了,這個東西到北京了!說不往外宣傳不往外宣傳,咋個又到北京去了?我心里頭想陰著搞,搞成功了再說,事實上辦不到。后來呢,才曉得是新華社一個記者聽到向陽很熱鬧,去看了,他一看那牌子,就照了個照片,給北京寄去了,很快人大就知道了。這是后來新華社的記者給我說的,是他寄的。
大概過了沒幾天,民政部也派人來了。派了兩個人,我還接待了,給人家匯報了當時咋個搞的。他們又到向陽去調查,走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
后來日本《讀賣新聞》來了6個人,開著個越野車到了廣漢,說從北京來的,要調查人民公社的牌子換成鄉政府的事。我就不敢出面了,我的原則是不準往外說,可是日本記者來了!咋個辦呢?我就找了縣委副書記蘇治良,叫蘇書記帶著他們看,但是不能到向陽,政府的牌子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看到。蘇書記就在周圍幾個公社轉來轉去,介紹這是什么公社,那是什么公社,轉了好幾個公社。記者就問:“那個鄉政府的牌子呢,怎么沒看到?”蘇書記說:“這個就是嘛,這就是公社的牌子嘛?!彼乇苓@個問題。日本記者中有一個就懂中國話,對他說:“這是萬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叫我們來的,他說四川廣漢縣有一個公社換成鄉政府牌子了,我們就是來看這個的,你們不讓我們看!好嘛,走了!”他們開著車很不滿意地就走了。不久,日本《讀賣新聞》還是把報道登出來了,就是那個記者寫的。寫了很多,其中大概有兩句話我印象最深:第一句是“毛澤東的體制已經開始改變”,第二句話是“震撼了世界”。我心里想,這個問題,咋脫得了手?!
我又想,管它的,我說我算啥子改革,真正改革是中央嘛。中央那個時候就提出來要改革,還提出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記得那時候鄧小平在講話當中很支持這個觀點,很同意這個觀點,哪個對哪個不對最后檢驗嘛。要說真正改革的是鄧小平,我算啥子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人給我打電話來了,還是全國人大的領導打的。他說公社摘牌這件事請示了中央領導,你們可以搞試點,給你正式通知。
我總結,包產到組的問題,摘掉公社牌子的問題,之所以能夠作出決策并堅定決心,且最終收到好的效果,主要是中央的方向明確。特別是鄧小平提出要解放思想,后來又提出膽子要大些,提出來如何把經濟搞上去。還有省委領導支持,群眾的推動,以及廣漢縣委這個班子也相當團結。(口述者簡介:常光南,原廣漢縣委書記、原德陽市市長)
(本文摘自《當代四川要事實錄》,小標題系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