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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格子

2008-12-31 00:00:00白小易
鴨綠江 2008年10期

記錄一些往事,懷念難忘的朋友。思索不斷更新,答案經常修正。

錢海的長相并不帥,可是神態卻極像以英俊瀟灑著稱的國際影星布魯斯南。在俞軒的同學里,錢海第一個發了大財,也第一個告別了人世。剛認識錢海的時候,俞軒根本想不到他們會成為朋友。那時他甚至對錢海有些厭惡。在錢海去世時,他卻是大學同學里唯一一個跑到他家鄉給他送葬的。錢海生前的最后一個電話,也是打給俞軒的。

他們的第一次合作還是在學校里。那年俞軒在本市著名文學雜志《五月》上發表了一篇小說。這在同學中絕對是一件具有震撼力的大事。錢海同樣也在努力寫小說、寫劇本,卻沒有作品發表,不免會心生嫉妒。但忌妒心并沒驅使他做任何壞事,反倒主動找到俞軒,要幫俞軒把小說改成電影劇本。他們的合作是認真的,甚至接近了成功——他倆一度被電影廠請去,住進招待所改本子。走廊里常有異常亮麗的女孩子走動。她們都是來尋找上鏡機會的。當時錢海曾感慨:“我們距離天堂只有一步之遙了!”但這一步永遠沒有走到終點——他們至今也沒有一部電影作品問世。當然后來他們也不再把那當做天堂了。

第二次就不如第一次那么冠冕堂皇——是合作泡妞兒。有一天他們正在食堂一張桌子上吃飯,忽然發現了臨桌一個眼毛兒很長的女生。為了引起“眼毛兒”的注意,他們高談闊論,調動了所有的知識儲備……應該說他們表演得非常投入。俞軒用的是童自容的聲音,而錢海則把自己假想成喬臻——當年喜歡看譯制片的人都知道這兩個人是誰。表演至少一開始是成功的,因為下頓飯的時候,眼毛兒又興致盎然地出現在了“觀眾席”上。但是要長期進行這樣的演出,也是十分累人的……書到用時方恨少,他們又能把這“透支”的買賣維持多久?結果稍一懈怠,眼毛兒就“搬遷”了。

用錢海的說法,他們是一種“競賽關系”。寫作競賽、泡妞兒競賽、賺錢競賽……并且互有勝負,所以才有比下去的樂趣。很多人都不理解俞軒和錢海怎么能成為如此親密的好朋友。錢海極其張揚,片刻不能消停,而俞軒十分內向,可以坐在一個地方一整天不動地方;錢海工于心計,俞軒天真單純。即使僅從外表上看,兩人也很不協調——錢海其貌不揚,而俞軒卻是同學公認的帥哥。他們在性格上的反差尤甚于形象。回頭看去,友誼從強烈的反差上開始,更像是建立在“互補”的基礎上。他們后來已經完全稱得上“親密”,可始終并行在兩條獨立的軌道上。有時會有些交叉,但從不混淆。很多時候,俞軒和錢海互為學習榜樣——更準確的說法其實是互為反面教員。在內心里譏笑和羨慕對方,是他們彼此最常有的心態。他們之間不能用“競爭”這個詞——沒有共同追求的目標,做事的方式也完全不同。相反倒是合作的時候更多些。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當然主要靠錢海努力。他干什么都喜歡摽著俞軒——當然實質上就是“利用”。比如在電影廠改本子,大多是俞軒在招待所房間里“筆耕”,而他則奔走于各個片場和導演家里進行廣泛“社交”。不過他在盯上某個漂亮女孩兒的時候,還得回去把俞軒請出來。一旦成功地吸引了哪個女孩兒的注意力,再打發俞軒回去辛勞,他則對人家死纏爛打。可是“利用”往往也是相互的,俞軒知道沒有錢海在那里公關,他寫的本子也許根本就沒人看。至于女孩兒,要看他是否喜歡——喜歡當仁不讓,不喜歡就讓錢海鬧去吧——能讓他喜歡的女孩兒真不多。

這是一種看起來非常完美的“共生”關系。但是,好像從沒得到過真正的完美效果。本子最終還是一個個廢了,那些漂亮女孩兒大多也在俞軒轉身走開之后對錢海不理不睬……

他們的一切成就都是兩個人分別成就的。如果說俞軒首先發表小說是令錢海大受刺激的第一個回合的話,那么在第二回合,“感情生活”方面,俞軒又是先拔頭籌。大二時,有一天下午,一個穿軍裝的女孩子到學生宿舍找俞軒。她的美艷明媚令呆在宿舍里的所有男生手足無措,結果大家丟下俞軒,紛紛跑到教室或圖書館去了。這幫家伙受刺激不小,到了那里依然不能平靜,就把消息告訴認識的人。錢海在圖書館聽到這個消息,對同學們的表現感到十分詫異——不至于吧,真的美到那程度了?他再也看不進去任何文字,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回到宿舍。驚散一對兒鴛鴦,連忙道歉……他算看仔細了,俞軒的女朋友真是很漂亮。接著發現,除了美麗,她還非常健談,從錢海的家鄉談起,又聊到他們的學校,說起話來清晰悅耳,連珠炮似的讓你插不上嘴。當時他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對兒,心里既艷羨又不解——他們怎么湊到一塊兒的?

俞軒“搶先”發表作品和“搶先”擁有漂亮女友這兩件事,給了錢海深刻的刺激,反倒使他在兩個領域都創造了驚人的奇跡——到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和三部電影劇本,還依次“泡了”十余位被稱作“校花”、“系花”的女生。雖然小說沒有出版,電影沒有開拍,“花兒”們也沒有一位真正與他情投意合,但他在同學們當中造就的影響力卻是無人能及。更有意義的是,這一切為他日后的飛黃騰達,打下了人格基礎。

兩人分別創造了許多“第一”,只有一個“第一”是相同的——第一個學期,他們的政治課都不及格。一直被學生們指責缺乏幽默感的政治課老師,這回找到了幽默的事情,從此拿他倆的試卷當例證——“最荒唐的考試態度”之例證。據低年級學生轉述,政治老師是這樣挖苦他們的:“……真不愧是中文系的學生,他們在答‘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關系’這道題時,一個答:‘是十分微妙的關系’;另一個答:‘是一奶同胞的關系’!這是政治題的答法嗎?”

這兩個答案后來也不斷被錢海拿出來“炫耀”。只是許多年后他們都忘了到底哪個答案是自己的,結果都搶那個“微妙論”。這個當然不重要,他和俞軒的友誼好像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畢業后,在沒有俞軒做釣餌的情況下,錢海追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空姐做老婆。本來他是被分配回家鄉的一家銀行工作的。銀行雖然是好地方,但那座小城他已經發誓絕對不能回去(回去的方式只能是“衣錦還鄉”)。憑著自己的活動能力,錢海殺進那家改過本子的電影廠當上了編輯。他可以指導別人改本子了。但還是不曾有任何一部電影的演職員表上出現過他的名字——這種活計實在不是他這樣的大材來做的。他把時間更有效率地用在了該用的地方——在開發海南的歷史性機遇里,他和幾個干部子弟一起在海南批到了一塊地。簡單地賣掉之后,他就分到了四千萬人民幣。這時候,他還用給誰改什么本子嗎?當然不!他開發浦東去了……只是小小地參與了一下,財產就接近了一個億!“億萬富翁”這個夢幻般的稱謂已經屬于他錢海了!在上海、北京、深圳、海口這幾個中國最好的城市里都購置了房產。

跟錢海的傳奇經歷相比,俞軒畢業后的生活平平淡淡。冷落了幾個迷戀他的女孩子的心,他娶的正是那個震了同學們一把的“大姐姐”。中學時代的初戀也算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畢業分配給他的工作是省委機關,他去了就不喜歡,自己調到了一家文學雜志社。畢業不到一年結婚,又過了不到一年,兒子出世。他在大學同學里年齡最小,孩子最大。他的老婆孩子只能跟他一起住在父母家里。他們的小房間只有九個平方米。可憐他的這個“大姐姐”,竟過起了這般艱難的生活。她當初可是一幫高干子弟追逐的目標,她父母一心要在大區司令或省級領導這個圈子里結一門親。無奈楊丹偏偏瞧不上這些人,她在部隊醫院請了假,回到三年前畢業的中學里補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俞軒就在她插班的班里,這便注定了她今生的命運。俞軒幾乎一下子打動了她的芳心,雖然這個小男孩兒對她這個大美女不理不睬,她以俞軒還沒長大來解釋對她的漠視。同時,要給他做姐姐的強烈沖動卻無法遏制了。多出三年的人生經驗使她克服了羞怯,甚至不惜采取寫字條、請他幫忙解題、在回家的路上等他之類的手段。其實,俞軒早被她的美色所懾服,但他能做到深藏不露——他的理智告訴他,如果他不考上大學,一切都將是泡影。所以他一次次“冷酷”地拒絕了她。結果是他考上了,而她以兩分之差與錄取分數線遙遙相望,只好回部隊去了。大學里的女同學或許有這樣那樣的優勢,但誰也取代不了那位“姐姐”。大三時,俞軒終于按捺不住,開始尋找楊丹。他搜索起所有關于她的記憶,去她回家時走進的那個部隊大院找她……如此找法,自然毫無結果。可是寒假的一天,他正在家門口懶懶踟躇的時候,卻眼見著“姐姐”迎面款款走來!這就是所謂緣吧……

錢海再次去找俞軒,是在他暴富五年之后。那段時間他經常夢見俞軒,于是知道應該去找他了。而真正去的那天也很偶然,他開車帶著老婆去辦一件什么事。往回走的路上,他又想起了俞軒,并且突然想起當時正好就在俞軒家附近。他就打了俞軒的住宅電話。俞軒恰好在家。

“你還活著呢?”他們異口同聲。

錢海問俞軒家的具體方位,俞軒告訴他在郵局門前見面。

“你就往寶馬車上看!”錢海忍不住順便炫耀一下。

“我不知道什么寶馬寶驢。”俞軒當時真不知道“寶馬”是車的牌子,更不知道是名車的品牌。

幾分鐘后俞軒上了錢海那輛寶馬車。五年不見,錢海胖了。而俞軒還是老樣子。俞軒參加了錢海的婚禮,認識他的空姐老婆。她不像當年那么光彩照人了,但仍然稱得上漂亮。

“你在哪兒弄這么個車開啊?”

“買的唄!”

俞軒心想,這家伙有錢了。但他沒說什么。

錢海沒法接著說,覺得非常不爽。起碼在老婆面前挺沒面子的。他把車開到俞軒家門前。

俞軒客氣一下,請他們上樓。錢海說一會兒還有事,就在外面聊幾句吧。他和俞軒下了車,把老婆留在車里。

他們東拉西扯了一陣。俞軒居然對錢海有錢了這件事不置一詞,沒有任何好奇心。錢海也就不好多說,聊了一會兒告辭了。

過了幾天,錢海想想不甘心,又開著一輛卡迪拉克來找俞軒。

俞軒接了電話,早在外面等他,說:“老遠的,我以為你開著一輛‘半截美’呢,原來還是輛轎車。”

錢海哭笑不得,鼻子都要給氣歪了,“眼睛怎么長的?這是世界上最好的車!”

“比那個寶驢好嗎?”

“反正都是頂級車,跟你說也沒用!”

這次他們去了一間酒吧。胖乎乎的老板娘笑臉相迎:“錢大老板來了!”

錢海見老板娘丈夫正背身在冰柜里拿酒,就在她那張還有幾分姿色的大臉上捏了一下,“想我了吧?”

“那可不!想您就是想錢啊!”她回手輕輕打了錢海一下。

等她走開了,錢海興致勃勃告訴俞軒,“猜猜她是誰?當年看的那場芭蕾舞,《天鵝湖》,還記得不?她就是四小天鵝中的一個!”

“天!都這樣了?”俞軒說。

錢海哈哈大笑。

時間充裕了,聊的內容當然就深入些。錢海先猛問俞軒的情況。俞軒去年剛剛在雜志社分到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在兒子上小學那年總算有了單獨的家。錢海說這純粹怨你自己——怎么不在省委機關拿到一套房子再調動啊!俞軒說那時候從沒想過這件事。錢海說全中國也找不到幾個你這樣的傻瓜。然后他說了俞軒愛聽的,以免傷了和氣——他說起這些年他非常關注俞軒發表的作品……

“你現在挺‘牛×’了——但我看你小說的時候就想,你把這些小說全糟踐了!”俞軒自然要問怎么講,錢海接著說:“名兒出得不夠響唄!信不信,你小說給我幾篇,我就能炒成紅遍全國的大家!”

俞軒當然知道錢海一貫這么說話,但他聽了還是挺舒服。

“你現在還是個省會員吧?”錢海拿出一個紫紅色硬殼證兒,“你看,我是中國作協會員——我寫什么了?功夫在詩外嘛。”

“你厲害。”俞軒無奈道。然后,他終于問到錢海那個愿意回答的問題:“你怎么變成有錢人了?”

錢海自然“掄圓了”說起自己的發跡經歷。六年前他離開家鄉找到俞軒時,俞軒請他吃了一頓飯——當時他已經好幾個月處于“待業”狀態,早沒有人肯請他吃飯了。他一方面忘不了這份情義,另一方面也要挽回那般落魄形象……

俞軒聽完他的陳述評論道:“這對你來說都是順理成章的。”

錢海也知道不能指望俞軒再說出什么更好聽的了,只好拿起酒杯,“喝酒喝酒!”

跟俞軒的一番敘談,激活了錢海早已休眠的文學細胞。當夜他竟少有地失眠了,構思起小說——就寫寫今天講的那些故事,不是很精彩嗎?

第二天起來,錢海開始動筆。寫滿第一頁稿紙時,他開始感慨——寫作其實就該是有錢人的事業啊!看我現在心態多么好,一點兒不浮躁,一點兒不功利!以前寫作總是坐不住……那怎么坐得住?下頓飯都不知上哪兒吃去!哈哈……“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關系就是他媽的這么“微妙”!那個狗屁政治老師懂什么?

三天時間,一個兩萬字的中篇就完成了!他開上車,又找俞軒去了。

俞軒看到稿子十分驚訝——比知道他暴富更吃驚——“這么快就寫完了?”

錢海不由分說把俞軒又拉到酒吧,讓他當時就看。

俞軒此刻卻心浮氣躁,看著厚厚一疊稿紙,他真是滿心妒意——他寫出這些字數差不多要一個月!

“我還是回家再看吧。現在看不了。”

錢海一指吧臺,“這樣吧,我去那兒找個小妞兒喝酒,一個小時以后回來。你看不進去就坐著等我行吧?”

“憑什么?”俞軒一瞪眼。

“那好,你也找個伴兒去呀。有什么消費,記我賬上就行了。”

說完,錢海坐在一個高腳凳上,那有一個小女子,他早就瞄上了。俞軒沒有目標,四下看看,發現那面墻上掛著一只飛鏢靶,就玩了起來。

玩兒了一會兒,覺得不看錢海的稿子不夠意思,就回到座位上,看了起來。看過頭兩頁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開頭之后,進入了情節,終于看出點兒興致。看完了,錢海也回來了。

“還不錯,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錢海高興得臉通紅,“哥們兒畢竟是學過中文的嘛!在你們刊物發一下?”

“應該問題不大。我給你提一下,看看主編能不能通過。”

“擺平他啊!把他請出來。”

“我看用不著。等我讓他看了再說吧。”

俞軒的稿簽寫得比較溫和,是從鼓勵本地作者的角度建議發表的。誰知主編看了稿子,竟親自到編輯室來找他——

“太棒了!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現實主義杰作!”

俞軒看到稿簽上,已經赫然批示:發本期頭題!

“這作者是哪兒的?”主編很興奮。“看得出來,很有生活,很有功力……要抓住這個作者,我們給他按系列發表作品!”

“是我的同學。”

“哪天把他請來,我對這個人很感興趣……”

“正好,他想請你吃飯呢。”俞軒想這兩位真是投緣。

“是嗎?太好了,趕緊幫我聯系上!”

宴請安排在第二天。這次俞軒也開了眼——錢海這次沒有自己開車來接他,而是安排了一個“馬仔”。在車上馬仔告訴他,另一個馬仔開著奔馳去接主編了,而老板已經在酒店恭候了。俞軒反應了一下才知道“老板”就是錢海。

到了酒店,還有一位“辦公室主任”候在大堂里,畢恭畢敬地一直把俞軒送到二樓的包房。見到“錢總”,他才倒退著返回。

“這些人都是你租來的?”俞軒開玩笑。

“不叫‘租’,叫‘雇’。他們都是我公司的雇員。”錢海臉色很得意地紅潤著。

“你還有個公司?干什么的?”

“錢海發展實業總公司,下設錢海房地產開發公司、進出口貿易公司和廣告公司等子公司。”

“都是皮包公司吧?”

“改天帶你去看看。前兩天就想告訴你,看你也不‘感冒’,沒敢跟你提這個呀。”錢海說。

“這地方吃飯很貴吧?請我們主編,犯得上動這么大干戈嗎?”

“要請就請好,我這也是為你呀。跟領導搞好關系,沒什么壞處吧。”

俞軒偏不領情,“少來!我才懶得理他。今天這是沖你才來的。”

錢海哈哈大笑,“對對對,我犯什么傻啊,要買你的好。”

這時辦公室主任陪著主編進來了。錢海起身去迎接。主編臉上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臉上堆滿了笑容,一個勁兒點頭哈腰。直到看到俞軒,才算找回一點兒自我。

吃完這頓飯,俞軒看起來十分不悅。回來時,錢海和俞軒坐一輛車,他問俞軒:“你怎么了?”

“不請吃飯,你的稿子也能發。這樣倒好,倒像是靠請客才發出來的。”

“交朋友嘛,以后不知道還有什么事用得著他呢。要沒這個由頭,我怎么有機會請這個人吃飯?”錢海覺得在向俞軒傳授秘笈,說得興起,又拎出了他們之間那個“老問題”——

“‘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是什么關系?’是兒子與老子的關系!你那個‘一奶同胞’所以是錯的!”

“別扯淡了。”俞軒苦笑。

過了幾天,錢海又來接俞軒去他的公司。參觀了一圈,來到錢海辦公室。女秘書給錢總和俞軒端來水,拿著記事本匯報都有什么人來過電話之類。錢海仰在靠背椅上懶懶地聽了,然后說:“好,沒你的事了。”小女子便悄沒聲息地退出了。

“怎么樣?上我這兒來兼職吧,給你個副總干干。”

“經商的事,我什么也不懂。不行,我干不了。”

“干上你就明白了,沒什么了不起的。”

“我不知道你還有什么產業,這些我看著都眼暈。我這些年,跟經營沾點邊的,就是經常做做股票。”

“真的?你還有這本事?”

“小打小鬧。”

“股票我倒不懂了。以后我公司上市了再研究吧。你有這底子,搞房地產也沒問題啊。你這家伙就是別扭!趕緊來吧,好玩得很!”

錢海動員了半天,拿高薪相“利誘”。無奈俞軒不為所動,最后錢海只能失望地長嘆一聲。

而此時俞軒心里卻對錢海很感激,以為錢海要“變相扶貧”,找機會送錢給他。情是要領的,但“施舍”決不接受。

錢海還是經常拉俞軒出去吃喝玩樂,包括談生意的宴請。在滿桌子都是商人的酒席上,俞軒往那兒一坐,也許會從頭至尾一言不發,但有他,錢海馬上就覺得氣氛上有他特別想要營造的那種效果。談生意是很微妙的事情,有時候繃得太緊反而毫無回旋余地。尤其在雙方陷入僵局時,他會放下生意,跟俞軒聊聊最近的電影或者其他新聞。他們的隨意幾句話在另外那些人聽起來都是很特別的。他們也會找機會插話,加入進來。這樣氣氛就慢慢輕松起來。事實上,俞軒也并非對所有經濟話題都是門外漢。有一次招待濱城的地產商,客人談起了股票,錢海不懂股票,半天不敢張嘴說話。誰知俞軒對滬深股市上市公司如數家珍,似乎沒有不知道的。大家很是吃驚,一問俞軒,他已經是個具有七年“股齡”的老股民了。而當時這兩家股票交易所的歷史不過才八年。有人問俞軒戰績。俞軒說在你們面前說這個太可笑了,他目前的股票市值不過十萬多一點兒。錢海的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讓在座的人對俞軒刮目相看——

“你投入的本錢是多少?”

“五千。”此言一出,舉座嘩然——這創造的是二十倍的價值啊!而同期的股指漲漲落落,甚至比七年前還要低呢!這幫生意場上的逐利高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探究的機會,立刻圍定俞軒,開始刨根問底。有人提起一些時段的股票價格和當時的題材,想要驗證俞軒的話是真是假……俞軒倒也說得興起,居然開始給這些大老板講起他的投資觀念來。錢海可不管真假問題——有了這樣的氣氛,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散席之后,錢海在車上對俞軒說:“明天我先給你五百萬,你替我也炒一把。”

俞軒想了想,說:“不行,錢太多,我不會玩兒。”

“還有嫌錢多的?你就照你的做法,放大十倍、百倍不就完了嘛!”

“跟你說老實話吧——我三年多以前就賺到十萬了,可從那以后,就再也上不去了——我發現我只能玩轉幾個小錢兒。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哈哈哈,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傻瓜,放著這么好的機會都不要——你沒什么風險啊……”

“怎么沒有?我會坐臥不安,何苦呢?”

“其實我想說的是,這正是你的聰明之處。”錢海知道俞軒的脾氣,又改為當面恭維,“誰都愿意有你這樣的朋友。吹吹呼呼的人我見得多了,那些家伙主動上來我都不敢用,倒是你這樣謙虛謹慎,我反而非你不可啦!”

“算了。我可以給你一點兒投資建議,操盤手我一定不會做。”

“怎么,你就想抱著你那十萬塊錢活一輩子了?我看你還是沒弄明白‘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關系’!對了,我知道委托理財的分成一般是一成,我給你兩成。你一年翻個翻兒,就是一百萬了。買房、買車,全解決啦!怎么樣,干得來吧?”

“你只描繪了最美妙的結果——要是趕上大熊市,恐怕連本錢都保不住。到時候一定挺尷尬。我肯定不干。”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錢海很失望,很惱火,“為什么我有錢?為什么你沒錢?明白不?”

“就算命中注定吧。”俞軒說。

隨后那些房地產商邀錢海和俞軒去海邊玩兒。俞軒懶得出門,推脫單位有事。錢海去了,生意居然很順利地成了。這單生意預計會給錢海帶來六七百萬的利潤。如果俞軒以“副總”的身份參與,錢海至少應該分給他五十萬。錢海為此居然很鬧心,最后很“痛快”地決定——就請他吃頓飯算了!

吃飯的時候,錢海忍不住還是把話挑明了:“……只要你來公司上班,你就可以很快拿到下一個五十萬。”

俞軒這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也有些不平靜。畢竟是五十萬吶!至少可以買一套像樣的房子吧……

錢海察言觀色,又來了一句更“狠”的——“是,我知道——‘視金錢如糞土’多爽啊,可你也不想想,老婆孩子過得怎么樣?你這家伙是用不著什么錢,不抽煙、不喝酒、不出門——吃喝嫖賭全不來,一個月兩百塊夠你活了吧?可你總不能讓女人孩子跟你一樣‘克己復禮’吧?這也是你的責任呀!老爹老媽將來要治病吧……”

俞軒被他這一套嗑兒嘮得心亂如麻,感覺“堵得慌”。尤其他預感錢海又要重新解說“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關系”,趕緊說我考慮考慮,找個借口就跑了。

回到家里,他當然沒敢跟老婆說這件事。老婆近來常受刺激——當初被她鄙棄的那些追求者,不是發了大財就是當了大官,而自己“慧眼”選中的“白馬王子”,現在卻還是一個處于“半失業”狀態的小文人!結婚后跟他住了六年九平米的插間,幾年前才有了這個獨立單元,可才區區五十平米啊!看老婆委屈,俞軒自然也是窮則思變,當初投身股市,幻想過一夜暴富。但現實并非童話,賺錢可真不是那么容易的。雖然他的聰明才智讓他成了一個贏家(這樣的戰績在國內股市上還真算鳳毛麟角),但畢竟實力有限,不可能有什么大作為。當時正流行一句挺刻薄的話,叫做“性格即命運”!賺到十萬再不能擴大戰果,正是性格因素作祟——怕失去已經得到的,便不敢冒險,明明看到了機會,卻做不到放手一搏。就是做了,也是賺個“皮毛”就跑了。如此這般,這幾年也就沒了大出息的可能。而且興趣精力全投入股市,文學也基本荒廢。要是還有知道他的讀者,記憶中也全是他十多年前的作品了。這些事一件一件理起來,當然也是挺糟心的。他知道他不能再這么下去了——要么徹底放棄股票,回頭好好寫小說,要么索性全力投入,先把“必不可少”的錢賺夠……錢海此番出現,倒真像是上帝給他的抉擇機會……

實際上這次錢海歸來,俞軒一直有點兒看輕了他。開始把他的發家經歷當童話聽了。后來看到錢海確實有錢,但也只把他當做一個“暴發戶”,想象不出他能做什么“像樣”的生意。俞軒意識里的商人似乎遙不可及,是一群跟他無關的特殊的人,沒想到錢海就是這么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了。這個認識還是慢慢建立起來的。跟錢海交往的人,有些是小嘍羅,有些明顯是騙子,但也的確有很多是知名企業甚至是上市公司的老總。不光如此,錢海現在還是省市領導的座上客,這一點也超出了俞軒的知識范圍,他一直以為政府官員犯不上搭理錢海這些生意人。錢海很生動地給他上了一課——“池子里冒出來一條大魚,池塘的管理人能無動于衷嗎?”于是俞軒也開始重視這個現實:他的同學、朋友加文友的老錢,已經成了一位商界精英了。這無疑也是自己的一個機緣啊。自己在股票方面的研究不是真的有用武之地了嗎?而且用別人的錢來炒股,一定會擺脫那種想贏怕輸的心理,說不定能賺到大錢啊。錢海的錢也增值了,自己的境遇也可以改觀了——銀行賬戶里放著幾百萬,再寫起小說來,那是什么心情啊……

這幅藍圖雖然令人向往,但俞軒知道自己還是不會去做。天有不測風云,誰知道下一步股市會怎么走。萬一套牢了,賠了本,那時的局面恐怕就不那么美妙了……好好的同學,別再為錢反目了……這樁美夢就在俞軒的思前想后中破滅了。還是那句話——性格即命運。

也許是命中注定了他和錢海有一段“商緣”,不久他們遇到了這樣一個機會——銀行開辦的證券營業部一律要脫鉤,一個朋友給錢海介紹了一個急于找婆家的營業部。正是因為有俞軒這個“人才儲備”,錢海才會對這樁生意感興趣。得知消息,他馬上找到俞軒——

“你的命真好!這純粹就是老天爺給你準備的!這回你可沒理由逃避了吧?”

俞軒也覺得渾身的血都熱了——放棄了之后他也一直鬧心著呢——“這事沒問題!”

經過一番周折,這家營業部終于歸入錢海名下。“錢海證券”響當當地成立了。錢海當然是董事長,俞軒出任總經理。

俞軒并沒有辭去編輯部的職位,是以“體驗生活”的名義去“掛職”的。主編享受過錢海的“物質文明”,自然要表現自己的“精神文明”,樂于成人之美。當然,他還對更大的“物質文明”充滿了冀望——“好好干吧,掙了大錢,再回來拉文學一把……”哈哈,為的還是“精神文明”!

“咱們先從這一個營業部干起,贏利了就收購下一個。沒準兒有一天滿街的證券都是‘錢海’了!”錢海豪情萬丈,緊著給俞軒打氣。

俞軒雖然炒了幾年股票,但對經營卻沒經驗,更沒底氣。所以他并不如此樂觀。這個營業部的規模很小,營業面積只有三百多平方米。分上下兩層,一樓是散戶大廳和現金存取柜臺,二樓是兩間大戶室和機房。“總經理室”不過就是在機房旁邊打出來的玻璃隔斷。錢海董事長視察的時候說:“先湊合干著,我馬上勘探新址,咱們很快就搬到大房子里去,面積要擴大十倍!”

原營業部的工作人員大多留在銀行,只有五個沒有門路的小女孩跟了過來。錢海讓俞軒決定她們的去留,同時進行招聘。俞軒從沒掌握過“生殺大權”,未免心懷惻隱。五個“老員工”全留下了,然后按照缺額又補充了一些人。他選人的原則被錢海笑稱“三優先”——女性優先、年輕優先、漂亮優先。俞軒反問:“你還有更好的標準嗎?”錢海一本正經說:“我認為這是最理性的標準了。”

這哥倆兒至少在這一點上沒有分歧。

原來的老客戶大多是附近的居民,營業部易主,自然會有一些流失。接管時的客戶數是四百多戶,但保證金和股票市值總額還不到五千萬人民幣。錢海又投入了一千萬給俞軒做股票自營。以房地產起家的錢海,忽然一下子就愛上了股票。他告訴俞軒,他要把商界的朋友都盡可能地拉進來:“讓那幫家伙把錢投到咱們公司——你做好準備,資金很快就會源源不斷地涌來。先給你弄它幾個億,夠不?”

性格使然,俞軒對大話也要當真,自然要說:“別一下子鋪那么大的攤子,這些錢已經夠多了,我還得適應一下。”

這種態度讓錢海感到非常放心。他哈哈大笑,一再勸俞軒放開膽子干。

大概是給俞軒撐面子,錢海把他當初開著去見俞軒的那輛寶馬,連同一個司機“撥給”了營業部。俞軒上下班也坐上豪華“寶驢”了。

營業部的日常營業倒也很簡單,俞軒的興趣當然主要在自營上。做了多年散戶,忽然一夜之間步入了“機構”行列,這其中的自豪感成就感欣快感自然不必說了。他把經理室的門關牢了,在錢龍上精心挑選股票,準備建倉……

他首先挑選的,還是他當散戶時做的那些股票——華北制藥、上海石化、四川長虹……這些股票看著比以前似乎更親切了……按捺不住,他直接接通本公司的場內交易電話——

“……買入華北制藥,五塊三毛五,一千——不……”以前他最多買過兩千股,這習慣一時還真忘不了。“一萬股!”

買了之后,華北制藥原價盤桓了一陣,開始一分一分地向下走。俞軒暗笑——出師不利呀!其實買完就跌也是俞軒非常習慣的一種情形。一想還有那么多資金呢,他還覺得跌得不夠勁兒呢。

二十分鐘后,他在五塊二毛六的價位上又買了一萬股。

到中午休市時,他已經買進了五萬股。他算了一下平均價位,是在五塊一毛八。而此時華北制藥的市價是五塊零七分。下午接著買……他給自己打氣。

下午一開盤,所有股票都一窩蜂地漲了起來。他只習慣“低位承接”,不敢追漲,只能眼瞅著大盤漲個不休。這時錢海打來電話:“……一萬個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股市大漲,你怎么不告訴我?咱們買了多少?”

“上午買了五萬股華北制藥。五塊多點。”

“也就是說,你才花出去二十五萬!趕緊接著買啊!”

“已經漲了這么多了……”

“我靠!我應該雇你當會計才對呀!這么謹小慎微,咱們哪輩子能掙錢啊!”

“別光想著掙錢掙錢,沒準兒一會兒就下來了。”

“下來什么?銀行的哥們兒傳過來的信兒,又要降息了。”

“是嗎?連這樣的消息你都能提前知道?”

“咳!在中國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你看看大盤,誰不知道?就你不知道——我真納悶,你這些年怎么在股市活下來的……”

“是啊,我謹慎,所以我活著。”

“行!我不管,你是總經理,你自己弄。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房租賺回來。”

錢海用的是朋友間那種親昵的斗嘴口吻,但俞軒聽了還是心里不舒服。俞軒想第一天合作就如此沖突,看來自己以前的擔心十分英明,好朋友真的不適合一起做生意。

因為市場上有這個減息的傳聞,直到收盤也沒有一次深度回調。錢海證券的自營帳戶上,也就只有五萬股華北制藥。而且今天大盤股也不是熱點,在盤中大面積瘋狂上漲的情況下,華北制藥只漲了兩毛錢。賬面贏利正好一萬元。其實這在俞軒看來,一天掙一萬已經是個奇跡了,但他能想到錢海會說什么——“一萬?好,夠撮一頓了……”

當晚,降息的消息果然公布了。錢海又去俞軒家拉他出去吃飯。俞軒心煩,不去。錢海說:“市場有了變化,咱們得商量一下對策吧?現在不是我請你客了,這是工作晚餐!”

俞軒一路上沒說話。到了酒店,他突然說:“我就提醒你這一次——你要是再以什么狗屁‘董事長’的身份跟我說話,我馬上就走人。”

錢海反應快,連奔兒都沒打——“天底下你最牛×!行了不?你不干,我買那營業部干嗎?反正那是你的,你愛咋的咋的,放把火燒了我也不管……”

這種吵架的方式讓他們一下子回到了大學里。接下來言詞雖然還是很刻薄,但兩人實際上早消了氣。錢海一面拿話兒往回拉,一面還不忘繼續斗:“……除了這個‘錢海證券’,你還能找到另一家聘你做總經理的證券公司嗎?”俞軒的回答當然就是:“除了這個‘錢海證券’,我犯不上當什么倒霉的經理吧?”

隨后,他們一邊吃飯,一邊分析降息后的形勢。對宏觀經濟的判斷,兩人沒有分歧,不過錢海主張利用這個經濟增長周期,要把錢賺足,多買熱點股題材股。而俞軒覺得市場有很多不確定因素,上市公司黑幕重重,到處都是陷阱和定時炸彈,所以要以投資相對比較規范的大盤股為主。錢海譏笑俞軒由一個“個人散戶”變成了“機構散戶”。而俞軒堅信自己的投資理念總有一天會成為市場的主流。他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錢海小心翼翼盡量不以董事長的口氣做出了這樣的“建議”——在自營資金里劃出一百萬由俞軒自己支配,用于投資大盤股。而其他資金買什么要聽錢海親自指揮。俞軒想剛才他還親口說過你把它燒了我也不管,這一會兒卻又拿走了百分之九十資金的支配權……不過俞軒并不在乎這個,反而覺得這樣自己的壓力更小了。所以他馬上表示贊同。

飯后,錢海說今晚該放松一下。俞軒問他干嗎。錢海道:洗澡。俞軒說回家洗得了。錢海失笑,神情有些曖昧,“回家洗個什么勁兒?跟我走吧,讓你開開眼。”

他們去了一家“洗浴宮”。開始沒什么特別,確實洗澡。洗了之后穿上浴衣到了一個大廳,眼前確實“琳瑯滿目”了——靠墻坐著一長溜女孩兒。錢海走了一趟,把每個女孩兒都仔細看了一遍,然后挑出他最中意的那個。

“你站那兒干嗎?趕緊挑一個啊。”錢海喊俞軒。

俞軒手足無措,根本不能跟眼前的女孩兒們對視。

“哈哈哈……”錢海大笑,“這個給你吧。我再挑一個。你去陪他,給我照顧好啊!開個小房間……”

后面發生的事情,也是錢海一直想探聽的故事,但俞軒就是不告訴他細節。那天錢海在一個女孩兒身上盡興撒野之后,等了半天也不見俞軒出來。他擔心俞軒出什么事,叫領班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女班頭回來,笑嘻嘻地說:在里面,好著呢。錢海大感意外——他這么厲害?我也沒給他藥吃啊,怎么會比我還厲害……又過了很久,才見俞軒出來。那個女孩兒還送他呢。錢海當然要認真看他們的表情——俞軒的臉上是一種發現新世界般的懵懂,而女孩兒則是毫不掩飾的依戀。

上了車,俞軒眼睛只向前看,不主動說話,回答也簡單。錢海開著車反而經常需要側臉去看他的表情。

“看來,以后咱們得經常來了唄?”錢海直接問不出來,只好套。

“我不來了。”

“怎么回事?沒弄好?不對吧,我看那小姐對你挺著迷的……”

“我是感到玩不起。回頭一想其實挺累人的。”

“靠!我就知道你——你跟小姐談戀愛呢?這能不累嗎?”

俞軒一臉苦笑,“我必須愛她,不然就只有失敗。”

錢海感到非常新鮮,失笑道:“這么說你真愛上這小姐了?這么快就能?”

“她是個人,她有可愛之處……”

錢海大笑——“哈哈哈……該怎么說你好呢?是太單純還是太虛偽?我看是兼而有之!你自己覺得呢?”

“我不知道。”俞軒說這話的樣子很認真。

錢海知道再問不出他什么了,只好把話題扯到更“廣泛”的層面去。“人不管有多大的不同,在性方面的需求卻是差不多的。誰也不能徹底脫俗啊——你大概只差這一步就修煉成佛了……”

“成佛可不是我的目標。我只是想活得簡單點兒。”

錢海一手把著方向盤,笑嘻嘻地側過臉兒來:“那正是佛啊。”

一百萬,對于俞軒這個標準散戶來說已經夠多的了。所以他就安心操作起華北制藥來。他以第一次買進時的那個價位為“標桿”,低于那個價就加碼買進,高出那個價就賣出一部分。每天這么小買小賣,倒也做得有聲有色,不亦樂乎。至于另外那百分之九十的資金,已經由錢海來親自指揮了。開始是錢海打電話下指令,俞軒替他操盤。只合作半天時間,雙方都覺得有些別扭。于是俞軒中午就從大戶室抽出來一個報單員,讓她專門接聽錢海的電話,并按錢海的指令操盤。這個女孩兒就是俞軒“選美”選進來的,叫方舟。俞軒之所以挑了她,至少三個因素起了作用:一,她的名字有特點,讓俞軒早就記住了;二,她是女員工里最漂亮的;三,她居然是一位文學愛好者。

錢海有了“專用”的操盤手,感到放松了許多。下午開盤后,他買賣的頻率顯然加快了,一會兒買進,一會兒賣出。俞軒在一旁看著都覺得鬧得慌。錢海猜到俞軒一定是這種感覺,還在電話里抽空問方舟:“俞總是不是又在苦笑呢?”

方舟沖俞軒做了鬼臉,對著話筒說:“俞總沒什么表示啊。”

俞軒道:“你跟他說,別把自己炒暈了——他剛才報的賣價比買價還低呀。”

方舟是這么轉達的:“錢總,俞總提醒您,剛才賣陸家嘴那筆是不是報錯了……”

“沒錯沒錯,陸家嘴漲得太慢,讓我很失望,我要換騎快馬!”他故意夸張地對方舟說,“我在和俞總比賽,看看誰賺得多。你給當裁判!我贏他十倍不算贏——就照一百倍使勁兒吧。”

等方舟給錢海報了單子,俞軒拿過話筒,直接跟錢海對話:“我說你過來多好,這么遙控不怕耽誤事嗎?”

錢海笑道:“我這可是大公司啊,還有別的事業呢——房地產什么的,還有澳洲龍蝦要到岸……哪個也不比股票輕啊。我都得罩著。”

“行,你就這么折騰吧,別弄出精神病就好。”

“還不是怨你,不肯分一點兒憂——什么也別說了,我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到時候乖乖聽我的……哈哈,玩笑啊,別摔我的電話……”

“現在不會。”俞軒也笑著說。

“噢,我明白了,因為有美女方舟在旁邊,你不能因小失大啊!”

“胡扯,我可沒想過這個。”俞軒怕方舟聽出在談她,說話有所顧忌。

“你根本不用想,天生就有這份覺悟。誰還不知道誰呀。”

掛斷電話,他看到方舟顯然“感知”了剛才的內容,就沖她笑了笑,打馬虎眼:“這家伙居然要跟我比賽。我多少錢,他多少錢,是一個級別的嗎?”

“實力并不是全在金錢上啊。俞總好像不是那種習慣好勇斗狠的人,但人家跟你挑戰,你也不能一味逃避吧?”她說得從容不迫。

好個小妮子!俞軒感覺這個女孩兒的確不簡單。他心不在焉地附和:“好啊,我就跟他比一比。”

“俞總不會輸的。”

俞軒忽然來了調皮勁兒:“你跟錢總會怎么說?”

方舟看準時機,使起性子來:“既然在俞總眼里,我是這樣人,那我當然要說錢總贏啊!”

“對,那也沒錯。”俞軒笑了。

比賽剛開始,錢海買進的大批股票便大幅度飆升。幾天后,錢海已經賺了四百多萬。而俞軒那一百萬只小賺了幾萬元。面對如此局面,俞軒不好嘴硬,只好在方舟面前主動自嘲:“錢總姓錢,我怎么比得了。”

“比賽還沒完呢,俞總不要這么早認輸啊。我還是覺得俞總不會輸……”

“錢總都遙遙領先了,你還這么想?”

“俞總就是那種永遠也不會輸的人。不過……”

俞軒心里一跳——他猜到她要接著說什么了——這個小女子怎么這么輕易就看透了他?

“……不過俞總也不是那種能大勝的人。”

“我知道自己。”俞軒笑了笑。

小女子擔心自己得罪了老板,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了看俞軒。然后又說,“也許立于不敗之地就是最后的贏家……”

“說得好。”俞軒及時安撫了她。

從方舟搬進經理室以后,俞軒的心情更好了。方舟接錢總的電話,一天也不過就是那么幾個,有大量的空閑時間要打發。看來她對股票是不打算“熱愛”了,倒總是跟俞總談文學。兩人混熟了以后,她說她其實剛認字的時候就看過俞軒的小說,只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金融市場上跟自己的“崇拜偶像”成為同事!此事在俞軒那里也是莫大快慰——在股市里遇到“文學青年”,自然是“他鄉”里的“故人”,令俞軒格外地看重。人有了“看重”的事情之后,就會格外認真起來。俞軒現在不得不重視他跟錢海的比賽了。但他的目標不是賺更多的錢,而是贏得方舟更多的關注。他買的還是他喜歡的那幾只股票。方舟幾天時間就歸納道:錢總炒股很理性,俞總則是感性的。

比賽既然遠遠落后了,俞軒索性更加不關注戰績,興趣全在與方舟的交流上。他把方舟沒看過的作品一一拿來給她看,還將正在構思的小說講出來,跟方舟討論。這個過程當然是令人著迷的,他們身處鬧市,而且是金融漩渦,但營造的卻是一個別有洞天的風花雪月之地,常常不知不覺就發現大盤早已收市了。

錢海也察覺到俞軒似乎不跟他玩兒了。但對他來說競賽可是全方位的——他也許不是故意的,或者說是本能的——他也對方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你的聲音真好!在電臺當過主持人吧?”

“沒有。”方舟笑了。

“你沒當主持人,是電臺的損失,更是廣大聽眾的損失!”

“錢總真能開玩笑。”

“對了——我想起你的模樣兒了!哦,其實是電視臺損失更大……”

俞軒從方舟的表情看出錢海電話的內容了。他怕難堪,索性出去,去各個部門巡視了一遍。他回來時,看見方舟正對著電腦出神。

“俞總……”忽然看見他,方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

俞軒心里感到十分不舒服。他說:“下班了,你可以走了。”

方舟似乎很不甘心馬上走,她想說什么,又找不好角度,顯得有些著急和無奈。方舟第二天出現時,那種惶遽全然不見。俞軒有些奇怪,又不便問她。還是方舟主動發難——她說昨晚想明白了,無論俞總還是錢總,都是拿她尋開心而已,所以她大可不必那么當真。

“不當真什么意思?打算逢場作戲?”俞軒倒要較真了。

“要不我怎么辦?兩個都是‘總’,我哪個得罪得起呀?”

俞軒吃驚不小,“這是何苦?還真難為你了。既然如此,我不給你添亂就是了。”

“我就知道俞總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方舟倒在這兒等著呢。

“你希望所有人都把你當回事,是不是?”

方舟有苦難言,不知道該說什么。

俞軒也是一副難以直抒胸臆的難受相。他覺得不該再說什么了,否則就顯得太刻薄了。其實他非常想知道,到底誰會打動方舟——是他的“魅力”,還是錢海的“財力”……

也許這樣的處境太殘酷了,方舟選擇了逃跑——她沒有再來上班,只給俞軒打了一個電話,宣布“辭職”。俞軒這時很過意不去,他勸方舟不必放棄工作,并說她選擇誰或者誰也不選擇都是她的自由,他和錢海也都不會做出報復之類的下三爛手段。方舟苦笑道,你說得好輕松,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辦才跑的。大概因為已經解脫了,她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俞總,你真是一個太敏感的人……這件事提早結束,遺憾肯定是有的,但我覺得更是我的運氣。我現在都不敢往下想了……”

知道方舟走了,錢海解嘲道:“現代烈女,真厲害。你不會怪我攪了你的好事吧?我是做好事呢——我制止了一出悲劇呀。”

俞軒說:“什么話都讓你說了,我還說什么?”

“我求你了,不要再搞什么婚外戀!需要女人就花錢解決!”錢海一副苦口婆心的表情。

“你的錢好使嗎?不也把人家嚇跑了嗎?”

“這事兒怨你——你倒告訴我一聲啊,這個你號下了,我就不攪和了。結果先和你有了一腿,我再來當然就沒戲了。不過,你最后怎么也留不住她啊?”錢海狡黠地眨著小眼睛。

俞軒知道錢海是故意挑釁,干脆沒理他。

“咳,她這么就走了,真沒勁!她倒是跟咱們周旋一把啊——這也是一種比賽嘛!多有意思啊!看看是‘精神文明’好使,還是‘物質文明’更厲害。可惜呀,沒分出輸贏就把咱哥倆兒撂下跑了……”

“你這玩笑太無恥了。”俞軒不高興了,但錢海嬉皮笑臉的,他也沒法發火。

“我只是在電話里跟她說了幾句笑話,你就吃醋。實際上就是你把她嚇跑的。你不是特自負嗎?你贏我就是了!我要輸了一定心服口服……咳,許多美妙的故事還沒發生,就被你扼殺了。跟太聰明的人共事,這點就不好……”錢海還在為沒能見到任何結局而遺憾。

“在股市崩盤之前,就該拋掉股票。”

“好了好了。你總是有理。不過這事兒要是擱在別人身上,也許哥倆兒就打起來了。而咱們,我相信永遠不會。你還是太小心了……”

“再說一次——不是我把她開走的。”

“好好……不比也好,還是跟我賺錢吧。聽我說——你要是再有了錢,真就天下無敵了。哈哈,那時候天下的女人都會為你瘋狂……”

不到兩個月,錢海的股票接連翻番,賬面額從九百萬一路上躥到了三千多萬。而俞軒操控的那一賬百萬卻只微賺了五萬。錢海當然有很多話可說:“……怎么樣?這才叫炒股票!當初我要徹底不聽你的就好了,貸點兒款,再把客戶保證金都押上,那還不上億了!”

人家確實是贏了,俞軒不能再說什么了。

錢海一高興,“這樣吧,聘你當總經理也沒談報酬的事,你手里那一百萬就歸你了!明天你就提出來吧!”

俞軒立刻心跳加快了,“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說了還不算嗎?”

“公司……公司的錢也不能這么弄吧?”俞軒小心翼翼地“反對”道。

“咳!算你的年薪!跟我好好干,以后每年一百萬!”

俞軒語塞——實際上他再也無力拒絕了。

晚上回家,恰好楊丹又提起缺錢。俞軒幾乎要告訴她一百萬已經到手。但是他忍住了。這筆錢還讓他感到不踏實。

第二天上午,錢海特意又打來電話,讓他馬上就去提款……“我要是不打這個電話,怕你不好意思自己去辦。別客氣了,跟我在一起,你應該有錢。”

俞軒不再多想,去樓下讓會計做了表,然后把公司賬上的一百萬元轉入了他個人的資金賬戶。

拿著一百萬元的存款條兒,俞軒感到的確有些“異樣”。一方面有種“豪情”,同時卻又覺得有些心虛。鑒于這種心態,他想昨晚沒告訴老婆是比較明智的。他總是擔心有一天這筆賬會有人來跟他“清算”……以他穩重的性格,他寧愿先封存它一段時間,等到確認沒問題了再放心使用。

錢海善于掙錢更善于花錢。對他來說,花錢的樂趣不次于掙錢,不但給老同學俞軒派送了一個大號紅包,還拉俞軒帶上老婆孩子和他全家一起去新馬泰游玩了一圈。這真是一個完美的出行組合——兩位漂亮夫人是“一見如故”的伴兒,一路上有說不完的話、試不完的衣服;兩個男孩兒年齡相差不多,也正好玩到一塊兒。錢海和俞軒便只好形影不離了,讓他們徹底重溫了一遍當年的同窗之誼。

此行被錢海戲稱“哲學之旅”:一路上他們進行了非常全面深入的思想交流。在異國風情的背景之下,有點兒跳出圈外的感覺,對自己和周圍的空間似乎看得更清晰了。兩個人從童年聊起,彼此對比著,恨不得把前生后世都看個明明白白。當然跟平時一樣,主講一直是錢海,俞軒只負責敲邊鼓。這件事幾個月后看起來就有點兒宿命的味道了。因為這簡直就是錢海的“人生總結”!錢海只比俞軒大兩歲,兩人的生長環境基本相同。豪氣十足的錢海便像是在參照俞軒的失敗而宣講自己的成功。雖然俞軒內心并不完全茍同,但剛拿了人家一百萬,似乎“有義務”聽他“布道”。所以俞軒一般也不爭辯,只是在他認為的“大是大非”面前才肯維護一下真理。這讓俞軒經常會感到非常不舒服——拿了人家東西的感覺就是不好……不好是不好,但他也知道自己無力拒絕。而且,錢海畢竟是把他當朋友待的,自己太過敏感了,實在不該……

錢海的幾句話給俞軒留下深刻記憶。比如說:“我一看見你,就能發現自己特別聰明和特別傻的地方。”俞軒也有同感。它的含義是:兩個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因此彼此可以拿來當鏡子用。

在談到人與上帝的關系時,錢海說:“人間是上帝眼皮下的一些小格子,由高到低,每個格子都有特定的人群。上帝看到某個人在這個格子里蹦得太歡了,就會把他拿到更高一層去。”

俞軒聽了好笑,發揮道:“要是到了最上面一層還使勁兒蹦達,上帝就把他再扔回最下面那層……”

“這還算命好的。”錢海此時少有的認真,顯然他沒少想過這些事,“最慘的是,上帝也許隨手就把他扔到外面去了。

“既然你有這個覺悟,為什么還不消停消停?”

錢海臉上終于浮現出俞軒常有的那種笑容——“我停不下來啊。”

關于人生,俞軒自然也有他的比喻:“我想,上帝可能是這么確定一個人的壽限的——根據他的愛好來定額度——比如作家,就是寫夠了多少字數,比如商人,就是賺到了多少錢……”

“哈,這么說你活得最長了——你這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好接著懶!”

當然,他們的談話也不可能一直這么“理性”——有天他們坐在沙灘上,看著身穿泳衣在海邊嬉鬧的兩位夫人,話題很自然地“下道”了——

“你覺得哪個更漂亮?”錢海瞇縫著小眼睛。

“當然是你老婆。”既然內容不太“正經”,就隨便說唄。

“我覺得是你老婆。”錢海笑道,“那句話真對,老婆是別人的好。”

“應該說是,各有各的魅力吧。”俞軒打算以總結性的語句結束這個話題。

“我覺得也是——那咱們今晚換換?”錢海一臉壞笑。

俞軒沉了一下,“那得她們也同意呀。”

錢海哈哈大笑:“行啊你!那分頭商量吧,有戲就通報一聲!”

玩笑到此為止,誰也沒去“商量”。

回國之后,錢海又拉上俞軒去辦一件“大事”——拜訪一位“大仙”。并且,錢海還帶上了老婆孩子以及兩個隨從。俞軒本不想去,但錢海請他時顯得挺不好意思,他倒不好意思拒絕了。去看看熱鬧也好……俞軒倒也想看看這種所謂“大師”的真實嘴臉。

俞軒沒想到錢海會這么“虔誠”。

兩輛車開到了市郊一個村莊,一幢土里土氣的樓房前面停著許多轎車。看車牌,有的還是外省來的。錢海顯然是最尊貴的客人——大師扔下所有病人,親自跑出來迎接錢海。錢海把俞軒和家人介紹給大師。在俞軒眼里,大師是一個標準的農婦,他當然不會對她太客氣。大師自然看得出來,于是也不太搭理俞軒,專心接待錢海一家。

進到里面,大師便怪叫一聲,說錢夫人身上附著邪魔!錢海也不看俞軒的臉色,居然求大師趕緊驅魔。大師讓錢夫人在屋子正中坐在地上,而她竟在錢夫人身后抬起腳來,狠狠地一連踹了三腳!然后大師一回頭——公子也被魔鬼俯身了!錢夫人趕緊忍痛起身,將寶貝兒子推到她剛才的位置……

俞軒在一旁暗自冷笑……錢海啊,錢海,你這輩子也沒這么踹過你老婆孩子吧?

“驅”了魔,大師便“請”錢海一家去對面屋燒香。俞軒沒有跟去,但不經意間看到錢海交給大師厚厚一疊百元鈔票做香火錢。

俞軒此時覺得不遠處的錢海非常陌生。他回想著以前的錢海。記得他們在學校那年,有一次國家男排贏了韓國隊和日本隊,全體學生都出去游行。很多同學是真激動啊,不但熱淚直流,還高呼各種口號。有政治頭腦的同學甚至號召大家要“統一口號”……這種場面當然不會缺了錢海。他非常活躍,可說是上躥下跳,惟恐氣氛不夠。但他的嬉鬧和玩世不恭表情卻激起了許多同學的憤怒(包括俞軒在內)。大家不理解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只是盡情地笑鬧,說:“不就是狂歡嘛!扯什么沒用的……”若干年以后,這些成長起來的同學終于明白球賽到底就是球賽,想起當時的場面,不禁都有些汗顏。而錢海怎么就能那么成熟,那么超前呢?于是才由衷地佩服他……可是那時便能如此清醒、超越的錢海,今天怎么又變成這樣了?看來,有時“物質文明”真的可以吞掉“精神文明”啊!果然“微妙”……

從“大師”家出來,在車上錢海道出了請俞軒來的意圖。原來本市的一家晚報正在以連續報道的方式刊登對“大師”的“揭露”文章。記者曾經假扮求醫來暗訪過。錢海希望俞軒親眼看過之后,寫一些跟那種批評報道對著干的文章……

俞軒對此毫不客氣,直接回答:“我要是寫的話,觀點肯定跟那些記者一樣。我看她就是個騙子。”

錢海訕笑,“我其實也這么看……不過有時也想,萬一是真的呢?萬一靈驗呢?誰也不能保證啊,畢竟世上有那么多誰也解釋不了的事情……所以寧可信其有吧,說不定真就能避過什么災禍呢。”

“哼,在這個世上,撈得越多,就越怕失去。”

“這個我承認——我感到我越來越怕死。”錢海的臉藏在自己張開的五指里,但給人的感受卻是無比真誠。

錢海在股市上得到了樂趣,自然就把更多的精力和財力投入了進來。他選擇的股票都是有內幕消息的,把握性比較大。贏的次數多了,錢海對這些消息越來越深信不疑。他算了一下,做股票的利潤率已經遠遠超過了房地產,利潤最大化的追求讓他做出了一個重大決策——暫停房地產項目,全力殺入股市!恰好這時“線人”又向他提供了一只“大牛股”——“大島股份”。這段時間錢海做得順風順水,正是豪氣沖天,打算抓住機會再大干一把——他不但全倉殺入,而且從房地產公司調來五千萬元銀行貸款,轟轟烈烈地買進了一大把“大島股份”。

但是這回可不那么順了——買入之后小漲了一點兒,離目標價位還遠著呢,忽然就開始掉頭向下了。錢海趕緊打電話給消息提供者。人家告訴他這不過是莊家洗盤,稍作整理之后還會拉升。錢海剛剛勉強安下心來。俞軒在電腦上研究了該股票的K線圖之后,卻認為莊家正在出貨。他說應該至少馬上減少倉位,以應對風險。錢海聽了心里也有些發毛。畢竟這次用的錢有一部分是挪用的銀行貸款啊,如有不測,麻煩不小……可他又一想:俞軒之所以一直不能賺大錢,正是因為他過分謹慎和保守。如果一直聽他的,現在這些錢也都沒得賺了……思來想去,錢海還是覺得要“挺”一下為好。

結果非常不幸,隨后幾天,這只股票每天一開盤就跌停板,想賣也賣不掉了。半個月過后,錢海的資金損失大半,再找那位“內線”,卻突然蒸發了!錢海知道這一把算是栽了,不但這一陣子賺的三千萬全交回去了,更要命的是銀行貸款也賠進去了。再賠下去,只有跳樓一條路了。錢海這時只好斬倉割肉,剩下多少算多少了。

為了補上貸款,錢海還得變賣一些其他產業……回想前些日子的風光,錢海真的領教了股市的厲害。從他發家那時算起,他做什么生意也沒陷入過如此窘境啊……他覺得股票這東西在中國現階段還沒法掌握——他決定不玩了,還回到房地產和其他他熟悉的領域去。

“錢海證券”只存在了幾個月,就落入了別家名下。轉讓所得,仍然不足以填補巨大的虧損黑洞。在這種情形下,俞軒自然不好意思再提走那一百萬。他把錢又轉回錢海總公司的賬上。錢海知道以后顯得很生氣——“你真呆啊!反正都虧這么多了,還差你這一百萬?”

俞軒說:“公司都賣了,我還拿什么‘年薪’?補上一點兒是一點兒吧。”

錢海的氣惱已經變成了發呆,他苦笑一下:“這些年做生意,什么人我都見過,像你這樣,到了手的錢還能吐出來,真是頭一份啊!”

“我覺得應該這樣。”

錢海也不再發呆,大概是真的被感動了,所以話說得有點兒過:“俞軒,你不是凡人!我看出來了,你將來一定比我厲害……也好……我現在確實需要錢……等我在別的地方賺回來,再加倍給你!”

一百萬人民幣以及“錢海證券”,似乎就是一場夢,在清晨醒來的時候,你都難以確認是否真的存在過。俞軒回雜志社上班去了。這個單位雖然半死不活的,卻像一個平靜的港灣。當你從風雨雷電中跑回來時,才發現平靜原來如此可愛。

這一番打擊讓錢海更深刻地認識了自己。他私下總結,股市不適合他,也許正是俞軒這樣謹慎的人,倒可以在股市生存下去。他覺得現在虧了可能還是好事,讓他早一點兒迷途知返。股市的錢以后就不要賺了。但是虧掉的錢他是不會認輸的,一定要很快賺回來——當然是用他喜歡的方式。

比股票賺錢更容易更安全的東西很多。錢海很快選定了一個項目——建高爾夫球場!

哥倆兒的意見又一次相左。俞軒說國內正在興建許多高爾夫球場,而以中國人現在的生活水準來看,顯然無法支撐這樣的高消費產業。俞軒的看法,也是國內各種媒體的觀點。但錢海認真考察之后,依然認為這個項目沒有任何風險。任何一個地方政府,只要它的土地上還沒有這樣一座球場,便會有這樣的熱情……他想起家鄉那些郁郁蔥蔥的丘陵,覺得童年時就和它們有一種“神交”,只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怎么利用它們,現在他知道了。

他通過朋友和馬來西亞的一個經營高爾夫開發項目的集團公司達成了合作意向,然后趕回家鄉,向市政府提出了建設高爾夫球國際俱樂部的設想。

果然如他所料,政府部門對這樣的項目非常熱忱。為了顯示誠意,高效率地在邊境地區劃出了一塊四千多畝的丘陵地帶,作為專項用地。錢海東奔西走,四處斡旋,充分施展了他的交際天賦。還未正式立項,就已經賣出了大部分會員證。形勢一派大好……

這天晚上,錢海從家鄉打電話給俞軒,開口就豪情萬丈——

“哥們兒超過劉文彩啦!”

錢海和俞軒這代人,小時候飽受“憶苦思甜”教育,腦海里對“劉文彩”這個“惡霸地主”都有不可磨滅的印記。劉文彩當年也不過擁有三千畝地……

“你行啊,可算趕上你的偶像了。”俞軒打趣道。

“趕緊扔下你的小說、股票,跟我經營球場!每天一邊打高爾夫,一邊扯淡——人生也就不過如此啦!”

“定下來了嗎?”

“明天一早正式簽約!你趕緊過來吧!我叫公司派個車接你過來……”

“簽約我去干嗎,等竣工我再去吧……”

第二天一早,一陣異常響亮的鈴聲,把俞軒吵醒。又是昨晚那個號碼,他懵懵懂懂爬起來接了,卻不是錢海的聲音——是錢海的內弟,他告訴俞軒,錢海一個小時前去世了。死于腦溢血。

俞軒趕去給老同學送葬。一路上,俞軒很后悔當時沒有答應他馬上趕過去。如果他去了,說不定就把事情岔開了……至少有他在,錢海就不可能那么興奮——俞軒自認并非掃興之人,但一定是有某種“鎮靜功能”,誰也不可能在他面前無邊無際地撒歡……

在靈堂里,俞軒看著躺在那兒的錢海,覺得很像他在學生宿舍睡覺的樣子,似乎他隨時都會魚躍而起。

俞軒想起他們關于人生的那些“戲言”……難道真的像錢海自己說的那樣,蹦達得太歡,蹦出了上帝最頂端的那個格子?或者像自己說得那樣,賺錢完成了定額,從而光榮畢業?他一貫是在跑道上名列前茅的人,現在突然躺下了,只好等著被所有人慢慢超越……他太喜歡做贏家了,現在他是贏了還是輸了?是永恒地定格在贏的那一瞬間,還是徹底輸到了家?

其實這一切又有什么區別……

很久之后的一個夜里,俞軒的尋呼機突然響了。這是當年錢海送給俞軒的一件小禮物,摩托羅拉顧問型漢字機。然后,俞軒在一個燈光昏暗的酒吧見到了錢海。錢海笑著說:“你不會以為我真死了吧?我遇到了一點兒麻煩,只好先這么躲一躲……”

“嗨!你這是何苦呢!”俞軒起身到處翻找那個尋呼機。尋呼機還靜靜地躺在抽屜里,銹蝕鼓脹的電池,已將后蓋翹起了一條縫隙。他馬上意識到,現在,連尋呼臺都不存在了。

責任編輯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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