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蚊子比賽
我媽上班的地方是木質結構的三層樓,她就在三樓上開提升機,負責運送制造水泥的原料,如黃泥、黃沙、鐵沙、鐵粉和主料礦石等。三樓的樓板上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窟窿,站在這窟窿邊上可以看到樓下的全景:遠處礦山開山放炮啦,軌道上又開始跑運礦石的翻斗啦……
我媽不喜歡我上她那兒去,因為這里雖然依山傍水,風景不錯,但房子里整天彌漫著水泥味兒,不僅嗆得人難受,還有毒。聽說人吸入太多的粉塵就會得碴肺病,我媽上班時總戴著一個形狀怪異的“防塵口罩”。
樓下是一個大大的制成車間,到處掛著語錄牌,上面寫著“抓革命,促生產”、“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車間里有一對大磨機,開動時噪聲很大,兩人即使站在對面也聽不見對方說話。這地方當然不能久留,平時我就去左邊的工地,那兒有成堆的黏黃土,可以捏小球、泥人,還可以用刀琢小爐子,很好玩的。
有一回,大約是晚上7點過鐘,磨機在轉,提升機還在運料。工人們卻沒有多少事,三五成群地圍坐在一起閑聊,等著下一趟礦石運來。有兩個人在車間外面的廢煤渣堆上進行打蚊子比賽。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類比賽,便好奇地走過去看。
比賽的是一男一女,男的50多歲,眼睛有點毛病,總是斜著眼看人,是孤身老人,人們都叫他楊伯;女的20多歲,叫陳小蘭。每人面前放了一張作業(yè)本大小的白紙,各人伸出一條腿來,褲管挽得高高的,等著蚊子光臨。兩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態(tài)。
見我走過來,楊伯笑道:“成蓉,你給我們當裁判哈!”我蹲在地下,瞪大眼睛看著他們的兩條腿。一個蚊子落到楊伯的腿上,“啪!”楊伯用手掌狠狠地拍下去,小腿肚子上的蚊子落在紙上。“哈哈,我先打了一個!”楊伯顯得很高興。“啪!”陳小蘭也打了一個,得意之色浮在臉上:“你看我的這個更大!”“啪!”楊伯又打了一個;“啪!”陳小蘭也打了一個;“啪!”楊伯的,“啪!”陳小蘭的……一個又一個,他們手上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我的眼睛都看花了,兩張白紙上漸漸鋪滿了蚊子的尸體。蚊子打了這么多,也不曉得他們的腿痛不痛。兩人越打興趣越高,天黑盡了還沒分出勝負來。
這時,有一車礦石來了,大家重新回到車間工作。楊伯推小車,陳小蘭拿鏟子,把原料一鏟鏟撮進小車里,同時還在大呼小叫地爭論著剛才究竟誰打的蚊子多。不過磨機的轟鳴聲很快把他們的爭論聲壓住了。
我當時年紀小,覺得這事兒新鮮有趣,可后來想起,卻發(fā)現再沒有比這種游戲更無聊的了。成年后,我開始明白,楊伯和陳小蘭當年不是無聊,他們在政治口號滿天飛的年代里,能夠在勞動間歇尋找一種娛樂,其實是一種淳樸,一種天真。
妹妹教我唱歌
每年假期,我都要和媽媽回成都。回去時,我心里總是很高興,假期結束后,心情就很郁悶,總是賴到非走不可的時候,才跟母親出門。
有一次,天不亮我們母女就跨出家門,妹妹在床上傷傷心心地抽泣起來。我爸對我嘆道:“沒事,你妹妹等會兒就不哭了。”妹妹覺得別人家里都是團團圓圓的,為啥我們家要分兩處生活?那時,我爸想了很多辦法調我媽回成都,但都沒有成功。我給妹妹說:“不要哭哈,你在幼兒園多學些歌,下回又教給我!”妹妹這才不哭了。
妹妹從小就喜歡唱歌跳舞,在幼兒園里學了不少歌。她教我唱《紅小兵送水上油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紅小兵送水上油田,上油田,一路走來一路唱,天上又多幾顆星,紅的星,綠的星,那是井臺照明燈……”還有一首活潑的歌曲:“晨風吹,陽光照,紅小兵起得早起得早,整整齊齊排好隊,大家來做廣播操,伸伸臂,彎彎腰,踢踢腿,蹦蹦跳,認真鍛煉身體好,長大要把祖國保。”多年以后,我聽女兒唱范曉萱的“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就會想起兒時的這首歌。
我回到山上,把妹妹教我的3首歌教給同學們。我們學校沒有專門的音樂老師,有時體育老師兼職教我們一兩首歌,也是當時《戰(zhàn)地新歌》里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東海揚波紅日升,南嶺起舞飄彩云,珠穆朗瑪雪峰獻哈達,草原上贊歌唱不盡……啊,毛主席!大江南北留下了您的足跡,五湖四海回蕩著您的聲音……”或者是:“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教同學們唱的歌都很受歡迎,有一首關于打乒乓球的歌,更是唱得大家興高采烈:“乒乒乓乓乒乒乓,長方桌上擺戰(zhàn)場……增強體質為人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末尾還有兩句激動人心的吼叫:“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那時我們國家正在搞“乒乓外交”,這首歌唱起來十分鼓舞人心。后來,我們班每天上課前就唱我教的那3首歌,別的班上不會唱,同學們都非常得意。
一年夏天暑假,媽媽把妹妹接到山里來耍,妹妹又教我唱她學的新歌。妹妹歌唱得好,模樣也長得好看,到了山里,大家都很喜歡她。這時,我們廠外的公路邊已經有了每天開往灌縣(現在的都江堰市)的班車。我媽休假時,便和很多叔叔、孃孃一起,帶我們姐妹到灌縣去玩一天。有次,在灌縣公園茶鋪里碰到一個廠里跟我媽同姓的叔叔,他高矮(四川方言:無論如何)要我們姐妹倆喊他“舅舅”,我們喊了,他便高興地去買了幾個紅糖做的棒棒糖給我們吃。大家喝了一會兒茶,“舅舅”喊妹妹唱一首歌。妹妹大方地唱了起來:“千條江河——流入海洋,萬朵葵花——向著太陽,紅小兵戰(zhàn)士火熱的心,啊啊啊——啊,永遠永遠向著北京的金太陽……”妹妹的聲音清脆甜美,吸引了全茶鋪的人,大家都回過頭來看著這個小姑娘。妹妹唱的時候很大方,后來發(fā)現有很多人看她,反而害羞了,趕緊低下頭去吃棒棒糖。(待續(xù))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