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舊憶（組詩）

除夕夜，讀李白一首詩

1、花間一壺酒

這壺酒，燙了三遍

還沒喝進一滴

喉嚨被什么堵著

我直勾勾地看著

對面那把空空的椅子

花兒們搖頭晃腦

一齊看著你那把空椅子

花花草草只是擺設

你不在

2、獨酌無相親

第一口是辣椒湯

第二口是濃硫酸

第三口是白開水

酒是給桃園結義的人釀造的

給那些只有大哥

沒有朝廷的梁山好漢釀造的

我一個人喝酒

喝到第四口就全是眼淚了

3、舉杯邀明月

杯里的月亮在笑我

一陣風過

杯里狂濤巨瀾

月亮被揉得粉碎

當年我們對酌

杯里沒有月亮

你的杯里是我

我的杯里是你

我們俯首細語

抬手亂指月亮

4、對影成三人

我的影子是你

你的影子是我

如今你不在了

你我都沒有了影子

我把滿滿一杯酒

傾倒在地上

我的影子會穿透泥土

到達你那個地方

走近落鳳坡

我看不到當年如雨的箭鏃

怎樣穿透劉備的白馬

怎樣穿透騎白馬的你

我只看到坡下一年一黃的油菜花

穿著綠裙無憂無慮地舞蹈

還有坡上的梨花若有所思地白

那些箭鏃不是為你準備的

你也不是為劉備而死

你太想證明你是有鋼翅的鳳雛

你太想在西川筑一座金碧輝煌的巢

你善于闖關奪隘

卻繞不開荊州那個叫臥龍的人

你心太急，急得失去襟懷

只在意荊州那個人而忽視正面對手

大學問者常常自鳴得意地天真

想想看，你不死，能借東風的人

絕不會借個落鳳坡來害你

你不死，荊州的龍就只能臥在荊州

你一次冒進的決策

幾乎讓三足鼎成為兩腳杯

你一次天真的自信

讓西川從此只見龍騰不見鳳飛

有學問不刪去妒嫉

熟兵書卻用于個人的急功近利

此地沒有落鳳坡

它處的落鳳坡也在等著你

我不敬佩你，包括你的學識

我尊重那些梨花

它們站在坡上帶著哀思地

告訴走到落鳳坡的人：

兩千年前，有一個大學問家

如此這般地被亂箭射死于坡下

椅子

這把椅子很累

每天承載著我

忍受我的屁股擰來扭去

我在椅子上

看書寫字抽煙喝酒談判煽情

我的真假善惡它都參與

又與它毫無關系

椅子只對我的肉體負責

椅子根本不在意

我的靈魂是否安穩地坐著

椅子沒有思想

沒有思想我們就可以把它

當作隨意的工具

比如我的肉體

就是我的一把椅子

喉疾

咳嗽，咳嗽

冷風不知是從外面吹進

還是從我體內吹出總之

我的咽喉發炎了

我最怕咽喉患病

它擔負著我吐故納新的重任

它連接著我的思想與肉體

它是我挺胸抬頭的支柱

它也是我的敵人瞄準的部位

可是它真的太脆弱

身體其他部位怕的事它都怕

身體其他部位不怕的事它還怕

我嘴上總說要好好保護它

可平時也舍不得給他一條圍巾

只能讓它既要淋風瀝雨又要

呼吸順暢聲音嘹亮

大多時候我討厭它

它太愛多聲多氣多事多病

可我對它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如果我把它縮進胸腔里

我不就是一堆肉了嗎？

羨慕

我家的窗前只有一棵樹

這天樹上站著一只鳥

我站在窗前

盯著這棵樹這只鳥

欣賞著這一樹蓬勃的綠

聽著這只鳥“吱吱”地叫

這是黃昏。宿鳥當歸巢

這只鳥在呼喚什么

我回頭看著我空空的房間

沙發、餐桌、床都是冷冷的死物

我嗔怪地牢騷了一聲

你這只破鳥

唧唧喳喳地叫什么呀叫

我要是有一對翅膀

早就從這窗口飛走了

誤讀

并不是要急切地逃離昨天

只想證明一個哲學定義

“今天是新的”

我重復地念叨

四處地張望

哪怕迎面走來的今天

不是早晨

桌上是昨天抽剩的半包煙

杯中是昨天喝過的殘茶

我用今天的火和水

把它們激活

這樣今天是新的

就不再是概念

哲學像家長一樣教導我

我愿把哲學像泥巴一樣揉來揉去

今天能終結昨天嗎

我昨天親手脫掉的衣服

今天還要耐心地穿上

掙扎

我一直蒙蔽自己

讓自己忽遠忽近

常說月亮比太陽明亮

白天再去躲避陽光的嘲弄

我無法讓身體和影子重合

不敢把心捧在手上

我不想放棄光明

更不敢遁入黑暗

我像是刑余的人

只能秘密地將生命耗盡

我是——

我是走到懸崖邊的水珠

只能像跳水運動員一樣

做出各種優美的姿態往下跳

為了博得好評還要

做一些高難度的動作

懸崖到地面有多高

摔到地上會有多疼

都不能去想

只想著怎樣把舍生忘死

變成美麗的瀑布

我是陀螺

把全身心集中在一個點上

旋轉的方向和軌跡

不是我能做主的

一根微笑的皮鞭

花環一樣環繞在我身上

我并不恐懼疼痛

也不想當英雄

不想用血汗換取功名

只用最簡單的方式

證明我的忠誠

懸崖和鞭子

也許會漸漸遠離

這一段如醉如癡的經歷

足以讓我踏實一生

誰是壞東西

“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老婆這樣說

情人這樣說

女同事也這樣說

我開始相信

這句話是真理

一天， 一個讀大學時的情人

打電話來問我：怎么這么久

也不來看看我，安慰安慰我

我說：我怕你也說

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她說：嗨，沒我們女人

你們跟誰壞去

溫泉

我從北京來

來到云南的騰沖

我身上纏繞過許多年的風

身體內外集聚了許多塵土

我是來清洗的，到火山熱海里

用這如火的水

這是被沸煮過的水

帶著火的信息

人群沸騰會揚起塵土

火讓水更純凈

洗吧，用大自然的火

燒毀自己身上俗塵的火

浸泡，噴淋，搓，擦

當我走出水池，抖抖身子

似乎輕松了一些

可沒走幾步

又覺得步履沉重呼吸不暢

我回頭望望池中的水

再捏捏自己的身體

自言自語道：

我只是洗了一次溫泉

并不是進行了一次

刮骨療毒

秋天十四行

一

經過幾個夏日的煎烤

幾次秋風的橫吹

我的記憶里不再有水

不再有云霓飄過

我的天空已被洗得透亮

偶爾有雨雪在身上走過

也像寵物貓一樣溫軟

我額頭是坦率的皺紋

四季的改變不再改變我的眼神

我不再喝酒、不想旅游

身體里只是簡單的骨頭、血和肉

蒸發了水分的大腦是沙漠

記憶的倉庫里僅有幾張

落滿灰塵的畫像和鞋上的灰塵

二

我的身軀已是脫水的竹竿

不再反映身外的雨雪風霜

空著的心只為想你

你在不遠處望著我

像花朵窺視風向

我心里有一只被囚的蜜蜂

僅在我想你的時間里

才能在我的思緒里試飛

如果沒有肉體的阻隔

我們會是兩滴吻在一起的水

兩朵抱在一起的云

而現在，為了躲避世俗的箭鏃

我只能在月下放飛蜜蜂

你哼著幽怨的樂曲滋養花朵

三

當告別的手沒有揮到頂點

還應該是我們相愛的時間

哦，讓我再喊一次親愛的

每一個字都是一座山

心里的冷風四面亂竄

天上的雨斜刺里扎來

我要給你一把傘

不能讓今天的雨把你打濕

我要關閉眼瞼

讓今天的淚落到心里

走吧，你背對著我

我面對著泥濘

我把揮別的手放在胸口

你從我的視線里消失

我的心里有了一塊結石

遭遇咖啡

一

悶熱的下午我匆匆地趕路

在北京十幾年每天都實踐著

匆匆趕路匆匆趕路

我的影子像一片干枯的葉子

在我的身前身后無力地飄著

趕路，出汗 然后是出泥漿

然后是血液將要枯竭的干渴

干渴把我逼進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里的寒氣

讓我打了一陣子冷顫

頭發立起來腳趾甲翹起來

我驚愕怎么會有這樣

悠閑涼爽寬敞的所在

有二、三桌外國人觀眾一樣望著窗外

好像這悶熱只是屬于中國的

有二、三桌商人模樣在竊竊私語

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氣象特征

有二、三桌少婦在嘈嘈朗朗

表現出天氣越熱她們

在這里越有驕傲的樂趣

有一桌少男少女笑聲

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她們心里只有自己的季節

赤日炎炎與她們無關

身邊的服務生嚴肅地站著

很像正在執行任務的警察

我手里拿著茶水單像攥著刺猬

每一份飲料的價格都大于

我兩天工資的數額

咖啡館不是為匆匆趕路的人準備的

我很向往這里每次

路過這里時都要深深地覬覦

像饑餓的人看到面包

只是現在還不能大大方方地走進來

我不知道哪一天會下雨但我知道

我的衣袋里有多少錢

今天我太渴，生存的需要

逼著我提前走進了這里

我挺著脖子目不斜視地默誦著：

喝咖啡的人寧有種乎？

我要氣定神閑

我對著服務生大聲喊了一份

最貴的咖啡并像貴族一樣說：

“不加糖。”

二

咖啡，文靜的黑褐色

不是我眼睛的顏色

我的眼睛正金星亂竄

一口咖啡落肚十幾年的苦澀

即刻都如洪水般翻騰起來

我想起我租住的地下室

想起臥室到衛生間要走五分鐘的路

想起床底下一箱一箱的方便面

想起——媽的，

想在這里裝作悠閑都不可能

唉，咖啡是什么味道我不知道

我這心里嘴里

除了苦澀還是苦澀

我不適應咖啡館的清冷與恬靜

我仍然看著路上

那些匆匆來去的腳步

咖啡喝完了，我走出咖啡館

腳步更急感覺更渴

甚至覺得血液已經干涸

我邊走邊琢磨：“那么多人

整天泡在咖啡館里

聊著笑著喝著

難道他們真的有錢？

他們真有這么多的時間？”

我的時間呢？

我的時間要用來打工掙錢

我的金錢呢？

我的金錢躲藏在

方便面、咸菜、白開水里

湖光云影

——讀同名照片

這些雍容款款的白云

我不敢說它們是可愛的

它們外表溫和而潔白

可它們內心藏著什么

總讓人莫測

它們柔軟地投進湖的懷里

老練的湖水不言不語

任它們盡情地撒嬌、撩撥

湖水冷眼地看著它們

看它們過一會

跟著那陣風 溜走

彩虹

——讀同名照片

那是我們看得到的天堂

讓我們披滿身翠綠

踏著藍藍的海

手牽著手向它飛去

遙遠的景象常常

誘發我們最急切的渴望

盡管我們越向它靠近它越躲閃

我們也要肝腸寸斷地狂追

就像人們一不怕死二怕不死地

追求愛情

里邊是垃圾

街邊的垃圾箱

粉飾得像工藝品

陽光下熠熠生輝

估計 黑夜里也燦爛奪目

來來往往的人都送去注目禮

我看著出神

突然想起那些化妝精致的臉

和一些包裹密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