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之翼可遮天

秦始皇三十七年，他又一次去基層游山玩水，游著游著，游到平原津這個地面上時，他游病了。而且“病益甚”。“病益甚”就可能死。這無需用什么哲學頭腦去想，就是用膝蓋想都想得出來。病，如果不可逆，結果就是死。但“始皇惡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這事就要命了，吃緊了，棘手了。因為秦始皇惡言死，恨死，怕死——也不只是秦始皇，要說天下最怕死的人是誰？那就是皇帝。我們可不能用自己平民的淺顯眼光不公正地批評皇帝貪生怕死，這很狹隘，很局限，很不好。我們最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做了皇帝，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人。這里面有著深厚的人性道理。因為皇帝是拯天下者，安社稷者，兩肩擔著的是日月，手掌上立著的是江山，身邊圍著的是美人，席上擺著的是珍饈美味，庫里藏著的是金銀財寶……實在是有泰山般的重任，渾身上下的物累。看世間，萬物繁華，物物可貪。先說那江山，江山壯美，沃野無數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個老地主整天算計的事兒，就是多買幾畝好地。你也不算算，一個皇帝該折合成多少個老地主？該有多少畝好地？再說那美人，美人妖嬈，姿色炫耀，枝枝花朵般搖曳在后宮的紫色椒風中，一個個都賽似月中的嫦娥呀！再說那金銀財寶，與星月爭光，與霞彩爭爛的金銀財寶呀！再說那珍饈美味，甘口美腹，令人涎水橫流的珍饈美味呀！再說……這些再說構成了我們對皇帝的比較深層次的歷史性同情，皇帝是不能死。世上那些自稱不怕死的人，其實是渾茫一生，出于蒹葭，與草木等同之輩。自以為懂得了“行行重行行，逝者為歸人”的道理，吹噓什么“與生死相對，達人兩順之”。莫信他，他沒有這種境界。我們早就看出來了，其實他是沒活出什么滋味兒，沒活出什么檔次，才在那里撇清高，說什么他從不貪生怕死。

秦始皇惡言死，但死神并不因為他的“惡言”而放過他。要說這世界上（包括陰陽兩界）公平和正義的擔當者大約是死神，他可不管你是帝王將相、絕代佳人以至于其他什么闊人、要人、猛人、名人、紅人或紅得發紫的人，到時候，一律從生死簿上勾掉，送到土饅頭中好生安歇。秦王能掃六合，但卻不能掃死神。死神按照找一個普通人的程序來找他了。秦始皇真的要死了。但要死的秦始皇卻還沒有安排好后事，就是他沒有立太子。秦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他為什么不立太子呢？因為一立太子，就是對秦始皇的壽命發生了質疑。在秦始皇的心目中，他是不會死的，他要神仙般長生不老的。他派遣了一批又一批的方士，“上窮碧落下黃泉”地為他尋找長生不老之藥，現方士徐福已率領六百童男童女乘船駛入茫茫大海，不日就會有仙藥的消息。只要尋到仙藥，他就會與日月同輝，自己都不死了，還立太子干什么？因此，不立太子。立了太子就是對自己長生不老的信念（神話）的摧毀性打擊。秦始皇對死步步設防，欲拒死于千里之外，但“死”猝不及防，還是找他來了。在他三魂緲緲，七魄幽幽之際，“才寫了一封加蓋御印的書信賜給公子扶蘇，上寫：‘到咸陽來參加治辦我的喪事而把我安葬。’書信已經封好，存放在中車府令趙高處加蓋符璽，還沒有授給使者傳送。”（本文引文，除特殊標明外，均為《史記》譯文，岳麓書社，1994年版。）秦始皇臨死前也沒有變得昏庸，他一生從未昏庸過，他的個性只是現實兇狠殘暴，但他從不昏庸。他在選擇接班人問題上，沒有選擇他最喜愛的小兒子胡亥，而是選擇了公子扶蘇。雖然扶蘇不是他的最愛，因為在修阿房宮和驪山墓的問題上，秦始皇搞得天下傷慘，民不聊生。扶蘇對父親多有進諫，秦始皇為了耳根清凈，便遠遠地打發他到上郡監兵去了。當是時，蒙恬將兵三十萬駐上郡，守衛著秦國的北部邊疆。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秦的江山要一世二世乃至若干世，必傳位于公子扶蘇。

但令秦始皇始料未及的是，此時他與扶蘇的信息傳送渠道已經堵塞，真正的“遺囑”與符璽都不能直達扶蘇的手上。某些決定秦帝國走向，甚至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巨大謊言正在如黑霧般慢慢聚攏、凝滯、結胎，成形。這個巨大的謊言日后將會成為秦帝國滅亡的本身，將大模大樣地作為一種出身正統的真信息，裹著正派與老實的外衣，云朵一般飛向上郡，最后左右中國歷史。看來建立一條正常的信息傳播渠道，對一個國家和政府，有時事關生死存亡。

趙高拿到遺囑和符璽遲遲不發，因為他的心中另有一番算計。封建社會中，高官不等于高尚，也不等于高潔，但一般卻都是高智商。趙高此時任秦始皇的中車府令。中車府令就是替皇帝掌管車乘御馬的官職，相當于現在養得起數臺公車的肥美單位的車隊隊長。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的“車隊隊長”是近侍，可參政議政的。這個“車隊隊長”由于生得人高馬大，又粗通法律，善書法，深得秦始皇的喜愛。因此在胡亥少年時，就派他做胡亥的老師。由于有師生之誼，趙高也深得胡亥的寵信。而大公子扶蘇和扶蘇所信任的蒙恬蒙毅兄弟和趙高可不是一伙的。趙高曾犯罪，蒙毅要處他以極刑，秦始皇發話，才讓趙高保住了項上人頭。關于趙高的自然人性質，即他是不是已經去勢，他是不是個宦官，史學界有爭論。但他是不是宦官和他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以及他人格的狡詐和卑劣沒有決定性的關系。秦檜不是宦官，還是一個狀元呢！蔡倫、鄭和都是宦官，這話怎么說？沒法說。所以筆者不在此事上糾纏。其實他是不是宦官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屬于“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個人隱私，別人怎能深入體察？他是不是宦官并不重要，而此時他決定向扶蘇和蒙恬發布什么信息才是至關重要的。

趙高決定篡改真相。利用手中掌握的遺詔和符璽，將原本就危機四伏的秦帝國大廈的一根最能擎天的支柱抽掉。秦始皇已崩在沙丘，崩在路途中。當時隨秦始皇云游天下的旅行團中，級別最高的官員當屬左丞相李斯。李斯一開始不知道趙高藏匿遺詔和符璽的事，為了避免別生枝節，他只想先把秦始皇的死訊瞞住，暫不發布喪事。“始皇帝的尸體裝進棺材而用既密閉又通風的辒涼車運載。由以前皇帝寵信的宦官們陪乘駕車，所到之處如同以往一樣進獻食物。百官們也如同以往一樣奏事，宦官們就在辒涼車中批準他們所奏的事。”即秦始皇已崩，但對外卻造成秦始皇未崩的假相，好余出一段時間給他們在政治上做轉圜，這正中了趙高的下懷。魯迅先生曾說，中國人最善于瞞和騙，其實也不止是中國人，凡是獨裁與專制的國家機器和它所訓練出來的機器零件，其實都是善于瞞和騙的。

聰明的趙高不會不知道，他在朝廷中的高位和榮華富貴，并非他真有這樣的價值，那是秦始皇的寵信使他具有了這樣的一種偽價值。現在秦始皇死了，他背靠的大樹也就倒了。在扶蘇和蒙恬的眼里，他趙高則像垃圾股一樣毫無價值。如果讓自己繼續有價值，就一定要在此生死存亡之秋，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或政治陰謀、政治手腕，其實都一樣）來自我救贖。趙高開始忙碌起來，你瞧瞧吧，這個趙高該有多么會說話，多么會縱橫捭闔，多么會揣摩胡亥與李斯的心理。一個王朝的毀滅總是由成堆的錯誤——錯誤的人、錯誤的事件、錯誤的決定、錯誤的進程……所建構。而趙高對于秦帝國顯然是個最大的錯誤。當這個“最大的錯誤”在悄然地安排這個根基本來就不牢固的王朝——因秦取天下多暴，未下積善累德的功夫，司馬遷說，秦的有德義者，都不如魯衛之暴戾者——的命運走向時，這個王朝現在看起來還威赫強大，但它的坍塌則是早晚的事兒。

趙高首先找到了胡亥，對他說：“皇上逝世，沒有詔令封立諸公子為王，而只給了長子扶蘇一封信。等長子到來，就會立為皇帝，而您卻連一寸封地也沒有，對此該怎么辦？”問題冷峻、尖銳、實在，雖不是對胡亥的終極關懷，也是終生關懷。秦始皇由于“惡言死”，不但皇位的繼承人沒有做好安排，就是對自己的一大群兒子也沒有給一寸封地。因此這就造成了他死后，他留下的龐大的秦帝國和他留在人世間的血胤，都處在前途莫測和風雨飄搖之中。要說胡亥有多么遠大的政治抱負，早就處心積慮地覬覦父親有一天“崩”了后，他屁股底下空了的那把龍椅，或者說他立志扛起秦的大旗，成天人之功，繼始皇之業而做二世，那是高抬了他。其實胡亥是個昏庸無能的糊涂蟲，只不過不像晉惠帝司馬衷那樣是個智障罷了。他的智商還是正常指數，所以他聽了趙高的話竟然吃了一嚇，他說：“本來是這樣嘛！我聽說賢明的君主最了解他的臣子，賢明的父親最了解他的兒子，父皇臨終，不封賜兒子們，有什么好說的呢！”聽了這樣的回答，趙高心中一定暗暗罵道：豎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但趙高把政治牌和身家性命都押在胡亥的身上了，他不能放棄，如果放棄了胡亥，他不但君恩不再得，大概連趙氏一族都難保，所以眼前這塊木頭再“朽”，他也得“雕”。他又開導胡亥說：“不是這樣！當今天下大權，生死存亡都在于您、我和丞相李斯罷了，希望您能慎重考慮。況且讓別人向自己稱臣和自己向別人稱臣，控制別人和被別人控制，難道可以相提并論嗎？”

如果說“天下大權”、“生死存亡”之類的詞語還有些高尚的東西，責任的東西，胡亥不一定弄得十分懂，但“別人向自己稱臣和自己向別人稱臣，控制別人和被別人控制”的云泥境遇胡亥一下子弄懂了。他又假做了一番感嘆后，同意了趙高偽造詔書、讓他代兄自立為皇帝的陰謀。趙高順利地拿下了胡亥這個堡壘，其實也不是什么“堡壘”，只是實行他的政治陰謀必須走過的一個小土堆而已。趙高轉而去攻左丞相李斯。但凡人幾乎都有他的軟肋，而陰謀家眼光又特別的毒，會把你的軟肋看得一清二楚，當他拉你下水時，就專門捏住你的軟肋不放。趙高就是死死地捏住李斯的軟肋不放，用這一手把李斯降服了。趙高對李斯說：“您自己估量一下，您的才能比蒙恬怎么樣？您與蒙恬相比誰的功勞高？深謀遠慮而不失誤比蒙恬怎么樣？不被天下人怨恨比蒙恬怎么樣？跟長子扶蘇有故交又深得信任與蒙恬相比怎么樣？”趙高看李斯可謂是看到他的骨子里去了。趙高提煉出來的“李斯五比蒙恬”如一把寒光四射的手術刀，鋒利、準確、精到，刀刀直指李斯的軟肋之處。李斯一定是被他比得冷汗直流，如芒在背。是的，這五項他哪一項能比得上蒙恬呢？他從這“五比”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一片黑暗，展現出十分猙獰的景觀。趙高進而說：“扶蘇當皇帝了，一定要用蒙恬做丞相，哪里還會有你的位置。”

歷朝歷代多少魏闕上的高官都裝出志向高遠，明潔堅芳，日昃憂勤，劬勞夙夜，有擔當天下大任大義于一身的勢派兒，可麒麟皮下難免都藏有一個“私”字。秦之時，雖說天下已經大一統，但秦始皇對黔首們最是苛刻，修阿房宮，驪山墓，洶洶勞民，以至于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江山多少瘡痍，傷心刺目。此時的秦王朝應該做的是選擇一個相對仁德一點的君主，多多少少地做點兒蹈德詠仁，廢除暴政，與民休息——也就是讓陳涉、吳廣、劉邦、項羽等民們都休息一下的工作。因為陳涉、吳廣是有鴻鵠之志的人；因為項羽是看到秦始皇就說“彼可取而代之”的人；因為劉邦是看到秦始皇就說“大丈夫當如此也”的人。他們可不是志在酒肉的泛泛之輩，他們是志在天下的偉丈夫。此時的秦王朝哪里還能再生波瀾，再起變故？人說居治而忘危，治無常治。而秦始皇崩了后的秦之局勢是“居危”，而根本不是什么“居治”。居危而忘危，這秦王朝不亡才怪呢！聰明如李斯者，政治韜略如李斯者，從政經驗如李斯者，不會看不到這一層。但其病就在一個“私”字，所以禮樂只能囚住姬旦，詩書只能縛住孔丘，而對于李斯這只從上蔡街道上爬進秦之巍巍宮殿中的倉鼠，不可能有“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語）、“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秋瑾語）的家國大義。雖然他也有過內心的艱難掙扎，雖然他也在趙高面前真真假假地推擋了一番，但他的境界只能是無論江山誰來坐，反正我得當丞相，無論江山誰來坐，我這個官兒可不能丟。至于江山究竟落入什么人之手，管他呢！

一個決定秦王朝歷史走向的巨大政治陰謀在密不透風隱蔽黑暗的泥淖中生長起來，一封仿造的秦始皇給扶蘇的信，在三人的合謀下飛向了上郡。信以秦始皇的口吻譴責了扶蘇、蒙恬，并命令他們自殺。偽詔到日，蒙恬不相信，他勸扶蘇先不要自殺，等弄清事情的真相再做決定。但扶蘇是個仁厚之人，他流著眼淚說：“父親既令兒子自殺，那還請示什么呢？”扶蘇真是太仁厚了，別人給他一杯飲料，他不問是鴆酒還是香茶，他都會喝下去。所以做人不能不仁厚，不仁厚成惡毒小人；但也不能太仁厚，太仁厚就會被虎狼之人當成傻子玩弄、作踐，當墊腳石、替死鬼。“仁厚”二字有時實在太害人，被“仁厚”二字壓倒的人不是做人的楷模。還是魯迅先生說得好，對方是羊，你就像羊一樣對待他，對方是狼，你就像狼一樣對待他。濫施仁厚，無疑是為虎作倀。

趙高用謊言把胡亥登基、自己專權的最大絆腳石踢開了。扶蘇死后，這伙人心滿意足地護著秦始皇的尸體回咸陽。時值溽暑，氣溫奇高，皇帝雖然生前都曾自詡為真龍天子，還蒙騙咱們黔首說他有著高貴無比的金玉之身，但那只是一個笑談。皇帝也是一具臭皮囊，他死了，他的尸體也是一具純粹醫學意義上的尸體，也并未發出黔首們從未聞到過的清香、真純、尊貴的味道，而是發出了一具死尸所應有的曖昧、奇臭、令人惡心的味道。深諳瞞術與騙術的趙高李斯們，為了以臭遮臭，便買了一石鮑魚做道具，讓它的臭和秦始皇死尸的臭相PK，腐爛的鮑魚所發出的奇臭和秦始皇死尸所發出的奇臭旗鼓相當，趙高李斯們讓隨行人員推著這“二臭”，一路向咸陽跑去。這“二臭”臭遍了整個路途，也臭遍了整個中國歷史。只是鮑魚何辜，它在新鮮的時候被人們吃掉，還是很美味的，它的臭與秦始皇之臭混在了一起，便有了瞞與騙的新的維度。如此可見陽光政治，信息暢通對于一個政權該是多么重要。但這樣要求一個封建中央集權的封建帝國，無疑是癡人說夢。

胡亥做了皇帝，成了秦二世。趙高做了郞中令，實際上成了秦王朝的當權者，不是秦二世的秦二世。胡亥與趙高本來就有一種曖昧糾纏共同作惡的開端，因此他無法控制趙高。秦帝國的未來走向不在二世，更不在李斯，而在趙高。現在有句時髦話叫做“細節決定成敗”，其實細節與粗節都無法決定成敗，而是用人決定成敗。孔子曾說，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其實一人也可以興邦，一人也可以喪邦。如果當時秦始皇的接班人不是胡亥而是扶蘇，那么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中國人的文化性格，甚至中國的歷史走向都會與現在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由于沒有切實地發生，究竟是好是壞，后人無法臆想。大秦王朝畢竟已經凝滯在那里，成就了它木乃伊般的面貌。趙高做了郎中令后，利用他手中的絕對權力，正兒八經地幫助二世做了幾件加速秦帝國滅亡的大事：一是殺害了蒙恬、蒙毅兄弟并夷滅了蒙氏一族；二是殺害了對二世的皇位有潛在威脅的諸公子、公主；三是殺害了對二世登基、趙高專權心中不滿的大臣及一些地位較低的近侍官；四是重修阿房宮；五是法令的施行更加苛刻。胡亥是個只繼承乃父貪酷殘暴而未繼承其聰明剛毅闊大的人，二人雞鼠一窩，加之秦帝國根基尚淺，其父在位既無半點仁德澤惠黎民，其子又無半點人望，其時大秦帝國人懷危懼，民心怨懟，江山騷動。果然，秦二世元年七月便發生了陳涉、吳廣的大澤鄉農民起義，崤山以東各郡縣的青年人因不堪忍受秦的暴政，響應者蜂起。謁者（官名）出使東方，回來后把真相告訴了二世，二世暴怒，將謁者關進了監獄。后來又有使者到來，這個人可學乖了，原來皇帝并不想聽正在發生的事件真相，皇帝只想聽他臆想著的事件真相。他說什么，原本皇帝早就給他規定好了，干嗎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去呈現事實真相呢？真相是剛硬的，麻煩的，有鋒棱的，丑陋不堪的，無法躲避的，給人以強大的壓迫感的，皇帝本人都沒有勇氣面對真相，一個小人物更是能瞞則瞞，能騙則騙了。雖然真相一點也不會因謊言的偽飾作用而有一星半點的改變，不過那是秦二世的事，與使者無關。于是這個使者告訴他，哪里有什么農民起義，只不過是一群土匪強盜罷了，現在都已經被剿滅了，皇帝不需要擔憂。二世于是就興高采烈起來。后來這個使者十分了得，他比我們提前M年就懂得了“說假話早晚得完蛋，說真話立刻就完蛋”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在二世的興高采烈中，“匪”勢如烽火燎原，“武臣自立為趙王，魏咎為魏王，田儋為齊王。沛公起沛，項梁舉兵會稽郡”。

坐在火山口上的二世靠他欺和自欺所營造出的良好幻覺，懵里懵懂地支撐著他的秦帝國大廈，而不知這座大廈的每一塊磚瓦都已松動，造反的聲音由最初的喃喃低語變成了巨大的聲浪，秦之宗廟將傾，秦之社稷將墜。值此國有滅頂之災之際，趙高覺得二世錯得還是不夠水平，起碼還沒錯到亡國的水平呢。于是趙高又開始騙二世了，他對二世說：“先皇帝君臨天下統治了很長時間，所以群臣們不敢為非作歹進上奸邪的言論。如今陛下青春年少，又是剛剛即位，怎么可以在朝廷上和公卿們決策國事呢？如果所決策的事一旦出現差錯，就把自己的短處暴露在群臣面前。天子處在萬人之上而稱朕，本來就不應讓他們直接聽見皇帝的聲音。”

趙高這些話的用心該有多么險惡，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如果與自己的臣民完全分隔開來，風聲雨聲不聞，家事國事不曉，閉目塞聽，信息阻斷，內外不通，那他不就成了一個聾子皇帝，瞎子皇帝，啞巴皇帝？他如何對天下大勢做出明晰的判斷？他如何使用他手中的權柄？他如何把握他自己的江山？這話聽起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你不信，我也不信。莫說是當皇帝，就是官拜科長、股長，都不能把自己藏起來，都要事事過問，靠前指揮。吾鄉老百姓有句名言：“大小是個頭，搶個站崗樓。”那意思就是你要是個“頭”，就一定要和你的“站崗樓”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丟了你的“站崗樓”，你就不是頭了。連最基層的老百姓都看出來了，權力是什么？權力是一種生命物，使用權力的過程，就是給權力不斷充血的過程。對于權力，你不使用，它就生銹；你不使用，它就衰微；你不使用，它就死亡。但二世卻對趙高的話堅信不疑，這二世簡直就像喝了迷魂藥，趙高給他下什么套，他都樂意鉆。天下最昏之人，也莫過于此。周以龍興，秦以虎視，看來秦的虎氣到二世這一代就已經消失殆盡了。秦不亡，天都不答應。大秦帝國的命運已然像被風吹滅的一縷青煙，不會有任何連續性了。

二世乖乖地聽了趙高的話，把自己藏在了深宮，藏在了妃子宮娥的石榴裙下，多少明艷的冰眸蓮臉，多少黃昏微雨垂下的畫簾，空耗了這個荒淫昏庸的年輕君主的歲月，也耗倒了皇皇赫赫的大秦江山。藏起來的二世凡事決于趙高，這期間，趙高害死了他的昔日盟友李斯。說到底，李斯也只是他達到自己政治目的的一種手段。如今，目的已經達到，手段可棄之如敝履。這期間，前諸侯國燕、趙、齊、楚、韓、魏皆自立為王。這期間秦之最得力的武將章邯已經投降了諸侯，當年接替蒙恬的王離也做了項羽的俘虜。趙高見秦之大勢已去，欲作亂，奪取神器，怕大臣不服，便上演了中國歷史上一個最大的騙局：指鹿為馬。

是法國哲學家德里達說過的吧，離開來自感觀的認識，您會發瘋的。其實您就是有著堅挺實在真真切切正確無誤的感觀認識，有時您也會發瘋。這就看您是否處在一個荒誕透頂的語境中。“趙高想要作亂，恐怕群臣不聽從他的命令，就預先設法進行測驗，他牽著一匹鹿獻給二世皇帝，說：‘這是一匹馬。’二世皇帝笑著說：‘丞相看錯了吧？把鹿稱作馬。’又詢問左右大臣，左右大臣有的人默不作聲，有的人說是馬而阿諛順從趙高，也有人說是鹿。趙高因此暗地將說是鹿的人借用法律陷害，以后群臣都很畏懼趙高。”

此時，是世界是真，還是語言是真？“如果世界是真，語言便是假。”這肯定不行，因為這不符合趙高的意志，也就是不符合權力的意志。那就只好翻過來，語言是真，世界是假，馬是真，鹿是假。世界上最難辨認的是兩種東西，一是人心，一是真相。人心難辨是因人的智商尚有局限無法到達人心深處，真相難辨是因人的智商過于狡黠將真相離析。所以“鹿”能變為“馬”，不是人的認識存在什么荒誕不經的狀態，是語境荒誕不經。權力的淫威將真相包裹了，遮蔽了，歪曲了，使謊言替代了真相，謊言在場并獲得自身的重量，并開口說話，并被認為是真相在說話，謊言一旦裝扮成真相，它就像真相而一點也不像謊言了，謊言之翼就這樣遮住了真相的天空。歷史上這種“指鹿為馬”的誤譯在強權的操縱下，不知發生過多少次，不過那不叫“指鹿為馬”而已。有時這真叫人疑心，歷史的內存本質其實并沒有多大變化，所變化的只是外在的流行詞語和時尚的不同顏色。

司馬遷在《史記》中說：“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內畔（叛）矣。”秦之興也暴政，秦之衰也暴政。但是謊言的泛濫，也是這座帝國大廈轟然倒塌的催化劑。秦從秦始皇死，趙高、胡亥、李斯偽造詔書起，就滿口謊言，一路瞞，一路騙，直到瞞無可瞞，騙無可騙，樹倒猢猻散，二世死，趙高死，子嬰（接替二世做了四十六天短命秦王）死，項羽屠咸陽，燒宮殿，擄子女，收財物，秦地被一分為三。秦被夷滅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秦之帝國僅傳二世，便像一只死在秋霜下的黑色甲蟲，僵硬地潛伏在時光深處，瞪著一雙凝凍的大眼窺視著后世今朝。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