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上一片白,就連屋門前的水田也是滿眼一片白。冰一樣,蠻冷,是那種刺骨的冷。起初以為是下雪了,細一看,并不是。不期而至的,是降霜。
當華吉早起開門猛然瞧見這一幕的時候,驚怔了好一陣子。他咕噥著:“剛進寒露邊呢,看來,今年的霜天是提前早到了。”
滿屋子里關住的溫暖跟著華吉背后一個勁努力往門外奔,撲向霜天空曠的原野,想讓被霜天強奸的大地暖和起來。可惜,這溫暖的力量太微薄,才一出門,就遭霜天霜地毫不客氣打了收條,沒了影兒。空余下老天蒼涼的嘆息。
華吉背著雙手在草坪上溜達。腳下,凍僵的小草發出“咔嚓”、“咔嚓”痛苦的呻吟。華吉面對白茫茫的蒼天,呼出一口沉重的濁氣。濁氣在嘴唇四周的胡須上立即凝結成細碎的水珠,透著亮。
豹子的前腳粗魯地搭在欄桿上弄出“砰 、砰”的響聲。它已經看見華吉了,就在欄里不安地躁動起來。豹子四肢粗壯,肌肉結實,身材高大,很雄性的。好像它永遠有使不完的勁。有時候,華吉還真羨慕它。
豹子在用嘴啃欄桿了。它不高興華吉用欄桿將它禁閉在這死氣沉沉的欄舍里,沒一點兒樂趣。使它有勁沒地方使。
豹子是華吉飼養的一頭種豬,名字是華吉自己取的。他的意思是希望他的種豬像豹子一樣雄壯活潑,逗顧客喜愛。
這些年來,豹子沒辜負華吉厚望,每到一塊地方,給發情的母豬配種,從來不需要復配,成功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母豬產仔多的十五六頭,最少也有八九頭。笑裂了母豬老板的嘴。四鄰鄉親的,只要誰家母豬發了情,均說“找華吉去”。
華吉跟著豹子榮光極了。
山地人是很看重種豬的。豹子每配一回種,就能獲得30塊報酬。配種期間,母豬老板還管豹子和華吉吃喝。華吉把豹子當成活寶了。豹子的不安分并沒引起華吉的不滿,相反,華吉還好言安慰豹子:
“豹子,莫急噻。”
他慢悠悠踱過去,卸了欄桿。豹子從欄舍里鉆出來了,氣勢逼人。它不停地圍著華吉繞圈兒。平常,這個時節正是豹子進食的時間,豹子已經習慣了。
華吉就說:“豹子,省下這一頓明天吃吧,過一會秀姑那兒還有活呢。”
秀姑住山背后,單屋獨居。她男人在縣城一個基建工地做苦力,很少回家。昨天,秀姑家的母豬發情了,是豹子配的種。秀姑家的母豬是一頭老母豬,發情來勢緩慢。華吉說:“秀姑,還沒紅透呢。”
“什么沒紅透。”秀姑不解地問。
“屙尿的地方不見黏液,只怕母豬的情沒發透。”華吉說。這種事華吉見多了,成精了。
“死鬼,就沒一句正經話。”秀姑臉色就很不自然,蕩漾著淡淡的紅暈。
“這遭,怕是枉跑一趟了。”華吉頹然道。
“休息一會,看情形再說吧。”秀姑說著,調了一盆精料伺候豹子。又著手張羅華吉的飯菜,轉個不停。
忙活了一整天。華吉酒醉飯飽。母豬那方面的動靜卻還是不見鮮明。秀姑又添喂了半升魚粉和蝦米,用來給母豬催情。末了,她朝母豬臀部狠狠踹了一腳,罵道:“沒用的東西。”
“算了。”華吉說。
“不行。”
“這種事霸不得蠻。”華吉一方面是真的替秀姑著想,霸蠻配種怕產仔量不高;另一方面華吉也是為自己和豹子,母豬產仔量不高事小,人家就會說豹子不頂用,砸了豹子的牌子。樹的影人的名,人靠名氣混飯吃,名頭倒了就什么也不值了。因此,各行各業的人都小心地呵護著自己的名聲。
秀姑也有個打算。一般來說,母豬發情周期是一個月,假如這一次粗心大意錯過了,就只好推遲到下月了,那樣就多浪費一個月的飼料,挺不合算。她堅持說:“華哥,試一回。”
“要試就試吧。”華吉無可奈何。
豹子在母豬欄舍外轉悠了老半天,早耐不住了。秀姑一開門,豹子就虎氣地鉆進母豬欄舍,忙著套近乎。老母豬抵抗著拒絕著,與豹子在欄里兜圈兒。盡管豹子后來終于還是茍且做成了那事,但整個過程看上去老母豬是勉強的,是不配合的,或者說是被迫的。它在豹子的淫威下屈服了。
天色不早了,秀姑就熱情地留華吉過夜,說:“華哥,別走了。”
“不啦。”這是華吉第一次打折扣。若是往常,且算秀姑沒主動留,華吉也早賴著不走了。這一回,他明白秀姑的意思,是想讓豹子晚間再配一回。豹子需要休息補充體力,連續作戰會損傷精血。想到這兒,華吉就安慰秀姑:“明早,豹子再來復配,效果會更好。”
“華哥,你生分了。”秀姑拿出三張拾圓的票子往華吉懷里揣。
華吉擋回去了,吶吶說:“我是怕砸了豹子的名頭。”
二
“華吉,你要出門?”華響穿著一件半舊的毛大衣踱到華吉身邊說。
“嗯。”華吉感到疑惑,哥哥從不過問他的事,天寒地凍的,為何一大早就恁地熱心。
“耽誤半晌,我們聊一聊。”華響在弟弟面前說話素來自成一種威嚴,不容抗拒。
兩兄弟臨風站立霜地上,相互對望著,流露的眼神不知是溫馨還是迷茫。背景是他們身后靜默的一排木屋。木屋瓦楞上也布滿了雪白的霜,琉璃一樣。一縷炊煙松軟地升起,又四散開去。那是華響嫂開始生火溫洗臉水了。華吉突然打了一個冷噤。
華響關心地說:“這兒冷,進屋說去。”
“不,要聊就在這趕緊說,我沒空。”華吉兩眼望著豹子,豹子正在拱土。新土亂七八糟散落霜地。豹子頭上冒著熱氣。
“呷五保的事,樂山村長告訴你了嗎?”
“知道了。”
“你有什么想法?”
“你認為?”
“若是要我拿主意,這事不妨暫時緩一緩。”
華響父母去世的時候,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那就是兩兄弟每人一棟木房。俗話說,父母疼滿崽,因此,華吉那一棟比華響的新一些,木料粗實一些,很值幾個錢。聽說村里把華吉定成五保戶,華響就著急了。華吉成了五保戶死亡后,那棟房子就得充公歸集體,這是政策規定的。華響就迫不及待來探華吉口風。
聽著華響的話,華吉眉頭一動,渾不在意說:“那就緩一緩。”
他掏出懷里的一張紙頭,將它撕成粉碎,丟棄腳邊。紙頭是民政部門印發的五保戶申請表格。
華響親眼瞧見華吉態度明朗,放心了,他高興地說:“弟,我們畢竟是兄弟,真是親的不疏,疏的不親。”
上前天,樂山村長特意上華吉的門,問他:“你今年61歲吧。”
“滿61,吃62的飯了。干啥?”華吉回答。
“你已經夠五保戶的條件了,把這份表格填一下。”樂山村長送出一張表格。
“我還健旺,我不呷五保。”華吉拉了臉說。
“是樁好事呢,辦好手續,每年就能享受到民政部門發放的錢糧衣物等待遇。為這個待遇,有些人削尖腦袋做假往里鉆。”樂山村長又說村里是非常重視他這件事的。是認真貫徹落實政府溫暖的民心工程。
“這種溫暖我不要,如果你喜歡,就自個兒溫暖去。”華吉發脾氣了。
“表格你收好,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來找我。”村長惋惜地走了。
望著樂山村長走遠的搖頭晃腦的古怪樣子,華吉臉上蠟黃蠟黃,仿佛霜打過的茄子。
父親在那棟木屋里住了一生,華吉也在那棟木屋里住了一生,木屋依舊還是木屋。木屋靜坐在山與山之間的空地上,安詳而又古樸,就像一位久遠的千年看客。華吉恍如就在夢里。還是樂山村長的話將他喚回現實里,人生旅途原來說漫長不漫長說短也不短。
這一天,華吉真正意識到自己老了。歲月的腳步就像催情的激素。不知不覺催人老了。華吉的思緒透過霜天這個嚴酷的季節,緩緩飄飛。
一旦一個男人成熟到該結婚成家的時候,他的親人友鄰們就格外關心起來,在山地,這種樸素的鄉情像一缸醇酒,向來就這么自然地芬芳著。
那時候,華吉的父親還在,華響已經結婚自立門戶。華吉和父親組成一個家,家底不薄也不厚,日子質量算是中等偏上。又加上華吉人高馬大,長得標致,做媒的來了一茬又一茬,但就是沒有說合的。華吉不是說不中意,就是說沒有眼緣。鄉親們就議論:“華吉這伢,眼比天高,怕是想娶皇帝爺的公主。”
華吉只是一笑。
往后,做媒的人漸漸少了,他們怕華吉眼高又是無用功。華吉父親就罵:“你這孽種,也不稱一稱自己幾斤幾兩。”
父親故去做道場打卦,輪到華吉怎么也打不轉。華響就跪在父親靈樞前,替華吉哀求:“爹,華吉頂撞了您,火氣就消了吧。”
道師就打卦,是陽卦。陽卦不是好卦。
后來,還是一邊的樂山嫂動了惻隱之心,她補上一句:“二叔,您老人家是擔心華吉婚事么?”話還沒落音,卦就變了。是一副上好的陰卦。全屋的人均說:“樂山嫂,你真神。”
樂山嫂心里那個高興,從臉上流出。
故去的父親擔憂著華吉的婚事,死不瞑目。
樂山嫂踢了華吉一腳,說:“這回該明白了。”
華吉臉上愁霧更濃。
熱心的樂山嫂想分憂解難了。
過幾天,樂山嫂家里來了一位姑娘。樂山嫂說是她本家姐姐的妞兒,想放回娘女。約華吉過去看看。那姑娘美麗溫婉,很可人。華吉猶豫起來,他是該好好琢磨這件事了。
當晚,華吉摸黑走進了秀姑家。秀姑正在納鞋底。秀姑見他來了起身裝了一盤花生放在桌子上,低頭納鞋底。華吉一邊剝花生一邊看著秀姑納鞋,他把剝的花生米攤掌心里,待有一拳多的分量時,就全部往口里一送,嚼著津津有味。秀姑抬起頭笑著說:“瞧你這副吃相。”
“我就這種德性。”華吉仿佛很得意。
秀姑只是笑,淡淡地笑。那時,秀姑已經結婚三年,但沒生育。她問:“你心里有事?”
于是,華吉一五一十敘說樂山嫂做媒的事,請秀姑一塊兒合計合計。
秀姑低頭靜靜地聽著,沉默了半個時辰。她去里屋箱底翻出一雙簇新的千層布鞋。鞋底襯著一個心結,淡紅的那種,就如路邊的野菊。這是秀姑特意給華吉做的,做了好久,一直沒機會拿出來。這時,她顫抖著手交給華吉,說“送你做個紀念,一心去做你的新郎。”
華吉接過布鞋,揣進懷里。第二天,他就搖著頭回復樂山嫂:“難為你操心費力了。”
樂山嫂怒了:“華吉,等著去做你的光棍吧!”她恨華吉的不可救藥。
三
原野里,三五個小頑童在耍。他們一起床就偷溜出來,湊在一起,手凍得像包子一樣腫,青紫紫的。但他們渾不覺得疼。大概是玩興壓迫了他們的感覺神經,忘記了痛。
路邊的一塊水田結著厚厚的冰。冰鏡子似的清晰地照見水底腐朽的禾蔸和沉泥。玩童們砸開冰,把冰塊小心翼翼地搬到田埂上,弓著腰用舌去舔冰塊,不一會就舔出一個洞,他們再用一根小棕繩穿過洞將冰塊提在手中。恍惚他們手里提著的是一個斑斕的琉璃世界。歡快的野笑聲使山地霜天的早晨平添一種熱鬧。他們驀然瞧著路過的華吉和豹子,紛紛嚷道:“華吉公,您又去背母豬啦。”
平常,遇著公豬和母豬交配的場面,他們均喜歡停足觀看,認為那游戲夠刺激,頂好玩。
“瞧,你父母喊來了,快回家,別傷風了。”華吉很喜歡調皮的孩子。
走完田間小路,便是爬坡的山路。去秀姑家的這條路,豹子昨天剛走過。
山路上也鋪著霜,很滑。一只蟲子從樹上掉下來,落在霜地上,扭動幾下,便僵去不動了。識途的豹子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大搖大擺直奔它想要去的地方。華吉反倒還遠遠地落在后頭。他把手煨進袖筒里,口里微微喘著氣。唇邊胡須直立成了一根根冰棱兒。
有上坡就必須有下坡,坡不大。豹子幾乎是小跑著進入秀姑家的。秀姑正在喂豬潲。豹子的突然而至把她嚇了一大跳,心兒還怦怦跳著。她嘀咕著:“華吉怎么沒來?”
她探出頭望向來路,發現了半坡上的華吉。華吉拄著一根拐棍,生怕滑倒,全神貫注地走他的路,好像挺吃勁。她急忙把藕煤爐封火門打開,又添加了一個煤球,讓火亮透。
華吉一進門,滿屋的溫暖就撲面而來。凝結在肌膚上的寒氣慢慢融化了。秀姑趕緊關上門。避免暖氣走失。華吉將秀姑拉到寬凳上。寬凳又寬又長,能夠供人睡覺,鄉間上農家堂屋都擺,很常見。
“神經病,你想做什么?”秀姑有些迷惑。
“證明一樁事。”華吉說。
“么事?”
“我還沒老,還行。”華吉執著地說。
“你呀,細伢子樣。”秀姑手指輕輕擰了一下華吉腮幫,親昵地說。
華吉摟著秀姑放置寬凳上。秀姑勸說:“晚上也不遲吧。”
“不,就是現在。”華吉似乎不容分說。
“那到床上去吧。”秀姑退步了。
“寬凳很好。”
“會著涼的。”秀姑擔心地說。她真拿他沒法。
就這樣,溫暖的寬凳上,一個老男人和一個老婦人就做起了好事。也許他們自我感覺挺好,狀態不比年輕時差到哪里去。因為,他倆在這種忘我的境界里,已經麻木得連門被人推開都不知道了。
推門的人是樂山嫂,她家母豬發情,是特意去找華吉的。她推開門一眼看到這種尷尬,連呼:“發財!發財!”慌忙退出門外,掩上門。
山地人迷信說人做這種事是看不得的,看到的人必定倒霉背運。
華吉是豁出去了。他只管從容地做自己的事。等事情妥帖后,他才朝門外甕聲甕氣說:“樂山嫂,你自個兒趕豹子去,晚上幫我送過去就行了。”
“華吉,你倆這對狗男女,奸夫淫婦,我真替你們丟八輩子臉,混賬東西,王八蛋,騷貨,臭婊子。”樂山嫂數罵著,趕著豹子離開了。她怕誤了母豬配種。
照鄉間上的話說,華吉和秀姑確實算是一對地地道道的奸夫淫婦,偷偷摸摸做賊似的一晃便是三十來年,他們不算,誰算?
秀姑男人順林一表人材并不比華吉遜色。順林是秀姑舅舅的獨子。秀姑長大了,她媽就對她說:“幫舅舅把香火接下去。”
責任重大,秀姑欣然領命。
結婚那天,嗩吶聲響了一路。順林家屋柱上貼著迎新的紅紙對聯,上書“天作之合”,一派喜氣洋洋。
山里人結婚均是要吃“好合”蛋的,一般是4枚,不成單只成雙,為的是圖個吉利和合,早生貴子。吃過“好合”蛋,熄燈就寢,秀姑發現順林是蔫的。秀姑以為順林膽細急蔫了,就鼓勵他,不用急,慢慢來。
努力一陣,順林氣短說:“表妹,對不起。”
以后二三年,秀姑不聲張,順林四處延醫,沒任何進展。順林說:“秀姑,離吧。”
“甭提了,興許有指望的。”秀姑寬順林的心,其實,秀姑是想,好女不嫁二夫郎,女人嫁到第二嫁,就不值錢了,沒意思了。
一門心思,秀姑勤儉持家。看到人家喂母豬賺錢,秀姑心癢癢地,也蓄養了一頭。
那時華吉飼養的是一頭地方種豬,后來又換成了雜交種豬。種豬換了一回又一回,但名字只一個,就是一律叫豹子。華吉說他只喜歡這個名字。
秀姑和華吉之間的第一次,糊糊涂涂的。那也是一個霜天的早晨,秀姑約請華吉與豹子配種。霜是陰霜,不見白。陰霜凍死狗。凍是那種干凍,只山頂當風的地方襯著些許白。樹身仿佛平空縮小了幾倍。
豬欄里秀姑事先鋪了稻草,又生了一盆炭火。母豬溫情地迎合著豹子,豹子不愧是個中高手,放肆調情,欄里充滿暖昧的氛圍。看著,感染著,秀姑臉上泛起朵朵紅暈,后來竟軟綿綿地顫抖起來。華吉關切地扶住他,傻里傻氣問:“秀姑,你怎么了?”秀姑嚶嚀著,順勢倒在華吉懷里。于是華吉就做了秀姑。豬在欄的那邊,人在欄的這邊。事后,華吉望著稻草上那灘血,以為自己太狠了,內疚說:“秀姑,你沒事吧。”
“還好!”秀姑第一次感覺到了做女人的快樂。她說:“華哥,常來玩。”
四
夜晚,霜風細細地無孔不入地滲透進骨頭縫里,手指頭,腳趾頭便斷了似的痛。
華響家高朋滿座。村里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人都來了。當然,這么熱鬧的場合,自然也少不了樂山村長。他就坐在華響身邊,喝茶聊天。他身前桌面上整齊地放著文房四寶,看架式大概是準備寫契約什么的。這時候,樂山村長往往是雙重身份,一是以族人身份直接參與族人事務,二是以村長身份代表村級政權行使監督公正職能。
屋里氣氛相當莊嚴。華吉一落座,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他獨來獨往慣了,弄不明白這些人正襟危坐究竟想干什么。
上午,華響捉一只大雄雞去拜訪樂山村長。樂山村長出去忙事沒回,是樂山嫂接待的。樂山嫂把他迎進屋,客氣寒暄一番,就說:“你家華吉是畜生呢。”
“樂山嫂,他幾時得罪你了?”華響驚問。
樂山嫂一想著華吉和秀姑那事,心就晦就作嘔,成天思量著怎樣出一口惡氣。華吉個性不羈,根本不是循規蹈矩講道理的人。有時候,樂山嫂還真怕華吉橫蠻,想教訓他,先就自感氣沮。但這種人絕不能讓他聽之任之,她想借助華響達到自己的目的。
聽完樂山嫂訴說,華響道:“秀姑平日老老實實,很守婦道,做出這種事確實不經想,人心不古啦。”
“母狗不搖尾巴,公狗不上背。”樂山嫂憤怒地說。
“他們越老越糊涂。”華響說。
“這對狗男女。”樂山嫂罵開了。
樂山村長回來了,見到華響,料準他有事,就支開老婆。他討厭老婆在旁邊那種天上事知一半地上事全知的婆婆媽媽。他說事喜歡清凈。
“村長,華吉可憐呀。”華響靠近村長。
“他的事,令村里傷透了腦筋。”村長說。
“我幫你們做工作,他就是死活不開竅。”華響嘆息一聲。他知道村長講的是華吉吃五保的事。
“他思想有毛病。”
“毛病倒沒有,就是死要面子,如今這世界,面子值幾何,不如多來點實惠。”華響說話啰唆,有婦人味。
“華響,你找我就為這事?”村長望著華響。
“有一件事,煩請你牽頭做主寫個契約。”華響轉一圈彎才上正題。
“契約?”村長問。
“無后為大呀,我擔心華吉老來無人贍養,想抱一個兒子給他。”
“抱誰?”
“三個兒子,隨便他挑選一個。”
村長拍著華響肩膀,激動地說:“華響,好樣的,兄弟畢竟是兄弟,是應該相互關心。”
村長臉色晴朗起來,他認為他有責任和義務促成這一樁好事。
待認準這些體面的人均是沖他而來時,華吉火了,他鐵青著臉吼道:“我的事,關你們屁事,真是褲襠起火鳥操心。”
無后,誰無后?華吉懷疑這些榮光的體面人是不是神經病了。
順林的小孩,是男的,一點兒不像順林,像華吉。華吉怎么看怎么像,怎么歡喜。但這只是一種猜測,還需要獲得秀姑證實。好幾次,華吉忍不住問秀姑。秀姑總是緘口不答。問多了,秀姑就眼里蘊著淚光帶著哭腔回答:“怎么會呢。”
男人最怕女人眼淚,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的,華吉不希望秀姑傷心。秀姑也不容易,做人實在也是好難。華吉常常這樣體貼秀姑。
秀姑生育的男孩,是撞門喜。男女雙方第一次結合懷孕添喜,山里人叫撞門喜。獲到這喜的悉數是福緣深厚的人。秀姑正式的第一次是豬欄見紅的那一次,她明知道是華吉帶來的。她發現自己懷了身孕,與華吉守口如瓶,卻對順林高興地說:“順林哥,我們有了。”
“有了,什么有了。”順林喃喃地說。秀姑突然斜出的話令順林懵了。
“種,我們終于有種了。”秀姑指著尚未顯山露水的肚子,神態欣欣然。做母親是幸福的。只有能做和會做母親的女人才算是準女人。是女人就人人想做母親,這樣的機會女人都有。同樣是女人,可是秀姑盼這機會,盼得好心酸好蒼涼。
人逢喜事精神爽。乍聞喜訊,順林樂暈了。盡管種不是他自己的,他還是快活。順林家終歸有后了,這才是至關重要的。至于種源,倒不必斤斤計較。不管是誰下的種,只要順林和秀姑倆夫婦不說,天底下誰也沒資格提出異議,即便借個膽子也不敢,除非他皮癢。
從此,順林更愛這個家,更愛秀姑。家盡是秀姑操持,順林過意不去。日子有了望處,順林勤奮地賣苦力掙錢,他想,做牛做馬也值了。
順林見天留心一件事,那便是下種的人究竟是誰。那人真不簡單,悄悄弄了一頂綠帽子,自己竟然蒙在鼓里,做人做到這份兒上,實在是窩囊。
生活中,有心人在難和易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有心人難變易,無心人易變難。做任何事情均是這樣。甚至還聽人說有心人發揮到了極致,還能與石頭對話呢,順林沒有這種特異功能,他不能與石頭對話。慢慢地,華吉不可避免地走入了他的視野。華吉和秀姑表面上不怎樣,但表面的里面,順林看到或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一種電一種磁場,像火山一樣蘊藉著。這些東西太深沉太隱晦,順林讀不太懂也不想讀。他擔心這些東西讀透了,肥皂泡似的就輕易爆了。他笑著問秀姑:
“秀姑,種是你吃露水長的?”
“華吉幫你下的種。”秀姑大膽答。
“他是我們的恩人了?”順林料不到秀姑采取的是直接坦蕩的說話方式。
“你應該這么想。”秀姑想如果順林接受不了,就與他離婚,再與華吉結婚。
“好,聽你的。”順林說。逆來順受就是他早就深思熟慮打好的腹稿。他害怕失去這家,他害怕孤獨和凄涼。
“能這樣理解最好,我會好好報答你的,順林哥。”秀姑外表平靜如故,此刻,心里卻翻江倒海。
“華吉知道種是他的嗎?”順林問。
“不,我永遠瞞著他。”
“秀姑,謝謝你。”順林感動得哭出聲來。
五
霜黏附山頂,一天到晚不見融,并且一點點地在壘。
山坳上,華吉一個人躅躅獨行,一步一步,身形那么醒目。華吉走這條路不知不覺走了數十年。路上歪歪斜斜重重疊疊的盡是華吉昔日留落的腳印。欣賞著這些腳印,華吉笑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癡癡傻傻把一條挺簡單的山路走成了什么。
四周山脈高低錯落,一陣陣林濤聲此起彼伏,傳送遠方。山腳下的村莊顯得那么渺小。村莊里進進出出的人們如螞蟻般緩緩蠕動,漸杳漸沒。翻過山坳,一彎檐角凸現眼底。檐角就像鳥的尾巴認準一個方向翹著。那種不變的執拗,是那么靜默,迎接著華吉。那是秀姑家的。華吉閉住眼晴就能輕易地辨出單純的色彩。
秀姑家的屋檔頭,順林正在砌一堵土磚墻。順林首先打上攪稠的泥槳,再把土磚一塊一塊疊上去。土磚就如一個個凝固的日子,順林把它們砌進墻里,越壘越高。
“順林,做什么用?”華吉問。
“砌豬欄。”順林答。秀姑算計說,近來仔豬價格有所回升,糧食價格又猛跌,養母豬賺頭大了。她想添養一頭母豬,而欄舍不夠用。順林是秀姑的傳聲筒,凡是秀姑說的,他從不違拗。他認定秀姑永遠在理。
既然是秀姑的意思,華吉也是極愿意全身心投入。他也砌起墻來。
“快歇一邊。”順林勸華吉。雞毛蒜皮一點小事,也麻煩華吉。順林心里過意不去。
“加一分力量總是好的。”華吉一邊砌墻一邊答。他每回見到順林,就想起自己弄他女人,就多添一份內疚感。若是能通過幫他夫婦倆多做一點事,多分一點憂,削減深重的罪孽,何樂而不為。多年來,華吉一直這么努力著。
秀姑忙完家務,也來幫忙。
不消一下午,他們仨就將一間土磚欄舍砌成秀姑心目中想象的那種完美。秀姑心情舒暢。他們仨之間的和諧伴著悠悠的林濤聲聲停在晚風中,被暮色四合。
堂屋里飄出醇濃的香味,充滿了家的溫馨。秀姑家僅剩兩只母雞。山地黃鼠狼多、狐貍多,秀姑小心防護著,能夠養大和保存這么兩只雞,已經很費神了。眼看著華吉這些日子心力憔悴,瘦多了,秀姑疼在心里。她宰了一只母雞,燉了。聽說黑豆能補腎補精氣神,就又放入半斤黑豆,一塊燉。另一只母雞是給兒子留著的。兒子快回家過年了。
“嘿,好香的燉雞。”順林沒話找話,想把氣氛弄得更濃一點。他捧出一罐水酒,說:“來,華吉,我們一醉方休。”
“要得。”華吉擺著一種舍命陪君子的樣子。
兩個男人碗里各盛著一只碩大的雞腿,那是秀姑自己吃之前夾入的。雞身上就數雞腿肉肥,啃起來軟乎乎的,噴香。
一碗酒下肚,順林面紅耳赤,說話舌頭打顫了。他只一碗酒的量,再多喝,必醉無疑。他又給自己和華吉的空碗滿上酒。華吉本想阻攔他,又一想難得有這興頭,難得一醉,就隨他。
“咕嚕”一聲,又一碗灑下肚。順林趁酒性沒發作,扶著桌沿站起來,哆嗦地對華吉說:“兄弟悠著點兒喝。”
說罷,他搖搖晃晃朝自己臥房走去。他從不與秀姑睡同一個房間,他顧慮自己的無能會誘發秀姑的不快和傷感。他是睡去了。他木頭一樣重重地倒在床上,用被子深深地埋住身體,埋住不為人知的醉態。
順林走了,華吉一個人喝,秀姑是不喝酒的。秀姑悠長地嘆一口氣,移坐華吉身邊,摟著他的腰,耳朵緊貼在華吉心口上,聽那心跳聲,遙遠而又緩慢。她輕輕地挪開華吉酒碗。
華吉屋門前空坪邊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柏樹,柏樹下生長著一株無名小草,那草葉片豐滿肥碩,身體里似乎隨時都有充足的清甜的水汁欲從葉尖上往下淌。豹子很喜歡吃這種草,吃了一回又一回,以為吃沒了,沒料,到了來年,這無名草又從那兒倔強地長出來。
“秀姑!”華吉輕輕地叫。
“嗯。”秀姑柔柔地應。
“來生,我倆還會相好么?”
“會,肯定會的。”
倆人眼里的淚珠兒就像天空中的雨,刷刷地發出下落的聲音。
人都是會老的,這是自然規律,誰也抗拒不了。只是沒料到華吉的晚景就這樣猝然而至,他和秀姑年輕時候都忽略了,如何去面對如何妥善安排,必須重新合計。
“華吉,你將房屋賣了。”秀姑說。
“誰買?”
“我買。”
“為啥?”
“為你。”秀姑是這樣想的,把房子買了,她和順林搬過去,和華吉做伴兒,好歹圖個照應。她兒子永吉在外打工也倦了,想回家定居,他就守著順林的老房子。
“秀姑,你的想法雖好,阻力可不小呢。”華吉擔心說。
“明早,你就對哥說,看他買不買。”秀姑估計華響不會買的。
六
霜封的大地凍腫成一只包子。地皮上隨意地鋪陳著一層細碎的黑泥土,螞蟻屎一樣,晾曬著。陽光網開一洞,照著溫暖的華吉。
華吉站在華響屋檐下。
不一會,霜天的陽光一如曇花一現,斂去笑臉,又陰了。益發是冷。刻骨銘心的冷。
老父親在時,華吉常常去華響家,大多是受父親指派。父親一死,華吉就沒去過華響家了。華吉的理由是,沒事,去他家干嗎,當然,過年過節,華響也沒邀過華吉。
隔著門,華吉望著華響說:“哥,我想賣房。”
“賣誰?”華響問。
“順林。”華吉補充說:“如果你想買,可以得到優先優惠。”
“順林,就是秀姑老騷貨的癟男人,廢物飯桶,也配得你的絕財產。”華響刻薄地說。
“到底你買不買?”華吉反復問。
“謝謝你的關心,我沒錢買。”華響穩坐釣魚臺。
“你不買,我也要賣。”華吉固執地說。
“誰都沒資格賣。”華響說。
“誰才有資格賣?”
“爹。”
“爹埋在黃土里。”
“爹在我們家的神龕上。”華響和華吉家的神龕上都供著爹的遺像。華響又說:“我們都住著爹的屋,屋的一磚一瓦全屬于爹。”
華吉想,自己做人一生,到爹面前,委實直不起腰啊。
秀姑臉皮厚,把順林和華吉兩個大男人玩得團團轉,對這種滑溜的手腕,村人都罵,都恨。她背后,村人的唾沫星子積成了一條河。
華響尋思華吉賣房是秀姑主意。秀姑是后臺。打蛇須打七寸。秀姑這婊子婆也太張狂了。坐在屎上不知臭。華響氣急敗壞走進秀姑家,一嘴火藥味說:“秀姑,你想買華吉屋?”
“是啊。”秀姑見來者不善,大膽說。
“憑什么資格?”
“錢。”
“幾個臭錢。”
“錢有香臭之分,使用購物都是平等的,你的錢香難道能多買東西?笑話。”秀姑笑了。
“不知廉恥的娼婆。”華響罵起來。
“我是娼婆,你眼饞,是么,你敢不敢像華吉一樣,量你不敢,膽小鬼。”秀姑不屑一顧痛快淋漓說。
這女人清濁不分不可理喻,大抵是瘋了。華響無可奈何地走了。
從華響家回來,華吉去看豹子。發現豹子的欄舍破了幾個洞,凜冽的寒風一個勁兒往里灌。豹子不敢躺水泥地板,只在欄里走來走去活動取暖。華吉趕忙用稻草把破洞堵塞嚴實,地面也攤上厚厚的稻草。欄里頓時溫暖了。豹子高興地臥倒在暖和的稻草上,很快就愜意地打起了鼾聲。
華吉感到肚餓,就淘米做飯。水缸里結著冰,很厚,舀不著水。華吉就用錘子去砸,結果冰砸開了,陶瓷水缸也破裂成二片。“嘩”的一聲,水流成一灘,四處跑著。一支煙久,流動的水凝固了。一股水流注入一個低矮的鼠穴,正在溫存的兩只鼠受驚匆忙逃出洞口,打華吉胯下溜過,不知去向。
偌大的一棟木房,單住著華吉,空蕩蕩的。年頭至年尾,木屋里許多地方華吉根本就不曾涉過足。他懶得去管。那些地方縱橫交錯織滿蜘蛛網,落滿塵埃,就成了老鼠棲身的理想樂園。
華吉家頂有活氣的動物算是鼠。關心和愛護華吉的人去他家串門兒,瞧著老鼠有時候竟爬到華吉坐的寬凳上胡鬧,而華吉熟視無睹,心里不平,就提個醒:“華吉,花幾毛錢買幾包鼠藥,不就得了。”
是家就離不開活氣,需要熱鬧。華吉喜歡家里的鼠,正像別人喜歡自己喂養的雞群一樣。老鼠比雞逗人喜愛得多。老鼠會唱歌,歌聲非常悅耳。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睡在床上聽那優美的鼠歌,不啻是在欣賞一支曼妙的催眠曲,迅快入眠。
一有空,特別是陰雨天,閑著無聊,華吉就和鼠鬧著玩兒,打發霉變的日子。他做一只鐵絲罩,一邊用一段小木棒支撐,木棒下端緊系一根長長的繩子,鐵絲罩下面放著誘餌,誘餌有熟排骨、炒香的稻粒子、花生米、紅薯片等,布置停當,華吉就坐在火桌邊,手里握著繩頭,木頭似的依墻假寐。
一只碩鼠鉆進鐵絲罩啃噬排骨頭。華吉搶時間麻利拉了一下繩頭,鐵絲罩落下來罩住了碩鼠,碩鼠逃無去處,乖乖受擒。
“哈哈,哈哈。”華吉大笑起來,嚇得屋里的鼠們亂竄。華吉捉了碩鼠,剝去皮,掏盡內臟,炒著下酒,還是一道別致的菜肴。
華吉正忙碌著,樂山嫂一路罵至他屋門口。
原來,樂山嫂母豬還差一個多月到預產期,昨天晚上竟不幸早產了。樂山嫂傷心地哭了,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怪事。她念念不忘華吉與秀姑那茍且之事,準是那回沖了煞氣了。觸了霉頭了。華吉是單身漢,潑不進水,總須咒他一頓,方才解恨。于是,樂山嫂擺一塊砧板,用草刀剁著,坐在華吉門口鬧騰開了。
“華吉,砍你腦殼……”
圍觀瞧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他們也議論紛紛。“華吉太不懂味了。”“豹子不堪用了。”……
華吉沒有理睬樂山嫂,只管坐在桌邊吃老鼠肉下酒。其樂融融。
黃昏時分,樂山村長聞知此事趕來批評了老婆幾句,拉她回家了。
往后,豹子斷了生意,再無人邀請它配種。
七
年底,已經漸次聞著了新年將到的腳步聲,雜沓無章。外面打工的人陸續轉回與家人團圓,準備過年。鄉村里到處濃郁著節日來臨的喜氣。等望中,秀姑兒子永吉終于也如期而歸。秀姑和順林心里一度的掛念總算有了著落。
鄉里過年,挨家挨戶興宰過年豬。別人家的過年豬全宰了,就差秀姑家了。秀姑就對永吉和順林說:“今天恰逢雙日,挺吉利的,你倆父子把過年豬宰了罷。”
永吉和順林把自家喂養的一頭土豬橫捉到寬凳上,土豬肉肥,頗適合做熏臘肉,吃起來又脆又香。順林費力扯著土豬尾巴,永吉左手捂住豬嘴,右手握一把磨利的屠刀,毫不遲疑地刺進豬的心腔,土豬起初還撕扯著喉嚨大聲嚎叫,可是,屠刀抽出來之后,隨著血的飆射,那種像哭的聲音就漸漸小了,細了,最終斷了氣,被永吉丟在寬凳下的霜地上。只有血滋滋地流,鼓冒淡紅色的氣泡,仿佛流不盡。
血,有色有味,比水濃。
搞掂土豬,秀姑吩咐永吉:“崽啊,去喊你華吉叔吃頓豬血吧。”
“我沒空。”永吉本來是很聽話的兒子,沒違拗過娘的意愿。
“為么格。”秀姑問得蒼白無力。
“不為么格。”永吉小時候上學,同學們說他像華吉,是華吉的種,說他娘不是好女人,華吉不是好男人。永吉不明白大人之間的事,聽到這些言論,但他無地自容,差不多背被人戳穿了,就慪氣。如今長大了,沒必要慪這個氣了,他想。
秀姑和華吉的事,秀姑不好解釋,也無法解釋,她只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她哭了,眼淚泉水一樣涌出來,聲如蚊蟲般說:“不聽娘話的兒子不是好兒子。”
歲月不留人,秀姑心已經百孔千瘡。她老了,疲憊了。世界是年輕人的世界,老了就不堪用了。
望著兩娘崽鬧皮絆,順林打圓場說:“我去喊華吉吧。”
下雪了。天空中東一片西一片飄揚著雪花兒,落在霜地上,與霜凝聚在一起,氣溫愈加低了。
華吉生病臥床,屋里一天一夜不見煙火。
他一半是替豹子的氣數發愁,一半是感冒發燒打冷擺子似的抖。他以為是患了瘧疾,就將家里能取暖的衣被搬至床上,但還是止不住抖。
順林推開華吉外屋門,見沒人,喊道:“華吉,在家嗎?”
“順林,我在呢。”華吉應道。
順林又推開里屋門,屋內一團漆黑,目不視物,順林關心地問:“華吉,你怎么啦。”
“傷風了。”華吉的聲音從被內傳來。
“看郎中呀。”
“無妨的。”
“不看郎中,傷風也是可以愈拖愈重的呀。”
“你有事嗎?”華吉問道。
“今天宰過年豬,請你吃豬血呢。”順林答。
“謝謝你啦,領情了啦。”華吉感謝順林的熱情邀請。像突然記起什么地又問:“永吉這孩子回了啊。”
“回了,他本想來看望你,暫時抽不得空。”順林幫永吉掩護道。
“你回去告訴他,不用來看了,教他好好忙自己的事。”華吉把頭縮進被內,再不做聲。
順林關上門離去了。
華吉粒米不沾,沒進任何飲食,大便是沒有的,想小便了,他屙在床邊的尿筒里。床邊是木壁,尿筒嵌在木壁上。尿筒是用鑿空的竹筒做的,木壁另一面放著一只小便桶。華吉屙的尿順著竹筒流進便桶,照樣發出“嘩啦”“嘩啦”的小便聲,很響。這方法簡便適用,是華吉發明的專利。
知道華吉病了,秀姑心被貓爪抓過似的,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挨至斷黑,她摸進華吉屋里,把所有的門都閂關牢實。也不亮燈。黑暗于他們是一種享受。他們的眼睛于黑暗里可以看見陽光下無法看到的東西。秀姑脫得赤裸裸地溜進華吉被內,嬌媚地問華吉:“華哥,你怎么樣。”
“很好。”華吉無限快樂無限幸福地答。他精神倍漲。
“很好就來。”秀姑摟著華吉滾燙的身體,兩顆心席地而睡。
屋外,大雪紛飛,山里人早就熄燈就寢,整個村落覓不著一線燈光,靜謐而安詳。
子夜,一場大火悄悄地燃燒了一個通宵,照亮著飛舞的雪花。雪花歡快地為這一場大火歌唱。村子里的狗們末日來臨似的吠叫著。
第二天早晨,一地瑞雪。待到村人發現,火已熄滅多時了,華吉的木屋也平空消失不見了。火是華吉失的。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一根燃燒的煙蒂兒丟在稻草堆上,沒成想,這星星之火竟很快燎原了。
豹子沖破棚欄跑出來了。它體無完膚,奄奄一息。它倒在華吉屋前空坪邊的那棵柏樹下。那是生長無名草的地方。霜天不是生長無名草的季節,自然見不著無名草。
(選自芙蓉國論壇http://www.frguo.com/bbs/)
現場點評:
人需要一個目標,人寧可期盼虛無,也不能沒有期盼。華吉的目標是什么?是為了和一個已婚女人茍合而放棄選擇婚姻的可能,顯然這種期盼在常人的視野里是虛無的。這樣的虛無導致了他活到半截黃土掩埋身子的時候,似乎仍然一無所有。一個人守著一間自己的屋子,只有一只命運與自己近似的種豬陪著自己游走在別人的生活邊緣。
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這是小說的存在的唯一理由。沒有發現過去始終未知的一部分存在的小說是不道德的,認識是小說的唯一道德,昆德拉如是說。《霜天霜地》用這個故事的演繹向我們娓娓敘述小說給予我們的發現,和小說存在的理由。這個故事原本只是一個庸俗而通俗的通奸的故事,但其令人動容之處,恰恰是庸俗之間體現的語言的力量,情意真切而不張揚。所有荒謬可笑的事情中最荒謬可笑的,是在這世上奔忙,是做一個對自己的膳食和活動感到興奮的人。如果故事里的每一個人物都被作者塑造成如“豹子”這頭豬一樣僅對膳食和性活動感到興奮的人,那么這個故事顯然是荒謬的,然而《霜天霜地》不是。只有小說,才忠實于對個體的描繪。其目的并非為生活下結論,而是描繪生活的歷程。因此,它更樸實,也才因此經典。華吉生活的歷程在這樣的描述中,始終沒有被給出確定的結論,不知道豹子的死是對華吉未來生存的提示,還是對其人生一個終結的表達呢?
點評人:李真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