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曾是個常年外出打工的人。一雙兒女很爭氣,先后大學畢業,找到了各自滿意的工作,再不讓父親四處漂泊受苦了。于是用朋友自己的話說,他就“歸去來兮”,專門在家和妻子侍弄幾畝承包地,農閑時節也適當看看雜書,甚至還零星寫點日記隨感什么的。如今農村早通電話了,我們倆作為初中時代的老同學,隔日子通過手機聊個十幾分鐘是常有的。可某一天,突然接到朋友一封郵件,說有篇短文請我“斧正斧正”。我打開稿子,手寫的文字撲面而來——
2003年4月,一個在G城打工的農民工,因與非典型肺炎患者有過親密接觸,被隔離接受醫學觀察,他連夜給自己就讀于北京某高校的女兒寫了這樣一封信:
女兒啊,思來想去,爸決定給你寫幾句話。但爸首先提醒你,是在讀這封信時,你必須先調整自己,做好接受苦難的心理準備。
今天下午,和我同宿舍的民工,有三個突發高燒送進醫院后,被確診為非典型肺炎,因此我們整個建筑工地立即被隔離,同宿舍的另外十幾個工友也必須接受醫學觀察了。很清楚,擺在我和工友面前的路只能有這么兩條:被傳染或未被傳染!
如果是后者自不必說了,但如果是前者呢?
女兒,爸不愿意做這樣的設想,也不忍心把這樣的消息告訴你啊!但爸理智地考慮后,覺得還是應該讓你知道。據說目前的醫院里,還沒治療非典型肺炎的特效藥物,死亡的事時有發生;因此爸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在咱們老家,你那白發蒼蒼的奶奶,你的媽媽和小弟,是說什么都沒辦法接受的。而你呢,雖然過了今年夏天才滿二十歲,可畢竟是大三學生了,是爸至親的人當中,理所當然應該第一個站出來擔負這份極有可能突然壓下來的責任的。
爸曾不止一次地跟你說過,爸一輩子最傷心的,就是在高中畢業的前夕你爺爺的突然去世。爸飽嘗了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失去親人的痛苦啊!但現在回想,不管當時如何情不自禁,可一味地只知道傷心痛苦,對事情本身實際是沒任何意義的;要真正對得起死去的親人,最好莫過化悲痛為力量,讓自己,讓家人好好地活在世上……爸慶幸后來和你媽結婚,生了你這么一個女兒,家庭中懂事,學校里刻苦,從進學校門起一級也沒留,十八歲就考上了重點大學,圓了爸年輕時沒有實現的夢——這幾年,為了給你和你弟弟掙學費,爸把家里的農活都交給你媽,常年四季出外打工,連春節都很少回去;可爸不管怎樣辛苦,只要想想你早死的爺爺和你仍然健在的奶奶,想想你和你弟弟,就忍不住心里的高興,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勁啊……
女兒,說到這里,你一定應該理解爸寫這封信的真正用意了吧?
爸多希望這次的事是虛驚一場,希望我們工地能很快地解除隔離——但爸同時也希望,萬一爸真的遇了麻煩,你可一定要想法子完成自己的學業,想法子讓你的奶奶、媽媽和已經上高中的弟弟好好地生活下去!
最后,爸要特別叮囑一件事:從電視上看,北京現在非典型肺炎也非常厲害,你千萬照顧好自己呀!當然這方面,學校肯定會管你們,政府也肯定會管你們的;你要聽學校的話,聽政府的話,因為此時此刻,沒有誰能比學校、比政府更靠得住了。
爸向寶貝女兒祝福!
爸爸
信發出的第二天,這個農民工果然開始高燒,咳嗽,被確診感染SARS,住進了醫院接受治療。好在他身體素質各方面不錯,二十多天后,就完全病愈出院了。他走出病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瘋一般跑向醫院門口的電話亭,撥打女兒宿舍里那串他銘刻在心的電話號碼。當聽到電話那頭一個親切的聲音時,農民工熱淚盈眶,對著話筒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女兒。
女兒呢,也在話筒里面連連叫著“爸”!泣不成聲。
別哭,女兒!農民工安慰女兒道。爸已經好了……出院了!
話筒里傳來抽抽噎噎的聲音:女兒沒哭,女兒這是高興啊!
父女兩個就用長久的唏噓和抽噎,傾訴內心的千言萬語。
后來,還是父親強忍著放下了手中的話筒。可父親并不知道,他住院期間,他在北京的寶貝女兒,也因為班上有同學感染了SARS,整個班的學生全部被分散隔離,今天剛剛解除警報啊。他寫的那封信,也因故才轉到女兒手中不久——他的電話鈴響時,女兒正驚心動魄地讀著相關的內容……
這些,他懂事的女兒在千金難換的通話中都只字末提。
但此刻,出了電話亭的農民工,面對著頭頂的藍天,面對繁華的都市,面對送他出院的醫護人員和喜氣洋洋前來迎接他的工友,只感到心潮澎湃,淚流如雨,他真想撲通一聲跪倒,向頭頂的藍天,向周圍所有人,向整個世界,表達他發自內心的感激和愛戴。
我深深地被短文內容打動了。趕緊撥通朋友的電話,談了自己的讀后感。沒想到,朋友聽了我的“溢美之詞”竟毫無反應,話筒中除了急促的呼吸,很久很久沒有聲音。
我猛然醒悟,朋友寫的是他切身的經歷了。
(730700甘肅會寧二中張明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