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他們是“文革”中詩的秘密寫作“知青”中的一群,他們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開始寫詩。他們以河北的白洋淀地區(qū)為中心,集結(jié)在一起交流看法和詩藝。代表詩人是根子(岳重)、多多(栗世征)、芒克(姜世偉)、林莽等。寫詩的誘因和動機(jī),來自對“革命”的失望,精神上經(jīng)歷的深刻震蕩,和個體對真實感情世界和精神價值的探求。他們的作品實在差異太大,遠(yuǎn)遠(yuǎn)地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后來“朦朧詩運動”的準(zhǔn)備和先聲。比如岳重,文革時期完成八首長詩,但能夠保存下來只有兩首,即使如此,可以窺見一斑。
——蘭坡
與芒克、多多相比,一起插隊白洋淀的另一位根子(岳重)似乎更加早熟,他一出手就顯示了驚人的深刻、冷酷與鮮明強(qiáng)烈的現(xiàn)代意味,1971年他十九歲就寫下了他的名作《三月與末日》,并“一氣呵成,又作了八首”。有《白洋淀》、《橘紅色的霧》、《深淵上的橋》等,但可惜的是這些大都已失散未傳。如今能在各種數(shù)據(jù)見到的除了《三月與末日》之外,還有一首長達(dá)一百五十余行的長詩《致生活》(1972)。根子的詩以其駭人的成熟,令人不可思議的犀利與洞悉人生世事的穿透力而震驚了他們的朋友們。《三月與末日》無疑是這個年代里最富現(xiàn)代性特征的一首詩作,它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尖銳深刻的詰疑與批判,而且還蘊含了一個過早成熟的天才少年對荒謬的精神處境中人生的荒謬體驗,它一反“三月”——春天這一詞語的希望與歡樂主題的習(xí)慣能指,以駭人的冷酷賦予它以虛假性、欺騙性的內(nèi)涵,從而拆除了一代人關(guān)于青春現(xiàn)實、未來和理想的歡樂理念,拆除了人們對所謂時代的虛妄的頌歌,它宣告了一種喜劇式人生幻象在一代青年人心中的坍塌崩潰:“三月是末日/這個時辰/世襲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春天,裹卷著滾燙的粉色的灰沙/第無數(shù)次地狡黠而來,躲閃著/沒有聲響,我”——
我看過足足十九個一模一樣的春天
一樣血腥假笑,一樣的
都在三月來臨。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僅有的同胞
從我的腳下輕易地?fù)锶ィ胍?/p>
讓我第二十次領(lǐng)略失敗和嫉妒
這就是一代人見慣的歡樂春天的假像下的實質(zhì),沒有洞悉的冷眼、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是不會看見的。根子之所以看見,是因為他不再是精神的奴婢,因此,便有了這樣令人震驚的詩句:
我是人,沒有翅膀,卻
使春天第一次失敗了。
“人”在這里也被再次擦亮了它蒙塵已久的內(nèi)涵。這是一個真正成熟了的大寫的人,歷史和歲月啟示了他,不是以絕望,而是以理性;不是以悲哀,而是以清醒:“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個/兇狠的夏天的熏灼……/十九場沸騰的大雨的沖刷,燙死/……今天,暗褐色的心,像一塊加熱又冷卻過/一九次的鋼,安詳、沉重/永遠(yuǎn)不再閃爍。”即便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歷史已發(fā)生了巨大翻覆之后,在朦朧詩中那些最有歷史和啟蒙思想深度的作品中,也罕有出其右者。它的奇警的思想、刻意悖謬的抒情視角、精神的活力、充滿人性深度的寫作方向都表明,《三月與末日》是這個年代寫作的一個奇跡。另一道《致生活》也有著同樣的思想與人性深度,以及同樣的奇警與銳利的語言能力。
(節(jié)選《黑夜深處的火光:六七十年代地下詩歌的啟蒙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