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萬泉公園那片被樹冠遮出陰影的草地上,小福感到格外自信。他領教過李哥占有財寶的那股子勁頭,那勁頭就是今天能夠成交的理由。這就不慌不忙了,還有閑心目送一個女人的屁股蛋。
自從在古董市場認識李哥,他們就是在這里交易的。一手錢一手貨,轉身就走,又快又好。他最煩李哥問這問那了。李哥問什么他都覺得回答吃力,簡簡單單一個“哪里的人”,也是想起火車途中停過的一個小站,才勉強編造上。
至于那些東西的來歷,更沒一句實話。不管怎么明睜眼露,哪怕上面還有洗不凈的嘎巴,是幾千年前古人身上的什么碳化物,也咬定就是在村莊里收的家傳貨。介紹賣貨人也有花樣,有時說是老頭,有時說是半大小子,但絕不輕易使用老太太。只有東西太好的時候,才改那個口。傻子都知道,老太太最笨。只有老太太才會把這么好的玩藝,稀里糊涂拿出來賣。這就合理了,不怕東西比司母戊大鼎還好。他最怕李哥知道他的秘密后躲他。李哥是他的唯一銷路。認識李哥之前,他一直蹲古董市場,大一點的東西不敢拿出來賣,收入非常不好。
不覺中,下班的人流過去了,路面清晰起來,還是不見李哥來。小福開始擔心李哥可能不來,越是擔心,要命的李哥越是不可能來,小腦袋瓜忽就冒出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也是白費的絕望。
小福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后背刷刷冒汗。開春對城里人是件好事,可以數到“五一”還有多少天,早早地琢磨上哪兒旅游,過現代人講究的長假。不過對他這個家里唯一的全勞力,一點也不是好事。他必須在十天之內買到化肥,再補齊因保管不當被老鼠吃掉一半的苞米種子,否則就耽誤農時了。耽誤農時是可怕的。目光一暗,露出要哭的模樣。
小福摁李哥的電話號,聽里面聯接上了,就認真舉著聽。一直舉到聲音變了,嘟嘟地怪叫,才無奈地把手機揣了起來。他光禿禿似地站著,心里又想,剛才手機傳來的不是忙音,再堅持那么一下,就可能和李哥通上話。趕緊又打。只是這一回聲音比上回變得快,還沒維持幾下暢通的聲音,就被對方冷冰冰地摁掉了。顯然人家不愿意接。為什么不愿意接呢?他可是大老遠來的,火車票錢也沒少花。這就氣憤起來,越不接越打。
“到了到了。”李平拉著長聲,哄娘們似地應承著,一邊試著把腳抬高,跨過人行道與公園的矮墻,一落地距離小福就只有十來米遠了。他一點也沒因為小福快要打破他的手機,就把不快擺在臉上——過去小福沒少給他送好東西,是他的功臣,他有三個這樣的功臣。他買到的真玩藝,都是這些功臣給他送來的。盡管猜到他們可能是干那個的,但還是從心里往外覺得,他們做人比贗品制造者好多了。他恨贗品制造者,不恨盜墓者。他買贗品扔過不少錢。
小福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嘴巴在瘦臉上一橫,現出笑容。
李平說:“我的手機卡是‘神州行’,接電話也要錢,一分鐘六毛。上次……”他講起五年前接王廠長一次電話,花了十三元。他說,他最討厭的人,就是這個王廠長,嘴上就不干凈起來。
小福點頭表示明白了,便急著講正事。他告訴李平,“東西我全帶來啦”,臉上就夸張地露出守信的顏色,好像這些東西全是李平三百年前就預定好的,而他又是經過千難萬險,才保證現在一件不差。手早摸出一支煙,恭恭敬敬地往前一遞。
在丈八遠的大樹底下,放著小福的東西。運輸工具還是那架已經看不出漆色的折疊車,包裝還是那種堅固的大型煙箱,煙的牌子是當地產的“紅旗渠”。
李平站定,說:“打開吧。”
小福說:“在這打呀?”過去都是在公園深處的河邊上打。
李平說:“上哪看都行。”一屁股坐了下來。
小福往馬路那邊瞄瞄,遲疑了一下,把煙一叼,歪著腦袋解繩子。
第一件拿出來的東西見方,去掉一層層用衛生紙纏繞的包裝,露出四面鑲有獸耳的原始瓷罍。李平接過來,也不說話,往草地上一放,就算是看完了,便讓小福再往外拿。小福拿得越多,李平放得越快,草地上的衛生紙扔得白花花一片。
現在李平真的是比來之前高興多了。他今天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買。小福約他看東西,他張不開沒錢那個口,不得不來為自己撐撐臉面。過去為了釣小福把好東西都拿來,他沒少炫耀自己有錢。萬萬沒想到,今天這么被動地來了,還不白來——他已經得出結論,小福帶來的東西,不如他買到手的好。他的東西永遠都是最好的。不管你怎么摳,就是把天下的墓全摳遍了,也沒用,重復不了就是重復不了。一種錢沒白花的感覺,在全身散發開來。終于就忍不住,露出有點嘲笑的口吻說:“剩下的,要是都這樣,就別再往外拿了。”
小福冒汗了。頭也不抬,拿出上面的兩個,帶著包裝往邊上一放。回手又去拿,手偏被衛生紙刮住。他氣急敗壞地把衛生紙揚到一邊,這才抱出最下面的那個。幾下扯去包裝,小心地擺在李平面前。
盡管光線暗淡,李平還是一下就把東西看明白了。不過他不說。他已經沒有說話的氣力。他把目光從東西上移開,去看天,之后才為自己解圍似地說開話,說得心不在焉。他發現小福在哆嗦,順口問道:“你冷呀?”
小福把目光從大街那邊移過來,說:“我、我有點害怕。”
李平愣了一下,也往那邊看過去,見路邊那個人只有二十來歲,站相盡力文雅,可能是在等女朋友。他教小福怎么看能知道那不是警察。又扯了一會兒沒用的,才說:“把東西收起來吧。”
小福問:“今天不辦吶?”心里一急,又說:“這次能碰上這個玩藝,就是收藏大家愛形容的那種機會。機不可失。失呢,就不再來……我在后山發現的古墓,沒剩幾個了,還不一定能出東西。大崗子那片更完了,早年都被盜過。多是盜了一遍,再盜第二遍。有‘漢盜’、‘唐盜’、‘宋盜’。各個時代拿各個時代覺得值錢的東西,金銀玉器拿完了,就拿陶器石器,最后只得拿拿陶器石器的碎片,或者干脆是上代盜墓時落下的破油燈。一個窟窿不知被多少代人鉆過,洞口磨得錚亮,像棉襖袖筒子……”
李平反感小福纏著他。“你可別跟我說這些事,我不想聽。我可是共產黨員。你就說是從老太太手里收來的得了!什么機不可失?叫你這么一整,失倒是好事,就不擔心哪天被警察抓去!”
小福的臉紅了。紅完臉,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李平。他不敢亂說話了。
李平說:“讓我合計合計吧。”
“行行。最好回信能快點。”
李平說:“不買就不回了。”
“那也行。”
兩個人分手不過幾分鐘,李平的電話響了,這回是不用花錢接的手機短信。小福告訴他,最后從紙箱里拿出來的那件,是他這次摳到的最好的東西,哥們價,就一萬七吧。
還兩萬八呢。李平把短信一刪,關上了手機。
走進大院的時候,李平望見了他家的窗戶。心思一變,輕松起來。他答應妻子只和小福照照面,他做到了。
李平特別想告訴妻子的是,他第一次聽見小福說他害怕。害怕就對了,等于證明他對東西真實性的研究,一點兒沒錯。他高興東西的真實來歷,在掩蓋三年后,被當事人自己說露了。他太喜歡聽小福說害怕了。小福害怕,為東西的來歷,添上了幾筆文學色彩,讓人眼前浮現出某一黑夜、某一山野發生過的情景。那樣的情景,你怎么想象都不過分。這就有事干了。他喜歡順著自己買到的古物,去想象那些永遠無法親歷的盜墓,把盜墓情景和盜出的珍寶,一起收藏起來。
妻子一彎嘴角笑了,說:“土豆絲馬上就炒好。”這就忙開了,低頭看火,又去擰燃氣開關。燃氣開關已經擰到最大,只好埋怨這些天燃氣氣壓一直低。
飯后,李平在電視機前坐下,露出呆相。世界靜了,就有工夫想心里并沒忘的事。他感到心忙,一直心忙到深夜。
李平從床上爬起來,一路輕手輕腳,來到外屋。他在桌前坐下,找出《中國文物鑒賞辭典》看了起來。
果然和自己判斷的一樣。小福最后拿出的青銅器,純粹是那種“我有你就沒有”的絕品。想起過去從小福手里買的那么多青銅器,竟沒這么一件,不由生出被戲弄的感覺:過去他有錢買時,小福不給他拿。現在沒錢買了,小福卻拿給他看,還加上“古墓已經沒幾個了”。他的腦袋有點亂,實在受不了看那件青銅器的感覺。
發現妻子悄悄站在燈影里觀察自己,李平倍覺討厭。高聲說:“你起來干什么?”妻子說她上廁所,不聲不響地走了。回來時又站下,問他小福帶來的是什么,一邊拉緊圍著的毛毯。
問第二遍時,李平說:“有件犀牛尊還行……”他描繪起來。心里漸漸沸騰,越說話越多。末了換上商量口吻說:“要不,就……”話說到一半停下。他自己也意識到,就買最后一次的話,已經說過兩三回了。他不能再這樣說了。
妻子說:“他的犀牛尊,比咱們那個方的……還好哇?”她指的是方鼎。
李平說:“那倒不見得,只能說方鼎與犀牛尊各有千秋。”
“我可喜歡那個方鼎了!”妻子形容起方鼎,得意了一會兒,還充滿自信似地總結,“他有犀牛尊,咱們有鳳紋方鼎!”又說:“家里東西不少了,再買就是惡性循環,弄不好,咱倆就得永遠生活在債務中。現在欠的外債,咱倆得還七年。七年后咱倆都六十幾了,還僅僅是六十好幾才還完債,窮光蛋還是窮光蛋……就算將來賣出大價錢,咱倆也還是六十好幾的人了,有錢又能怎么樣?說不好聽的,走道都往后坐。要是身體再不好,那就更夠嗆,樓也下不去,得扶著欄桿往下出遛……睡吧睡吧,你不睡,我睡了。”她轉身走了。
李平呆呆地坐在那里,想看看那個方鼎,但記不起放在哪了。這些年,再好的東西買回來,在桌上也擺不了幾天,一旦從國際拍賣資料查出同類器物的拍賣價,就收到能收的地方。如今床底下有,桌底下有,進門方廳也有。包裝是跟小福學的,不花錢訂做古董盒,只用各色商品紙箱一裝。大的大箱,小的小箱,把家里大小地方塞得像百貨倉庫。
終于回憶出方鼎的模樣。似乎是兩側鳳鳥于鼎角公用一個喙,就那么直棱直角地一勾,便替代了商末千篇一律的扉棱。于是方鼎的構思就有點趣味了,珍稀也有了。再配上妻子夸贊的話,也覺出是很好。很好就很好,李平打個哈欠,心情很好地站起來去睡覺——自己花錢買來的東西,在與人家的比較時,總是容易發現優點。
城市的第一道陽光,照在靠近天花板的墻面上,悄然散開,屋內的景物不再模糊了。李平夫妻都發現,對方在應當熟睡的時候,并沒有熟睡。
妻子的臉朝著屋頂,問犀牛尊要價多少。聽了回答,嘆了一聲太貴,便讓丈夫和小福狠狠砍價。
李平頓時大喜。沒想到,熬了這么一夜,妻子不買的主意竟改變了。他非常感激她現在還像以前一樣支持他。支持他,他就不怕。他坐了起來,和妻子說開那件犀牛尊的價值。
盡管古籍記載商周流行鑄造犀牛尊,但如今登記在冊的遺物只有兩件:一件在美國,是商代的,叫小臣艅犀牛尊。盡管身無紋飾,還是上了美國文物雜志的封面,成了中國青銅器的明星。據說上海博物館館長曾和美國的博物館長商量,希望能親手摸一摸。另一件犀牛尊,倒是在國內,收藏在國家博物館,被定為首批不準出國展覽的文物,屬國寶,業內稱“一級A”。不過是漢代鑄造的。
而小福帶來的犀牛尊,是商末周初的,比國家博物館的“一級A”,早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時間,對自然現象不算什么,但對歷史文化現象卻太算什么了,簡直就是好大一部學術著作,經濟價值也是一件勝過十件。
又說起親身經歷過的一次教訓,強調珍稀寶貝往往是得到就得到了,得不到就永遠得不到了。然后語氣一轉,寬慰妻子一點也用不著為此著急。他說這事他心里有數,有數就有數在小福已經把這個寶貝拿來了,還公開了盜墓的秘密,急于出手是肯定的了。這就好辦了,他悅聲宣布,根據他的經驗,現在就是貨到地頭死的時候。他向她保證,他們不但能買成,而且一定比哪次都便宜。
妻子打了個哈欠,看幾眼屋頂,眼淚汪出來,睡了。
妻子剛到班組,接到丈夫打來的電話,得知價錢講到了八千,便壓低聲音說:“家里只有兩千二,是準備湊整還人的。我得借……”
李平頓時來了精神,就鼓勵妻子。先糾正妻子習慣說的借,說這不是借,是變相融資,融資屬于投資,然后從理論分析起投資與消費的區別。于是要干出一番事業的英雄氣概,就被大大地強調出來,借錢就不再是不光彩的事了。
妻子說:“我再快也得等下班才能帶回去。”
行。李平嚷道。
再過幾個小時,買寶的錢就有了,李平格外高興,一坐下來,眼前便是犀牛尊的影子。忽然意識到,昨天連摸都沒摸,心里緊張起來,開始往著急處想,擔心犀牛尊有裂,沒有銘文。如果有裂無字呢,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跳。他多么希望即將到手的犀牛尊一點沒裂,還有很多很多記錄歷史事件的銘文,是絕品中的絕品。這對他太重要了。
李平的性情,是一種真正的孤傲。雖沒公開表現出瞧不起誰,但聯系人的事向來不做,只埋頭干生產科長的工作。結果王廠長一句話,他的官就當到頭了,被安排去做顧問,扶持新上任的年輕科長。后來聽說,這個接替他的人,是王廠長同學的弟弟,他的感受立刻不好了。他受不了他的位置被人家搶去了,還得維護人家,在屬于他李平的位置上坐穩坐好。他的臉熱了起來,不敢想這樣一種顧問,還被他認真干了整整一年。來了橫勁,立即提出什么也不干了。第二天,這個申請就被批準了,他成為廠里第一個五十二歲可以提前內退的中層干部。
離開廠子那天,李平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此刻才意識到,拔腿就走,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多么希望哪個副廠長能為他找找王廠長,廠子還能留留他,哪怕是讓他下車間當有職無權的工會主席。他在這個廠干了三十一年,經濟效益最差的時候也沒想過走。可是,現在不得不走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了。
工資準不準時開,最能反映廠里的經濟狀況。李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月月準時去銀行領工資。領到上秋這一天,工資開不出來了,他一天不落地盯著去銀行,每次空手從銀行大門出來,心里都有說不出來的高興。他足足高興了一個月。下一個月開資日來到的時候,工資開了,還補了上個月欠的。他愣愣地站在營業柜臺前,這至少說明廠里還能從局里借到錢,把眼前的困難對付過去。他很失望。他盼望這個半死不活的廠子,早點完蛋,寧愿自己付出永遠不開資的代價。
糊涂涂過了半年,還是沒等到想要的結果,李平干起古董收藏。在古玩行里,有的是一日暴富的故事。他決意重復別人的故事。這是第一步,他還有第二步,第二步才是他真正要走的一步。他把一切都想好了。
讓李平沒有料到的是,第一步就不順。有人要買他的東西,價錢都談好了,可被買主找來的專家,一看就說東西不對,還講故事式地講一番是如何一眼就看出假貨的,長長地玩出一堆概念。文物鑒定不講科學,他非常氣憤。這個正統教育教育出來的人,突然特別愿意相信真的就是真的,永遠是真的。他相信道理,服從道理,就繼續買下去。每每買到好東西,還要幽默一下,想這全是那些鑒定家的功勞。不然的話,天下有錢人有的是,就沒他這個窮鬼的份了。于是更加得意自己有眼力,抓住了買好東西的最佳時機。他堅信這樣買下去,就有實力,就能走他的第二步,就一定勝利。血一直熱熱地涌到他的腦頂。
妻子帶著極疲倦的表情回家來了,把兜子往椅子上一扔,坐了下來。
一上午她都沒心思干活。過去她是向兄妹借錢,都借遍了,這回只能向班組里的人借。一想到向班組里的人借,她心里冒出一百個不行。這不是借個買菜錢,是六千,相當于她這個裝配工一年的工資。即便不出意外,以最快的速度還,也得一年。一年的等待,對班組里的人來說,想一下都是漫長的,足可以讓人從借出去的那天起,就開始在心焦中后悔——畢竟誰也算計不出,自己什么時候也必須用這六千元。
到了下午,這個性格沉穩的女人再也受不了借還是不借的折磨了,終于開口。人家果然找個極合理的理由回絕了她。她一點也沒有下不來臺的感覺。反倒心里沒事了。她借了,人家沒借,并不是她沒努力。
妻子對丈夫說:“別買了。越沒錢的人,越沒處借。可也是,有錢也不用找地方借啦!”
李平明白妻子并不是在公交車上被掏包了,他敢問了:“你沒和人家借呀?”
妻子坐了一會兒才說:“你看看我穿的這身兒……還有這雙破襪子。換工作服的時候,誰看不見,誰敢借……現在哪個女的穿破襪子呀……”聲音一抖,眼睛潮紅了。
那一刻,犀牛尊一下從記憶中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手機響了。李平拿起一看,是小福的。遲疑一下,問妻子怎么答復小福。
“還能怎么說,就兩千二。”
李平接通手機,說一番前幾天又買了什么樣的好玩藝,一時錢緊,然后就聽小福自己在里面說了。
放下電話,李平雙眼發呆,直到妻子進來叫他吃早飯。他告訴妻子,小福央求他幫著賣,八千不行就七千,六千也行。
妻子說:“你答應了?”
李平躲閃一下目光,說沒有。
妻子說:“你答應去吧。你認識哪個識貨的有錢人?要是認識,先賣賣咱們家的!”轉身把門叭地一關,上班走了。
和前兩天不一樣,答應幫忙找人買,拖著這件事,李平一點也不為難。他愿意這么和小福保持聯系。和小福這么保持聯系,就和犀牛尊保持著聯系,犀牛尊就被吊了起來。至少在他沒找到合適的買主之前,小福不能再往外賣——這是行規,是信譽,這就好辦了。他就是要這么拖著,能拖一天是一天,拖黃拉倒。他買不成,小福也別想在這個城市賣成,犀牛尊就只能離開這個城市。他是這個城市最早看見犀牛尊的人。他受不了在這個城市看見別人拿著這件犀牛尊,跟他講如何如何金貴。
果然數到第七天,小福叫喚了,打來電話說再付不起房費,在這個城市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李平告訴他,他昨天晚上還找過誰誰誰,是位收藏大家,只是人家玩玉,不玩青銅器。
小福說:“那怎么辦?”
李平說:“還能怎么辦。”
小福講起自己眼前的困難。又說他一點錢也沒攢下,過去賺的都拿去蓋房,給父親看病了。
李平哦哦著,聲音低了下來。
小福說:“李哥,你想要不?”
李平緊張起來。
小福說:“你看這樣行不,你先給我兩千二……剩下的,以后有錢再……”
李平說:“不行不行。我不能兩千二就先拿走犀牛尊!”
“咱倆處了這么長時間,我對你還有什么不放心……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也用不著為了那點錢領我認門,我也不去。咱們兩個還像過去一樣,就在萬泉公園交易,一手錢一手貨,轉身就走,誰也不用認賬……你認我還不認呢!我的哥們中,根本就沒黨員!”感覺出瞪著眼睛不認賬的那份趣味,小福在電話里尖笑起來。
李平自語似地說:“這能行嗎?”他覺得自己有點喘不上來氣。
“行行。我不是說你人品不好。我發現你的確有個毛病:不該奸的時候還奸,磨磨嘰嘰的,像個老太太。現在給你都什么價了,還動什么心勁,想白送呀!就這么定了,省得打長了還浪費你電話,你借罵王廠長罵我……”小福變得能講起來。
李平還是堅持讓小福過一會兒聽信,他要打電話和妻子商量。
放下電話,李平往椅背上一靠。現在可以好好想一想該怎么辦了。可是,過了好一會兒,腦袋還是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想出來。他點上煙,大口大口地抽著。捱到不能不給小福回電話的時候,才猛然意識到,已經走到這一步,還想什么想呀。
半小時后,二人在公園門口見了面。李平把兩千二交給小福,接過犀牛尊。他立刻感覺出,青銅器在鼎盛時期的那份重量。他的心縮縮著,稀里糊涂說句話,趕緊抬腿就走。沒走出幾步,不由借著轉彎的機會,偷看小福。
小福臉上還是每次成交后的那種表情。他站在路邊等著打車。發現李平看他,想起還沒像樣告別似地,舉起手,奮力往天上揚揚。
李平的心猛地一跳,再次慌了。他急著說話。他沒按六千元的價錢說,竟提醒小福“我再給你五千八”。他還告訴他,他是十三號開資。他讓他回去后,在工商銀行辦個存折。這樣他一開資,就能把錢給他匯過去,省得他再搭一趟路費。說完腿不沉了,迅速走遠,混進路人中。
趕在妻子下班回家前,李平把一切都忙完了。
洗凈黃泥的犀牛尊,被端端正正擺在桌上,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模樣。外表紅多綠少,幾乎就是行里人一見珍品罩紅就愛用“大紅袍”形容的玩藝。神態也奇絕,偏要含蓄美,嘴巴講究一個闊,四肢講究一個壯,頸部皺紋講究一個寬,決不肯表現兩只角如何尖利,就弄得憨態十足的,讓人相信,這個犀牛有遇上老虎也不怕的力量。
李平告訴妻子,他認真檢查過了,犀牛尊沒裂有字,十全十美,其經濟價值至少在八位數上。這就揚起眉毛說開,“一開始我就奇怪,這么一件青銅重器,怎么會沒有字呢?”話到這里一轉,有了資本似地,就開始挑剔鑒定專家的不是了。“鑒寶專家把明清瓷器,也形容成國家重器,那完全是扯蛋!哪本史書也沒記載,皇帝領著滿朝大臣,叩拜青花瓷瓶。再好的青花瓷瓶,哪怕是二億三的鬼谷子下山大罐,其實也不過是皇帝在妃子陪伴下,掃過一眼的小玩藝。這件東西就不同了,必須在祭祀祖先或占卜社稷前途的時候,端端正正地供奉在臺子上。那個臺子后人叫禁,又被專家解釋為禁酒的意思,好像從西周開始,青銅禮器就都是為禁酒而造的……河南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是一個三尺多長的青銅禁,處處鏤空,四面飛龍……”
終于發現扯得太遠了,李平一提聲音,說:“你猜我到底是怎么發現字的?……我左看右看看不出字,手都酸了,捧不住了,就抱著往床上一躺,我躺著看,躺著看省力。看得幾乎沒一點信心了,你猜怎么的了,在犀牛肚子下面看見了字!我奇怪肚子下面看了多少遍,怎么一直沒看出來……原來,字底已經被腐蝕得很淺,只有利用側光留下的陰影,才能影影乎乎地發現。一共十個字,筆劃彎彎曲曲地像蟲,很有點看似明白、其實又一個也不認識的味道。不過,有個字三橫一豎,盲人都認識!什么叫王呀,秦以前就是一方皇帝,實力比周天子還大。所以后來才有攜天子以令諸侯的典故……”他羅羅嗦嗦講起戰國的故事來。
妻子很想看看那個三橫一豎,伸手去搬犀牛尊。李平忙叫小心,把犀牛尊翻過來。妻子端詳片刻,收起那份嚴肅,臉上格外好看起來。這就奇怪小福怎么會同意兩千二賣。聽是先拿回來的,立刻大為失望,眉毛也倒了下來,似乎比那天想欠沒欠成的債務,還重了很多。
李平說∶“一分錢也不給小福啦!”他講起不給的理由:一是小福過去沒少掙他們的錢,送他一件是應該的。二是他們從小福手里買來的東西,在賣不出適合價窩在家里時,小福也應當承擔結果,補償補償他們。小福搭上的畢竟只是力氣,睡一覺又來了。而他們賠的是一輩子的積蓄,不搶銀行就再也補不回來了。三是小福一向無實話。說犀牛尊是這次摳出來,很不可信。他很可能是先兜售手里不好的,再兜售好的。就讓他們進了圈,在看到犀牛尊之前,還以為出的東西都那樣,結果買走了一堆破爛。這很不道德。老百姓講話,不夠意思。小福不夠意思,別人也就沒法再跟他夠意思。
李平激昂地說完,心里愈加相信,小福一開始就有這個心計,只是自己一直沒把他當商人看,像現在這樣認真分析。而他不再給小福錢,也完全應該,只能算是往回勾點,到底誰還差誰,還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呢。
妻子沉默片刻,說:“那能行嗎,人家要報警呢?”
李平說:“報什么警,他躲警察還躲不過來呢!這樣好,他也完事了,我也完事了,你也完事了。他不會再送東西來了。我怕他找我要錢,和所有販子的關系也全得斷,古玩市場更不敢去了。你呢,不用擔心我了,大家全完事了。這個犀牛尊,就是咱們買古董的句號。虧得有這么一個又大又圓的句號!”他故意有點沙啞地大笑起來。
妻子也笑了。
把手機用到下月十三號,里面只有五元一角的話費了,李平取下用了十五年的手機卡,毫不猶豫地一扔。從這時起,他與小福的聯系就算是斷了,他輕輕地透了口氣。
犀牛尊是唯一擺在桌上沒被收起的古器物。李平對妻子說:“你說,小福現在能不能打我手機?”
妻子說:“估計能打。”
李平的臉難看了一下,沉思片刻,自語道:“老打不通,他自己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妻子說:“那是。”又說:“也不一定,誰都有丟手機的時候。”她數起工友有幾個丟過手機,廢話多了起來。
李平說:“其實,我當科長那么些年,批錢的事無數,可我一分贓錢都沒揣過……”他長長地說了起來,企圖通過那些與侵占犀牛尊無關的往事,來證明自己的品德。
妻子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她不敢看丈夫的臉。沒坐上片刻,想到自己事先也知道這件事,等于默認,就特別想說說話。她說:“等我們將來行了,一分不差還小福。再加上些利息,按高出銀行兩倍的算。”說完,心里忽然空蕩蕩的,她自己也不信這輩子還能看見行的時候。丈夫的這些東西,也許就是留給兒子的吧。只有他兒子,才有機會在幾十年后,去體會他父親當初多么有眼光,聚集了這么多不可再生的財富,多往心里記記他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父親。她現在什么也不想了,只希望丈夫在看不見自己成功的時候,別落下什么毛病。她不知道不相信失敗的人,在失敗的時候會怎么樣。他比她高一頭,又胖,如果出了毛病,她根本弄不動他。這樣一想,鼻子就酸了。
不出小半月,妻子為丈夫想出一條很好的出路。“我發現,你對青銅文化研究得挺深,不如寫寫青銅器鑒賞的書。估計寫收藏故事也能行。你平時形容個什么,就比別人生動,用詞可嘎了……也別瞧不起寫收藏故事,收藏故事寫好了,還能拍電視劇……”
妻子越說得好,李平越不想聽,突然就吼起來,臉色發青。
不買古董的日子,比買古董的日子更忙。李平每天看報紙、看電視,不放過一點鑒定科技進步的消息。他等待著賣犀牛尊。犀牛尊是非常叫勁的玩藝,一旦賣出錢,他就可以走第二步。他要開辦和他們廠一樣的電磁鐵廠,自己擔任廠長,哪怕只比王廠長多領導一個人,利潤只多一分錢。他沒趕上民企的英雄時代,卻可能建個比王廠長更好的工廠。
一直沒有發現像樣的好消息。后來從電視上看見青銅專家說,“黑漆古”是打臘打出的,還不如盜墓者的“水坑貨”。他非常失望,開始睡不著覺。
第二年開春,一個大漢突然闖進李平家。大漢對李平說,除了欠小福的五千八,還必須再加上他這次的花銷,少一萬絕對不行。
李平沉著臉,一動不動地盯著桌面,石頭一般僵坐著。坐了很久他才說話,他選擇的是不還犀牛尊,還錢。只要犀牛尊在,希望就在,他不在乎眼前又欠一筆外債。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