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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的父親母親

2008-12-31 00:00:00徐站夫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8年11期

現場點評:

那個名叫“沉香”的孩子終于在這兩萬多字的小說結尾被生了出來,他的出生暗示著對生活的拯救,一對被生活逼于絕境的男女最終決定用孩子來救自身于水火。這個新生的孩子被賦予了太多美好的象征意味,他包含著無限的可能,包含著無助的生命對善的向往,他是生命、情感、信任、友愛,幸福的代名詞。同樣,他也揭示了人在最絕望的時候,真的是會無可避免地將愚蠢進行到底……

點評人:謝岑(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沉香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

主要是沉香的父親不和沉香的母親密切配合。

沉香的父親叫李衛星,母親叫劉穎——人們都叫她穎子。

1

入冬的頭場雪是雨夾雪,雨不大,夜里就下上了,早晨又攪上了雪花。李衛星跨上摩托打著火,撐在門口等穎子。剛出門時,他曾看了一眼墻上掛著的雨披,卻沒披。雨雪襲擊的臉上,流淌著冰冷,倒挺愜意。如果可能,他真想將自己的心拎出來,也淋上點冰水。腔子里他的那顆心,又煩又躁。

雨雪中的礦工村,單調而冷清。不時有趿拉著鞋的女人拎著個黑桶出門,往路邊倒污水。有小販賣豆漿的吆喝聲,經雨雪阻隔,尖而細弱,接近于無。

李衛星不耐煩了,朝院里喊: 你還走不走。穎子匆匆出來了,拎著個人造革面手提包,鎖好院門,坐在李衛星身后。他不知道穎子體重是多少,一個大活人坐上來,幾乎就沒覺出增加分量。車動了,他還回頭嘟囔了一句什么。

出門就是一條運煤大通道。不時有大型運煤車怪叫著開來,噴著黑煙,放著臭屁,一路泥水四濺,全不顧人們的驚叫和怒罵,高速行駛,呼嘯而過。

李衛星騎得不快。李衛星的心思沒在騎車上,正琢磨今天這錢能不能要到手。風吹日曬干了一年,到如今工錢一分不給,跟誰說理去!

雨雪使破爛的小城變得更為臟亂。小城依煤而興,北面西面布滿大大小小的煤礦,西北風一起,煤面子滿天飛揚,連街上的泥水都是黑的。滿街都是上班族匆匆奔走的身影。泥濘的路面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的輪子亂紛紛輾過,無數只穿著各種鞋的腳雜沓踩過,黑水四濺。雪花飄出的模糊,使李衛星對眼前一掠而過的街市,乃至對生活前景的感覺,更加朦朧了。

李衛星朝正北方向行駛。一會兒,眾合家政服務公司到了。李衛星將車停在路邊,感覺穎子已下了車,便繼續往北走。北山半山腰,是一片建筑工地,一束束鋼筋直刺虛空,李衛星就在那里度過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婚后李衛星就去那里篩沙子。快到開工錢的時候,那個說話結結巴巴、眼珠子亂轉的包工頭,突然就像鉆進了老鼠洞,或是在人間蒸發,誰也找不到了。

遠遠的,李衛星看見了那個有著猩紅屋頂的樓房,一夏天那個包工頭都在那里出出進進,如今卻連山神土地都不知道他藏到哪兒去了。李衛星來到大門前,發現鐵柵欄門緊鎖著,里面辦公樓前,在雪地上覓食的幾只麻雀驚飛了。

李衛星將車放在大門旁邊,蹲下來,點著根煙,等。這是近來他天天都上的必修課。還有幾個人說好也要來的,等了半天,落雪里仍然只是他自己。

原路返回城里,轉來轉去,最后他還是來到城南,在一棟住宅樓前停下。

這棟住宅樓臨街,一樓全是商業大廳。李衛星來到一個門口,推了推門,又仰臉看了看門上的牌子。牌子上“超越棋牌室”五個彩色藝術字伸腿拉胯,綴滿水珠。李衛星找塊干爽地方蹲下,摸出煙來,點上一支抽著,等候棋牌室開門。他抽的是一種名牌煙,卻挺便宜,聽說是附近一個村子出的。

2

眾合家政服務公司樓前,穎子久久地在雪中佇立,滿面晦氣。

想著剛才,坐在李衛星背后,還是沒能躲開雨雪的襲擊,臉麻辣辣的。

李衛星是那種脖子腦袋一般粗的體型,肩寬背厚,像堵墻似的。可是不知道風是在朝哪個方向刮,有時候竟裹著雪從額頭上撲下來,直往臉上搓。

剛才,穎子是側著身子坐在李衛星背后的,靠一只手緊緊抓住車座來保持平衡,不像有些女孩那樣,毫無保留地將整個身子都撲在駕車人的背上。雖然結婚不久,穎子卻沒有那種想向誰撒撒嬌、讓誰疼疼自己的心情。不知從哪天起,一顆還算年輕的心,就已經粗糙了,硬化了。像有些女孩那樣坐,毫無保留地撲向他,擁著他,她是向往著的,可衛星會怎樣呢?他大概還不至于拒載吧,可照樣不會拉近兩顆心的距離,弄不好他還會笑自己輕賤,那又有什么意思。

眾合家政服務公司的銅牌子,就掛在穎子身后的墻上。這是幢七層樓,眾合公司在五樓租了一個房間做辦公室,穎子聽說,公司的全部家當就是這間租來的辦公室。穎子站在IC電話的防護罩后面,看路上行人,個個雖說都行色匆匆,可誰似自己,這般斷魂落魄。她的腮上有水珠滾落,不知是融化的雪,還是清淚。她常常沉沉地陷入一種情思中,無端地傷感,眼睛不知不覺就汪滿淚水。

一幕不想看到的情景,終于出現了——李衛星的身影,又顯現在街上熙攘的行人中。李衛星騎著摩托,自北面駛來。看樣子,李衛星去要錢的事,又是沒有什么結果。穎子斷定,如果找到了人,李衛星是不會這么快就返回來的。

李衛星朝南騎去了。穎子不知道他去干什么。很多事,李衛星是不跟穎子說的。穎子不能有什么異議,因為李衛星已經將丑話說在了前面。

穎子的視線,忽然被眼前的什么景物拉直了——那是一個人胸懷的惡性凸起,一個女人,挺著個大大的肚子,半倚半靠在一個男人身上,幾乎是在挪著走路,有些夸張,有些賣弄,好像在故意做給誰看。穎子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穎子上了五樓,走進眾合公司獨一無二的辦公室。哈欠連天的女經理正在往臉上涂抹著什么。穎子猜想,這人肯定又打了一個通宵麻將。有活嗎?穎子輕聲問。女經理自顧忙著,只搖了搖頭。穎子在沙發上坐下來,輕輕將手提包放在沙發邊,輕輕呼出口氣,等。本來,如果有電話、手機,哪怕有個小靈通,是可以在家等的,而這些對穎子來說還都是奢侈品,就只好到這來等了。

忙完了臉,女經理打開電腦,吃著東西,斗起了地主。穎子靠在沙發背上,瞇起眼睛想李衛星,猜想他此時會在干什么。兩人誰也沒說什么話,在幾乎是天天都會有的這種略顯尷尬的等待中,她們已經將能說的話說完了。

運氣總算不錯,十點鐘,終于有了電話,雇主上門了,要個搞衛生的。你到之前,就有人預約了,女經理看了穎子一眼。讓我去吧!穎子的語氣里含有乞求的味道。經理沒再說什么,又埋頭去斗她的地主了。

穎子一陣碎步下樓,踏上一元車,十分鐘后趕到西城的興華小區。門牌號好找,門鈴聲好聽,雇主更是超出意外,門打開,出現在穎子眼前的,竟是幾年沒見的同學馮慶慶!

3

現在,沉香的那個窩囊的爹李衛星,已經在棋牌室里打起了拖拉機。

棋牌室是同學的姐夫開的,對李衛星免費,當然輸了錢要自己掏腰包。好在他們玩的不大,十塊一鍋,輸也沒輸多少。李衛星不是來贏錢的,他來超越玩,主要是打發時光。他的時間太多,一天天沒完沒了,不知道怎樣消磨。

偶爾會遇上個半熟不熟的人跟他打聲招呼,衛星呀,今兒休班了?

啊,沒沒……休啦……他含糊地回答著,便很專注地抽出張牌來。

看看又是晌午了,李衛星出去買來一個烤地瓜兩個饅頭,開始吃飯。同學的姐夫連忙讓人拿過去,到后邊給熱了熱,端來,還有兩樣咸菜,一杯熱水。李衛星不知道同學的姐夫叫啥名字,光聽人們都把他叫二好,說他劃拳單叫二好全城無敵。二好走動起來腿有點踮,沒別的能耐,靠這個棋牌室活著。

晚上二好強拉李衛星到了伴仙居。喝著酒,李衛星渾身不自在。二好這么殷勤,李衛星覺得沒啥道理,兩人的交情并不深,自己也就是去超越玩了玩。

你要再去那篩沙子扛水泥,腦瓜子肯定讓門框擠了!二好支持李衛星討賬,說等你哪天有本錢了,咱哥倆做點買賣,掙兩個活錢花花!

這個晚上,李衛星算是領教了二好的劃拳術。雙龍會,兩相好,咋就那么好,咱們兩個好,我就和你好,哥倆好……一個二好,二好就叫出這么多名堂,像相聲演員說繞口令,而二好的手指頭卻從未伸過兩個,一頓就將李衛星灌暈了。

李衛星一覺醒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屋里黑咕隆咚,充滿一股嗆鼻子的洗衣粉味。眼睛適應一會兒,看得出屋里晾著衣服。右邊胳膊動了動,感覺受到了物體的阻擋。有了這種觸覺,他的意識清晰多了,知道這是在家里,知道穎子躺在身邊,但他仍然想不起來昨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回來的。

身邊穎子沒有一絲聲息,好像連氣都沒喘。穎子仍然自己蓋一條被子。李衛星側轉臉看了看,穎子背朝自己躺著,緊緊裹在被筒里,孤零零的,人好像比白天小。同居后穎子總是這樣,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后,連大氣都不喘地躺在他身旁。用就拽過來,不用就推過去。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這樣溫順嗎?

李衛星又動了動右邊胳膊,那邊立即有了反應:裹在被子里的身子挺了挺。穎子這是在告訴他:我也醒著呢。這不是簡單的反應,這是響應!他伸出手去尋找緊裹著的被子的邊緣,而那邊被子卻不再勞他探索,全線開放了。

兩人躺在了一起。三下五除二,身子就都光了,熱得像火炭。又有些天他們沒這樣躺著了。李衛星聽出穎子在屏著鼻息,周身的血突然間洶涌澎湃,便大舉進攻過去。情急中穎子放棄了所有的矜持,忘情地呻喚起來。可是,事到臨頭,情急之中,李衛星仍然保持著清醒和理智,沒忘記摸出那個東西套上。

穎子心頭一涼。涼是涼,穎子仍然極力逢迎著。狂潮過后,穎子的心境像恬適的海灣,余波撫弄沙灘,陽光直晃眼睛。穎子頭枕著李衛星的胳膊,手撫摸著李衛星的肌膚,嘀嘀咕咕,說個沒完沒了。平時穎子是不愛開口的,每當這時候,穎子卻特別想跟他說說話。又喝了不少酒吧,穎子說。他含糊地回答了個“唔”字。跟同學喝的吧?這是穎子猜的。他又“唔”了一聲。

哎,你說昨天我看見誰了?穎子換了個話題。

看見誰了,你不是上眾合家政了嗎?李衛星隨隨便便地問。

馮慶慶!穎子告訴他看見馮慶慶了,有人在興華小區給馮慶慶買了好大一套房子,慶慶就在那里頭住著哪。這些話穎子想都沒想,話到嘴邊,想說,就說出來了。為什么要告訴李衛星這些?是討好他,表白自己不計較他,還是故作驚奇,說明他和馮的往事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李衛星攏著穎子身子的胳膊抖了一下。

慶慶住的房子真大呀,穎子兀自慨嘆著,在她去搞過衛生的所有的人家中,馮慶慶的房子是最大的。穎子的這種慨嘆,從一跨進馮慶慶的家門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現在,仍然意猶未盡。馮慶慶和穎子是一個班的同學,幾年沒見,就這么有錢了。穎子說,慶慶家的電視是掛在墻上的,自來水是凈化的,衣服是專門用一間屋子放的,化妝品是成套的,光衛生間就有兩個呢。有一點穎子很不理解——一個人要兩個衛生間,有什么用哪?穎子問李衛星。

李衛星不語,把攏在穎子身上的胳膊挪走了。

慶慶還向咱們表示祝賀了哪!穎子提高了些聲調,有點“強調指出”的意味,慶慶埋怨結婚咱們沒告訴她,慶慶還祝咱們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哪!

那邊沒有一絲聲息。淚水,已經在穎子的眼圈里打轉轉了。馮慶慶的話,尤其是“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八字,是穎子心里最想說出來的,可是沒有得到期望的回應。衛星,咱倆哪天去把手續辦了吧!索性穎子就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去領結婚證,這是她最大的心事,她已經說過好幾回了。至今他們還沒有去登記,她和衛星這只能算是同居關系(她不愿意在“同居”前加上“非法”兩個字,不但難聽,也不合乎邏輯——有合法的同居嗎),這是她的一塊心病。

李衛星還是什么也沒說,將身子轉了過去,給了穎子一個脊梁骨。

穎子,沉香的母親,這個倒霉、背時的女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嚶嚶地哭起來了。

4

穎子和李衛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人的家庭有太多的相似——都是從農村遷來的,都住在礦上的自建房,兩人的父親在一個隊采過煤,兩人在一個學校上課,差僅差在他比她大兩歲。在好幾年的時間里,她都是他的跟腳星,不是跟著他去西菜園子偷西紅柿,就是跟著他去井口接父親下班回家。

怎么說,兩人這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了吧?懂了些人事后,兩人也都曾想著對方入過夢,誰知越大他們卻越疏遠了,生分了,甚至于互相瞧不起了。

這是因為,就像得了同一種傳染病似的,他們跟很多礦工子女一樣,長大后,都有了身世感。他們知道了自建房是怎樣的一種房,明白了下窯的父輩在社會上是怎樣的一種人,聽懂了人們談論煤黑子的子女用的是怎樣的一種口吻。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他們為了這身世而深深地自卑著,又因為成了大學漏子而悲觀失望起來。離開校門后,李衛星和落榜同學一起,融入了礦區的無業者群落,心里時而像小北風一樣刮過的蒼涼,無法排解。

許久以來,礦區就出現這么個無業者群落了。礦工子女構成了這個群落的主體。礦工的寶貝們,學習好的上大學了,有門子的讓爹媽給塞到哪就業了,有本錢的做起了買賣,有能力的跳出礦區去北京上海發展,不怕死的到高墻里過住單間的日子去了,而多數仍在礦區里閑逛。不能叫他們待業青年,礦上不再招工,無業可待;稱他們為失業青年也不妥當,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曾就過業。比較起來,還是無業青年準確一些。這些人,勤快的出去打打短工,懶的賴在家里睡大覺,靠啃父母過日子。年年夏天都有新人加入,這個群落越聚越大。

很快,李衛星就和師哥師姐們打成一片,不是上山捉鳥追兔子,就是喝酒打架,令父母心焦,公安局長頭疼。過上個半年六個月,他們會聚集起來,很激動地到政府門前靜坐,上礦大院討說法。一晃兒孩子都上學了,工作還沒著落。李衛星剃過三年光頭,理過四年板寸,留過三年長發,剃光頭時他養狐貍,理板寸時他在小酒店里端盤子,留長發時他在建筑工地篩沙子,至今一事無成。穎子呢,就更慘了,一個女孩兒,掙錢糊口的門路更窄,常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看眼神,聽話音,父母自然是盼望他們能龍鳳呈祥,而他們卻誰也沒有這個念頭。在他們的心目中,煤黑子的子女結婚,簡直就是“近親繁殖”。借搞對象來改變出身,當然荒唐,但誰都想借婚姻跳出自建房,從而改變自己的境況。可時至今日,成功的人很少。三十來歲,那些干大事業的人還羞于談婚論嫁,而他們中的多數,卻已收回朝遠看的目光,草草組合成家,邊孕育下一代邊尋找工作。因而礦工村里的婚禮進行曲雖然透著辛酸、無奈,卻也時常奏響。

李衛星呢,挺有骨氣,還挺著,也知道挺過了,嘴上卻不認。有熱心人來說穎子。穎子有過人,戀愛了兩年,讓那人甩了。李衛星呢,人倒沒有,事卻也有過了。二十五歲那年,他和一個叫馮慶慶的女孩兒在站前旅社開過房間,但那不是戀愛。這不是什么秘密,穎子也應該知道。如今,環顧周圍,長相差不多的,也就剩下一個穎子了。他不說行也沒說不行。熱心人的熱情不減。父母急一陣惱一陣。僵持了兩天,他口風松動了,說要親自跟穎子談一談。

兩個幾乎天天見面的人見面,穎子還換上了件新衣服。一開口李衛星先笑了,說咱們這才叫要飯的唱戲——窮歡樂呢,連個工作都沒有,還結婚,那日子可難呀,我可不敢保證能讓你吃飽穿暖,你可想好了呀!穎子點了點頭。

李衛星又說,那咱們丑話得說在前面,咱先在一起住住,誰也不用管誰,哪天誰膩煩了,過不下去了,說一聲咱就散。穎子啥也沒說,竟也認了。

穎子自有穎子的打算,她想無論如何,先把婚結下,然后再騎著馬找馬。

父母搬到妹妹家去住,把房子讓給了李衛星。所謂房子,就是兩間平房,房前有個小院。喜事辦得潦草而平淡。去喝喜酒的同學說他牛B,盡玩新潮的,搞起試婚來了。他說你們知道啥呀,穎子我們這叫聯邦制——聯邦制夫妻!

當晚兩人什么事也沒做。曾經有過的經歷,彼此都知道,心里疙疙瘩瘩,一時還無法坦然面對,也吃不準應當裝成新手,還是干脆就駕輕就熟。

后來兩人自然是做了那事的,但回回李衛星都戴著套子。穎子不讓他戴,可拗不過他。頭一回,看見他戴,她就哭了。什么聯邦制,她不懂,沒登記就住在一塊,這算什么呢?同居?姘居?她感受到了屈辱。她不想追什么時尚,她想結那種明媒正娶的婚,她不怕被別人說傳統、落后。她想有個孩子,她都三十歲了,她也該有個孩子了,另外她也想有了個孩子,好去拴住李衛星的心猿意馬。誰知他又弄出這么個橡膠制品!雖說只是薄薄的一層,傳達給她的,卻是一種虛假、冷漠和不可靠。那晚他問她哭什么,她啥也沒說。后來她平聲靜氣,跟他作過探討,她說咱們都多大了,你還戴呀?他卻說,你還嫌咱們中國人少嗎?她說再多也不多咱們一個,他說別說孩子了,就連咱們,都不應該到這個世界上來!

攤上這樣的父親,將來沉香也未必會有什么話好說吧。

不用說,給孩子起這么個名字,跟那個神話故事有聯系。結婚以后,有一段時間,電視里天天播寶蓮燈,穎子一集不落地看,一會兒為三圣母喜,一會兒替三圣母憂,看得淚水漣漣。特別是那個小沉香,更是讓她喜歡得不得了,心想自己要是有這么個孩子就好了。她跟李衛星說過,等將來有了孩子,就叫他(她)沉香。李衛星瞪著疑惑的眼睛看她,問她你說什么呢。她不管,每當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想她的小沉香,小沉香就會活蹦亂跳地浮現在她眼前。

就這樣,沉香走出電視劇的日子雖說還遙遙無期,卻已經走進父母的日常生活了。

5

穎子又來到了馮慶慶家里。

穎子剛去拉人造革手提包的拉鏈,馮慶慶就把她手按住了。兩只手一接觸,穎子好像聽到了“刺啦”一聲響,迅速抽回了自己那粗糙的手,把它垂落下去了,半天手上還留著那種柔柔的、滑滑的、膩膩的感覺。

衛生今兒不忙搞,馮慶慶很親熱,咱們老同學幾年沒見了,先說說話。

兩人說了很多的話,馮慶慶領著她看房間說,看家具說,看衛生間說,看梳妝臺說,都看完了又坐下說。幾乎全是馮慶慶在說,穎子插不上話。不知馮慶慶身上灑了什么香水,一股煙葉子味隨她飄動,直沖鼻子。

馮慶慶的父親也是采煤的,和穎子的父親一樣,得了矽肺病。雖然沒住一個礦工村,穎子也是見過的,總像喘不上來氣,剛入秋就戴上了口罩。讀高中時,穎子和馮慶慶的座位隔一條過道,兩人的關系不好也不壞。馮慶慶兄弟姐妹多,一家人生活困難,穿得還不如穎子好呢。但馮慶慶能歌善舞,有一年煤礦文工團到礦區演出,追著那個小個子男歌手給她簽了名,一時很是顯耀。都是大學沒考上,離開學校后就沒怎么見過面。后來就有人說她干上那個了,在火車站前當鴿子呢。說她被一個叫黑魚的人控制著,專門宰那些剛下火車的外地人,也不放過上鉤的本地人。她把客人引誘到站前旅社,黑魚就出現了。李衛星成為目標后,她繞開黑魚,跟他假戲真唱起來。那時候穎子對李衛星是很在意的,聽到這個消息還傷過心呢。后來黑魚進大墻里邊住上了單間,她也就消失了。

那以后,我就到大城市發展去了,在這有啥干頭!馮慶慶不忌諱自己的這些往事,像談別人的事一樣輕松。跟前這個人,就是在那兒認識的,沒想到他也是咱們這的坐地戶,就好像到美國買回來一件中國貨,哈哈,你說好笑不?

穎子只簡略地談了談自己的境況,馮慶慶沒怎么著心聽。穎子正在和李衛星同居的事,她好像也知道,一點都沒驚奇,依舊是大談特談她自己。

馮慶慶“跟前這個人”,就是現在正包養著她的大款,一個開小煤窯的農民。那人并不常來,但他來時她必須在家。這么大一套房子,百分之八十時間里是她一個住,最難以忍受的是沒個人說說話。父母不讓她進家,同學都躲著她。要是知道是我,你也不來,她說。穎子急忙分辯,她說好了,那你就常來陪陪我。

衛生昨天就沒讓搞,穎子拉開手提包的拉鏈,往外掏手套抹布什么的。馮慶慶讓穎子放在一邊,說衛生昨天她走后,她已經自己弄過了。

哎,你等等!馮慶慶扳著穎子肩膀,讓我看看,喲,哭過?哭啥呀?

穎子頭一低,臉一捂,淚又流下來。馮慶慶咋說都勸不住。哭夠了,穎子才斷斷續續地說了說和李衛星的事。馮慶慶也落了淚,說這年頭誰也靠不住,還得靠咱們自己。馮慶慶讓穎子當心李衛星,說那是個頂不負責任的家伙,他就顧他自個兒。穎子猜想起李衛星和馮慶慶當年的事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穎子不知道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馮慶慶說你管那些呢,過一天咱就開開心心的,愿意跟他過你就過,不順心就走人,那有啥呀,犯不著哭天抹淚。

穎子沉吟不語。她可沒有這個本錢,她已經經歷過一次走人了。和她戀愛了兩年多的那個人,說走就走了。她把寶貴的第一次都給了他,那人最終還是因為她沒有工作,狠狠心,從她身邊走開了。礦工子女,女孩兒比男生還慘,男的礦上還招協議工,女的根本就沒有招工這一說。

馮慶慶去了衛生間。衛生間那邊傳來嘩嘩嘩放水的聲音。過來過來,馮慶慶探出半邊臉叫她,洗洗。衛生間里熱氣彌漫,看不清馮慶慶的臉。是不是慶慶嫌自己臟了?穎子滿腹狐疑,她記得自己又十多天沒洗澡了。她實在是沒錢幾天就洗一次澡。還磨蹭啥呢?馮慶慶在脫著衣服,別害怕,我沒啥病。看你說哪去了,穎子也開始脫衣服。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不過就算她真的有那種病,也不能躲閃了。這個世界上水最干凈了,馮慶慶說,沒事我就在家洗澡玩兒。

衛生間很大,既有浴缸,又有淋浴頭,準確地說,應該叫做浴室。穎子草草沖沖就出來了,怕真泡下東西來丟人。只這一沖,再穿衣服,就覺出味來了。

咱倆做護理玩兒!馮慶慶從浴室出來,手里拿著個半透明的塑料袋,我給你做。穎子知道,有條件的女人都在做面部護理,她可想都沒想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馮慶慶不由分說,過來牽著她手,進了左邊一個房間,命她躺在一個特制的床上,隨手從塑料袋里拿出些瓶子來擺在旁邊。瓶子全是琥珀色半透明的,有五六個,大小不一,奇形怪狀,上面還印著外文字母,特別高貴、洋氣。

馮慶慶端來盆溫水,用面撲兒蘸水清洗穎子的臉。穎子眼睛睜不得,便微微閉了,由著她擺布。哇,多好看的一張臉呀,馮慶慶贊嘆著,開始往她臉上點東西。穎子覺得前額一點涼,依次是兩頰,最后涼在下頦上。這是洗面奶,清潔面部用的,馮慶慶邊介紹邊輕輕揉著“清洗”。你這是啥時候學的?穎子問。啥時候也沒學,馮慶慶笑了,這個小區有家做美容的,每周到家來給我做一次,連這床都是人家搬來的,我這是比著葫蘆畫瓢呢。

揉了一氣,馮慶慶又用面撲兒蘸水將臉清洗一遍,指著那幾個瓶子問,你是想用營養的,去皺的?還是增白的?穎子說我也不知道,馮慶慶說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就用增白的吧。穎子點了點頭,微微閉了眼睛,便覺得臉上那幾個地方依次涼了一下。馮慶慶點好了增白按摩膏,便輕輕緩緩地按摩起來。

這一次按摩,足足持續了四十分鐘,還是穎子叫了幾次停,馮慶慶才住手的。馮慶慶說,小區美容院的人來給她做,一次要做一個多小時呢。

再用面撲兒蘸水清洗了臉,就打起了面膜。穎子看見,鏡子里自己的臉上,像涂了層厚厚的石膏,只留出眼睛、鼻孔和嘴,活像個白骨精。

半個小時后面膜揭去,馮慶慶將穎子拉到梳妝臺前,用筆啦膏啦什么的,隨意在穎子臉上點染了幾下,便叫起來道,哇,煤城第一美人出爐嘍!

穎子朝鏡子里看,自己的臉真像一面抹去灰塵的鏡子,光彩照人。她很久沒有這么端詳自己了。那是你嗎?她目光癡癡的,都快認不出來自己了。

這一天,穎子是在馮慶慶家吃了午飯才走的。她們吃的午飯是馮慶慶打了個電話有人送上去的。馮慶慶拿出一張一百元的錢給她,說這就算這兩天的工資。穎子說什么也不要。馮慶慶生氣了,說你嫌這錢不干凈嗎?最終穎子還是接了,但放在哪里,哪里發燙,倒不是嫌那錢不干凈,是怪自己太沒志氣了。

臨走馮慶慶交代說,像這樣做美容,一周保持一次就可以了。穎子答應著,一路掩面而行,進家就把新妝洗掉了。

6

雪停了,路面積水結了冰,像一些隨便扔在那里的玻璃碎片。

李衛星騎上摩托,又到那個鐵柵欄門口守望。

摩托是父親騎過的,父親出了工傷,他就卡過來了。妹妹想要過去給她對象騎,他說啥也沒吐口。摩托是個老牌子,雖說又舊又破,總比沒有強。

一直等到十點多,看看還是沒有希望,李衛星又來到超越棋牌室。

拖拉機打得暈頭漲腦。

二好湊過來跟李衛星商量,合伙做點事。李衛星求之不得。二好要和李衛星合伙做的事是往朝陽走煤,只要有臺車,當天打來回,一趟一人能剩一百多。李衛星問買車他得出多少錢,二好說不多不多,你拿四個就行了。四萬?李衛星叫起來,砸碎我骨頭碴子,我也拿不出來。

打拖拉機總不是個辦法,李衛星開始騎著摩托滿城跑,尋找往日在一起廝混過的牛鬼蛇神,告訴他們他不在那個建筑工地干了,然后便痛罵起那個包工頭來。他的那些哥們挺仗義,設宴為他接風,幫他籌劃新的掙錢之道。

到場的神仙,有收舊家電的杜萬,理發的田榮,小混混兒螃蟹,開服裝店的謝友亮,做假酒生意的周大,還有和周大一起來的一個姓蘇的。

這幾個人中的人物頭是謝友亮,這桌酒席就是他張羅的。謝友亮是李衛星的同班同學,大學沒考上,爹娘給買了個大廳,他就賣起了服裝,幾年工夫手中資產已經不下百萬,還弄了輛四個輪的自己開著。這謝友亮年紀輕輕卻叼著個煙斗,板寸短得緊貼著頭皮,下頦還留著一小片黑漆漆的胡子,李衛星咋看咋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李衛星對他一直佩服得不得了,潛意識里早就將他引為榜樣。吃著菜喝著酒,這些家伙不問根由,都大罵那個包工頭,對李衛星的能力豎大拇指,說了許多不切實際的大話空話,什么樹挪死人挪活啦,什么這往后衛星就要上天了。螃蟹讓李衛星明天就跟著他去干,李衛星說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他。這螃蟹沒有固定的單位,手里卻有好幾張名片,日常工作量不大,哪個局長、老板、債主來了電話讓他去打人、要賬,他就去把事平了,把賞錢裝進口袋里,不過手機得二十四小時開著。身手李衛星不成問題,打打架也敢動狠的,但心上卻不情愿。他滿心希望謝友亮也說出這樣的話來,而謝友亮一絲都沒流露。酒是為他擺的,而對他的下一步,謝友亮卻好像并未放在心上。

螃蟹又說要幫他打探那個包工頭的下落,李衛星懷疑螃蟹是說說而已,嘴上答應,沒往心里去。

李衛星天天在街上閑逛。遠大的目標,起碼得過上謝友亮那樣的日子,眼下卻得先找下個活干著。幾天下來,沒有一點頭緒。那個洗車房他又去看了看,老板倒是愿意讓他回去,可工錢卻一分都不給加,一個月還是三千五百毛。鬧了這一場,還掙那幾個錢兒,不夠吃喝不說,自己也覺得太掉價。招聘啟事倒是隨處可見,不是性別上有要求,就是自己不甘心。比如到家具店去搬運家具,到菜市場當清潔工,想干就能干上,一個月卻只能掙三百四百,他沒動心。酒店的招聘啟事他看都不看。他在不少酒店里當過服務生,哪個也沒當長遠,因為他老跟酒鬼過不去,特別是一遇上那些賴賬的、耍酒瘋的,就忍不住開打,而且戰無不勝,往往被警察把他和酒鬼一起帶走,放回來后那個酒店也就把他開了。

李衛星心里越來越沒底,就跑去把事情對妹妹說了。這些年,爹媽把手里的幾個錢都花到妹妹身上了,供她上完大專,送禮給她找工作,又陪送她出了嫁。對此妹妹心里是有數的,主動提出讓父母到自己家住,對他這個哥哥也挺當回事的。當初他到那個工地去篩沙子,就是妹夫給打的電話。他話一落音,妹妹就說,哥,你咋跟項目部說的?他說,咋說也沒咋說。妹妹急了:那你這不是找著讓人家開除嗎?他說開除就開除,我是真不想干了。妹妹又問嫂子怎么說的,他說還沒告訴她呢。妹妹說,哥,這么大的事,你得對人家說,既然搬到了一起,就得往一起過,你這么下去還行。你挑人家沒工作,你比人家強啊?

晚上李衛星回到家。穎子正在洗一盆沙發套子、墊子,兩手泡得通紅。李衛星沒問她這些東西是從哪弄來的,估計是哪個雇主家的。他想跟穎子說說自己工作上的事,嘴張了幾張,又咽了回去,就想還是等有個事干再說吧。早晨,李衛星出門,穎子說衛星,咱家煤不多了。李衛星像沒聽見,一股藍煙跑了。

北風一早就咆哮起來了。它們無孔不入,見縫插針,昭示著大自然的冷酷和尖銳。李衛星立起領子在街上閑走,灰頭土臉。不時有骯臟的塑料袋纏繞他起舞。從落滿塵土的玻璃幕墻前走過,李衛星看見自己的身影黑糊糊的,像頭大狗熊。走不遠就能看到一堆嘔吐物,說明煤城的人們還在按自己的方式過夜生活——沒命地喝酒。十點多鐘,城市蘇醒過來了,店鋪里擠滿了人,路邊擺滿了貨。不管是推車游走的行商,還是畫地為牢的攤主,都事先錄下音來用擴音喇叭叫賣,好像歌手在假唱,那聲音使當地話顯得格外地艮和土。光顧這類攤位的多數是窮人,討價還價半天,成交額不過十元二十元。攤主們的錢包里百元票沒幾張。夜晚是富人的好時光。他們喝酒、洗浴、健身、美容、吃燒烤、上網聊天,優雅而從容。不過他們還不是煤城最有錢的,最有錢的都到大城市或海濱瀟灑去了。

李衛星踅進了田榮的理發店,問他這么晚了,咋還不關門。田榮沒好氣地說,讓我關門,你給我錢買大米吃呀?田榮的店名叫新潮發型設計室,本是住宅樓頭私搭濫建的一間偏廈子,三個人進來就轉不過腚。不好哇?李衛星問。田榮擠出點笑模樣來說,也就是癩蛤蟆打蒼蠅——將供嘴兒,你看看這周圍理發店有多少,腦袋沒有推子多,要是全城人都變成九頭妖就好了。

說到李衛星自己,田榮說,你不說你農村有認識人嗎,要是能弄塊地養豬,準能掙大錢——你沒看電視嗎,好幾個養豬發財的都上電視了!

這本是個沒影兒的事,李衛星找飯碗心切,竟真的回了一趟老家。老家叔叔姑姑都有,這家請那家叫,熱鬧了兩天才回來。老家最大的變化是上下村子都連成了片,叔叔姑姑們最心焦的事是地少人多。聽著他們的話,想辦的事李衛星連提都沒提。

回來仍然是干待著。

一天李衛星路過一個火車道口,看見一些戴著風帽的人抱著大板鍬在路邊曬太陽,一有拉煤車開來,他們就爭著攀上去,讓車拉進煤場子。李衛星知道他們是專門裝車的,裝一噸煤掙兩塊,他想也沒想,回家找了把大板鍬,就來加入了裝車人的隊伍。掄大板鍬是他的長項,又有力氣,一口氣能把一輛車裝走。問題是車少人多,得輪著上。裝車人里邊也有頭兒,那個頭兒也把自己當干部,李衛星遞上去的黑桿兒煙,他連瞅都不瞅。干了幾天,算了算,平均每天只能掙二十,還得花上五元洗澡。一天,車多,頭兒也格外照顧,老讓他上,數了數,有六十多塊。正盤算著找個地方喝二兩,頭兒叫過他去,張口就要借五十。一聽他就知道頭兒是啥意思,說我還想朝你借呢。頭兒一使眼色,立馬有兩個人撲上來。李衛星一腳一個,把他們都踢趴下了。頭兒叫道,小子,再在這看見你,我廢了你!回家一路,李衛星精疲力竭,幾乎是挪著走。錢雖沒被訛去,車卻裝不成了。想一想,也罷,這兒的頭兒也是太黑!

別無選擇,李衛星硬著頭皮,去見謝友亮。到了總店,店員說謝總還沒來呢。打手機,手機關機。等了一氣,仍不見影兒。店員說,謝總家離分店近,也可能先去那兒了。想讓店員打電話問問那邊,店員轉身支應別的顧客去了。

李衛星想到了一句老話: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無奈,嘣嘣嘣跑到分店,沒有。返回來,開門進店,那個店員笑了,說,謝總請你上去呢。李衛星左看右看,不知上邊在哪,也不知從哪上去。店員掩口又笑,領李衛星出了店門,轉到樓后。李衛星看見了謝友亮的車。店員推開一道鋁合金門,登樓梯上到二樓,指給他一道防盜門。李衛星敲門時屏住呼吸,出手很輕,聲音卻脆生生的。開門讓李衛星進屋的謝友亮還是嘴不離煙斗。沒等李衛星開口,謝友亮就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李衛星想說的話太多,都往嗓子眼擠,一句也沒說出來。

謝友亮說,我這兒賣的衣服,都是從外地進的,去人取上貨,弄到大客上押回來。正好給我押貨的人我讓他走了,你干不干?

李衛星清了清嗓子,響亮地說了聲中。

謝友亮說,要干,丑話咱得說前頭——別說咱倆是同學,我爹來了也是如此。一個月三十天都在這,我開你五百。光押貨呢,一趟你拿八十——車票、短途運費我出,吃喝你自理。但有一宗,你得保證我隨叫隨到,說走就走。貨到車上,車本身出了事,沒你的事;要是東西讓人偷了換了,你原價賠償。再就是,你不能捎帶衣服回來自己賣。另外,不三不四的人少交往,嘴也得嚴實些。

李衛星自然是挑五百的干,那些條件他聽起來都不是條件。說干就干,當晚他就上了南下的大客車。一覺睡到北京,按照謝友亮的交代,三找兩找,就找到了大紅門服裝批發市場。兩大包貨,都是中高檔品牌服裝,人家早就準備好了,接上頭,一分錢不經李衛星手,他提上貨,早有板車候著,拉到地方,裝上大客車,吃了兩份盒飯,就等天黑開車了。北京他去過,他在301醫院陪護過父親,可北京變化快,兩只眼睛不夠用。回來一宿沒敢合眼,生怕哪個動他衣服。

一早就到家了。等謝友亮安排的人驗完貨,李衛星沒事了,就回家睡覺。只出去了一天兩宿,卻好像過去了不少日子。邊走他邊打量小城,打量工村,好像沒來過似的,由衷地慨嘆起來——原來自己就活在這么個原始的地方!

7

穎子沒再到馮慶慶家去,也沒再跟李衛星提煤的事。

屋里后墻掛滿了霜,到處冰涼梆硬。穎子提起尿罐子出門,穿過兩趟房,倒進公廁里。太陽發烏,又偏又遠,成了個擺設。穎子瑟縮著往家走,走著走著就小跑起來了。這片自建房,還是小時候穎子隨母親從農村來到礦上那年蓋的,土墻、泥頂、小院,完全是個城市里的村莊。在這個村莊里,冬天冷是冷,可比夏天好過多了——垃圾凍住了,可以踩著行走;污水凍住了,不再四處流淌;蚊蠅凍死了,不再嗡嗡地叫,亂鉆亂飛;臭味小多了,空氣清新了。

忽然,穎子的目光被什么牽住了,她停住腳步,像老年婦女那樣打起眼罩,朝前面大街上看。然后她就三步并做兩步,進家抓起一個蛇皮袋子,小跑著來到街上。凹凸不平的街面上,黑黑地,散落著一些碎煤碴。穎子彎腰捧起一捧,裝進袋子里。那些碎煤,她撿了半袋子。進家她就把爐子生上了。

從那以后,穎子的一雙眼睛就長在大街上了。一有黑黑的煤碴,她就跑過去,往蛇皮袋子里捧。原來,去大街上撿煤碴的不只她一個。但只要去,總是能撿回來一些。家里那個火爐子,成了她離不開的伙伴。她舍不得多燒,一次只添一小鏟兒,屋里只要不冷就行了。她怕像童話里那個小女孩兒似的,把火柴劃光。

穎子還是天天趕到眾合家政公司去等雇主。跑空的時候多,有活的時候少。去那個屋里等候的人多起來,她們的年齡都比穎子大,聽說她們是新下崗的。有人把穎子當成了公司的辦事員,問這問那的,穎子只好實話實說。那人怪怪地笑了,說像你這樣個人兒,咋來干這個。穎子沒聽懂,還以為她們嫌她搶了她們的飯碗呢,便說那你說我該干啥去。那人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你這不是捧著金碗要飯吃嘛。很多人都笑起來。穎子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但斷定不是什么好話,就惱了,臉轉過一邊,不再答理她們。

過上兩天,穎子會拎著點菜啦肉啦什么的,去看看沉香的爺爺奶奶。她是認他們的,他們也是認她的,她卻總是底氣不足,心不敢和他們拋在一起。李衛星的妹妹倒是不叫嫂子不說話,叫得她心里一陣陣發熱。

隔三岔五,穎子也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將來沉香懂了事,他(她)一定會特別感謝自己的外婆——老人家是那樣地懂自己的女兒,給了她許多的開導。

穎子回娘家,往往是心太憋屈的時候。別的她都不帶,光帶一肚子委屈。在爹娘的眼睛里,她還沒長大,還沒離家,有啥活支使她干啥活,趕上啥飯她吃啥飯。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屋的時候,她實在撐不住,會哭上一氣。

母親時常問一問李衛星和她情分上的事,母親的話很原始,問他們后晌(晚上,夜里)咋樣。她臊得臉通紅,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咋樣了,有了沒?過些日子,母親就會這樣問上一句。

有啥呀還有……一般情況下穎子都是這樣回答。

然后,母親總是說,衛星還年輕呢,還沒定性呢,一個剛過三十歲的人,哪就知道天高地厚了,再闖蕩兩年,鋪鋪歲數,就好了。

母親說著她哭著,哭夠了她才走,走的時候,她的心里已經豁亮多了。

一天早晨,穎子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李衛星留下了五十元錢。穎子拿起錢來,歪著頭,想了很久。李衛星說了他在跟謝友亮做,可說得很簡單。她不知道李衛星這是留下的買煤的錢,還是把她當成小姐了?也可能這是要告訴穎子,我李衛星開始掙大錢了!那么,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以前沒留下錢,是他手里一直就沒什么錢呢?但愿如此吧。

同居以來,李衛星沒說過他掙多少錢,也沒問過穎子搞家政服務能掙多少錢,好像這過日子涉及不到錢似的。兩人掙的錢各拿各的,花自然也是各花各的。柴米油鹽,李衛星也往回買過,但多數是穎子承擔。告訴李衛星煤沒了,實際上穎子是告訴他,自己手里沒錢了。馮慶慶給的那一百元,是最后的保障,輕易不敢動。把這五十和那一百放在一起后,穎子樂觀地想,又能對付些日子了。

傍近春節的一天,穎子又去大街上撿煤碴。煤碴很多,是剛灑的,新新鮮鮮,還冒著熱氣。穎子眼睛發直,就像那個坐在鳳凰背上飛上太陽的人那樣貪婪,撿呀撿呀,忽然眼前一黑,尖叫一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來,穎子正低頭撿煤時,一輛大型運煤車呼嘯而來,從她身上開了過去,所幸車底寬大,她只受了擦傷。醒過來時,一大群人圍著她,車早已不知去向。

好心人將她送到醫院,醫生說她傷勢雖然不重,但受到了超強刺激,以致昏厥,心腦均需作CT、B超檢查,然后住院觀察調理,時間暫定一周。

穎子只處理了一下創口,就回家了。盡管如此,手里的一百五十元錢已經所剩無幾。李衛星下班回來,她袖著受傷的手,什么也沒對他說。

誰知第二天馮慶慶來了,進屋就掀她衣服掰她手,又看又問,還流了淚水。穎子笑問她咋知道的,馮慶慶說你就別管我咋知道的,你就說你咋辦吧。穎子被她問愣了,問啥我咋辦吧。馮慶慶跳起來叫道,你給我裝啥糊涂,你過的這叫啥日子,這是人過的日子嗎!穎子說你這是怎么了,吃槍藥了。馮慶慶只顧說自己的:你瞅瞅你這屋子,你的暖氣呢?你的洗衣機呢?可別理他李衛星了,你還沒看透他?他李衛星是個負責任的嗎?負責任他讓你這樣!走,跟我走,快離開這自建房,離開這鬼地方,到外邊去,我保證你比現在幸福一百倍!

穎子只是靜靜地聽著,馮慶慶要領穎子去復查,穎子也不去。

穎子對馮慶慶說,我到這世上來,就是來受罪的,我的罪還沒受夠哪。

馮慶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摔門走了。

穎子的心出奇地平靜。她不怨李衛星,不怨父母,甚至也不怨當初甩了她的那個人。她覺得馮慶慶有點大驚小怪,礦工村里,沒工作的大齡青年,不都是在這樣過嗎?這天夜里,她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小沉香已經長大了,而且身手不凡,領著她和李衛星跑到一個建筑工地,掀開一片石棉瓦,就把那個東躲西藏的包工頭揪了出來。沉香還認識很多人,都是大官,沒幾天工夫,把她和李衛星的工作都解決了,易如反掌。

8

日子過得真快,李衛星算了算,跟謝友亮干,都快三個月了。總得來說,還算順利,車沒翻,賊沒搶,到時候謝友亮就給開工資,一個月五百塊一分不少。

不過,有幾件小事,也令李衛星心里萌生了不愉快。

臘月里,李衛星去進貨,往大客車上搬運大包時,衣兜讓人給割了,丟了五百塊錢。他原以為,這是進貨行程中出的事,謝友亮應該給補償補償。沒想到,回來一說,謝友亮只是說,你兜里有錢,咋還不好好看著點。

幾趟跑下來,李衛星就把大紅門摸透了。謝友亮進的服裝,全是品牌貨。他先花一大筆錢,買下一種品牌在本地的專賣權,然后就坐收漁利了,一般來說進價只相當于他零售價的四折,一件衣服能賺二三百元。怪不得謝友亮這么快就發了,原來賺錢這么容易!越算李衛星越不安分,暗暗打起自己的算盤來了。有一種女裝,款式絕對新潮,弄回去擺在謝友亮的店里賣,肯定搶手。價格呢,也不算高。他盤算,一趟多了不進進十件,一件加五十,和謝友亮平分,還能賺二百多。積少成多,這么滾上幾年,順利的話,也開個服裝店,過過謝友亮那樣的日子!可是謝友亮一點面子都不給,說要干你自己干去,咱不摻和。

還同學呢,你謝友亮眼里只有錢!李衛星看見謝友亮就這么想。

這天李衛星沒去押貨,在店里打了一天雜。下班進家吃完飯,穎子說,妹妹讓咱們都上她那邊去呢。李衛星問啥事,穎子支支吾吾說不知道,又改口說也沒啥事。李衛星也沒多問,帶上穎子到了妹妹家。

妹妹早就在單元門口迎著。李衛星問爸媽呢,妹妹說爸媽都好好的,你不用操心,把你自個兒的事弄好,啥都有了。

唐杰呢?李衛星上著樓,轉過臉來問妹妹,妹夫的名字叫唐杰。

我把他打發出去了,剩咱們一窩的,話好說!妹妹的臉嘟嚕得像水。

爸媽在你們這住,唐杰他沒說別的吧?進了屋,李衛星問。

你就別打岔,哥,今兒咱就說你的事!妹妹把李衛星按到沙發上坐下。

李衛星點著支煙抽著,妹妹扯過把椅子坐在他對面。

哥,你這天津北京地跑,謝友亮一個月開你多少錢?

李衛星像蚊子嗡嗡似地說:五百。

謝友亮給你辦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了嗎?

李衛星低下的頭搖了搖。

沉香的這位姑姑嘴茬子是比較厲害的,她說,哥,你可過了這么輕飄飄混日子的年紀了,你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啊哥。原我尋思,你不愿意去篩沙子,就不去篩吧,跟謝友亮干,一個月能開你三千兩千的,也行,歸齊就開你五百,還不給上保險。哥你尋思尋思,如今這五百塊錢還叫錢嗎,我都替你發愁,你們可咋活喲。你那日子,我閑著沒事,替你算過。嫂子沒個工作,幫不了你多少。嫂子到大街上撿煤燒,差點沒讓汽車軋死,我一聽心里就揪得慌。哥,嫂子真要出點事,你后不后悔呀。你剛才問爸媽住這,唐杰說別的沒。這事你別問,你就問了我也不說。唐杰他說沒說,有我扛著,不用你管,你也別多想。可話說回來,讓爹娘跟妹妹去過,知道的說咱家就這個條件,不知道的還說不定人家說你啥呢。那兩間破房子,都多少年了,說不定哪天就塌了。眼下,不管咋說,你總得買處房子吧?就算爸媽不搬回去,你也得讓嫂子年年冬天生上火爐子吧?哪天自建房拆遷了,急等用錢,你那錢在哪兒呢?還有,你看看你那個窩,進屋兩個黑旮旯,電視還是黑白的。再看看嫂子的穿戴,在老劉家穿的啥,到你們老李家還穿著啥。嫂子就是那好樣的,換了我,早不跟你過了。上面說的,還都是一家人好模好樣的,要是遇上個天災病蘗的呢?爸媽都老了,爸又這么個樣,有今年沒明年的,你就不準備準備?就是你和嫂子,吃五谷雜糧,可沒個不長病的,抹點紅藥水要你一百多,真要是有了大毛病呢?到那時候你咋辦,兜里一個錢沒有,你就等著?再說,你們倆也都老大不小的了,過個一年半載,也該有個孩子了。就你掙這三百五百的,你們拿啥養活他?一個男子漢,就圖自己舒服了?我不管你干啥,這個家你可得扛起來,這個日子你可得過下去。哥,按說,我一個當妹妹的,沒說哥哥的理兒,可我在一旁替你著急,心里就這么想的,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不怕你生氣,想說就說了……

妹妹話越說越慢,聲音越說越小。后來就泣不成聲,說不下去了。穎子也跟著哭了。李衛星一句話也沒插,一支接一支抽煙。妹妹說完后,他起身到父母房間的門口,推開一條門縫兒,朝里邊看了看,默默下樓走了。

穎子朝沉香的姑姑擺擺手,悄悄跟李衛星下樓,坐在李衛星身后回家。穎子心里特別豁亮。為了剛才這一場,姑嫂兩個策劃了大半天。看樣子李衛星是聽進去了。穎子挺敬佩衛星妹妹的,聽人家那話說的,怪不得考上了大專。

9

李衛星跟剛從車上下來的謝友亮說,亮哥,你得給我上兩險。

謝友亮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便恢復了平靜,啥也沒說,加快了腳步。

李衛星小跑著跟上來,提高了音調說,亮哥,你得給我上兩險!

謝友亮已經走到那道鋁合金門前,突然轉過身來說,衛星,我這沒這一說。

李衛星站住了,臉紅脖子粗,呼哧呼哧喘著氣說,亮哥,那我不干了!

謝友亮說,真不干了?李衛星說,誰跟你說假的呢。謝友亮說,那好,我不能攔擋你發展——這么著吧,今天是七號,這個月工資我開你半個月的。

謝友亮當天就讓會計給李衛星點了錢。

李衛星就這樣離開了謝友亮。

李衛星找謝友亮要兩險,多少有點找茬兒的味道。他斷定謝友亮不會答應,而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你不答應,就別怪我就坡下驢了。

跑了這幾個月的北京,李衛星覺得自己真是開了眼,長了見識。妹妹說的那些事,他不是沒想過,那些理兒他也不是不認。讓爹娘在外姓人家住著,雖說是自己的妹妹家,他也早就覺得臉沒處放。是得想別的法子了——賣苦勞力,掙死錢,身翻不過來,驢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這幾個月,他算看透了謝友亮。他謝友亮有啥呀,不過是攤上了好爹媽,給了他本錢。謝友亮那財發得也太容易了!只要能掘下第一桶金,過上謝友亮那樣的日子,就不是什么難事。

我李衛星不會總是現在這個樣子的!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第二天一早,李衛星就開始實施起了自己的大動作。他沒再去那個鐵柵欄門口守望,而是騎上摩托,一溜煙兒,直奔超越棋牌室。

超越棋牌室已不復存在,招牌上的字是玫瑰風情音樂茶座。

開玫瑰風情音樂茶座的仍然是同學的姐夫二好。

李衛星開門見山,跟二好說起了合伙買車拉煤的事。

唉,你早干啥來?二好像牙疼似的直往嘴里吸涼氣,上回我跟你說的時候,正好有臺八成新的二手車,可我聽說人家已經出手了呀。

李衛星臉上堆滿了笑,央求二好再打聽打聽。

二好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對合伙買車拉煤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李衛星又說了一遍,他才勉強答應。李衛星又去了兩趟,他才說合適的車倒是又找到了,價可不是那個價了,咱倆一人得出四個半。李衛星略一沉吟,二好便煩躁起來,說你快先回去琢磨琢磨,琢磨好了再說!李衛星問啥車,又問咋個合伙法,二好說這些你先別問,真有誠心做,你抓緊弄錢去!

這就叫上趕著不是買賣。李衛星心生不快,卻不計較,回去張羅起錢來。

關于錢,李衛星已經有了大致的算計——房子賣一半兒,再借一半兒。家里人他誰也沒告訴,一個人偷著跑起來。他先找他那幾個狐朋狗友(謝友亮除外),請他們幫他拿主意。最贊成的是周大,說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最反對的是田榮,說你把寶都押在一臺車上,和二好又沒深交,沒啥把握;其他人騎墻,說運煤有發了的,也有崴了的。這些話,李衛星都當成了耳旁風,聽著聽著他就開口朝他們借起錢來。小混混兒螃蟹答應幫他借一萬,但利息是銀行的一倍。其他人五百一千不等,但可以白使。不拘多少,李衛星都打了條子。

還有兩件事比較順利,杜萬找茬兒幫他兩萬五賣了房子,周大答應他上他那去住。算了算,加上手里的,還差五千。想來想去,想到的還是妹妹。他對妹妹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叮囑妹妹千萬別對爸媽說。

沉香這位有心計的姑姑聽了哥哥的話,半晌無言。

李衛星說,我都算好了,頭一年就能把本拿回來,第二年咋也能到手三四萬,第三年頭上我就能買上樓房了——也買個跟你家這么大的。

妹妹忽然問,嫂子咋辦?他說她你別管,我自有安排。妹妹轉身進了里屋,拿出個暗紅色折子來說,這上頭有六千,這錢唐杰不知道,是這些年我攢下的私房錢,哥你都支去用吧,你要掙了就還我,要賠了我就不要了!

李衛星心里一熱,眼睛潮濕了,記住密碼、接過存折,低頭便走,覺得那折子格外地沉重。

李衛星對穎子的安排很簡單:讓她回娘家暫住。

穎子還蒙在鼓里。李衛星沒想好怎樣對她說,就一直沒說。買房子的人去看房子,她還讓人家炕上坐呢。直到最后一刻——過一會兒,房子的新主人就要來了,李衛星才像局外人似的告訴她,他把房子賣了,讓她回家去住兩天。

穎子一聽就愣住了,張開的嘴半天閉不上。李衛星說,劉穎,我是對不住你,可我沒有辦法。咱倆的事,也該有個說法了。過現在這種日子,說實話我不甘心,我得鬧騰鬧騰,可我不知道啥時候才能鬧好。這一回去,你就早點拿個自己的章程吧。要是等我有個人樣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人,那我再去接你。可我不能再耽誤你了,比我強的人有的是,我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穎子,沉香的母親,這個苦命的女子,終于反應過來了,她手指著李衛星哭叫道,李衛星,你狠!李衛星背對著她,翻來覆去只說五個字:那我沒辦法,那我沒辦法。他的聲音很小,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鄰居們都來看熱鬧了,院里院外都是人。

穎子出門往外走的時候,喧鬧的人群一下子靜下來。李衛星跟了出來,發瘋一般朝人們吼道,有啥好看的,你們都給我滾!人們擁護著穎子往外走。穎子只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袱,那是屬于她自己的東西。

李衛星揣上錢去找二好。二好一張張捻著拍著沖著燈光透視著那些錢說,真挺有錢呀,這么快就拿來了,沒人砸你骨頭碴子吧。

10

沉香是在這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入住那座又豪華又溫暖的宮殿的。

說是春天,卻還不是鳥語花香的時候。這一帶有這樣一句農諺:打春別歡喜,還有四十天冷天氣。沉香入住的這一天,就是這四十天的最后一天,春節是早已經過了,陽光開始明媚起來,盡管青草剛剛萌芽,也得算是春天了。

這天的天氣很怪,刮了幾天的大風突然停了,一整天都沒有一絲風刮過,太陽比冬日高多了,亮麗可人,人們感覺天地間比昨天格外高遠、亮堂,好多一冬天沒出屋的人都出來曬陽陽兒了。穎子在娘家屋前挖地,捂了一冬天的臉——她那張好看的但卻顯得有些蒼白的臉,讓陽光一照,竟有些紅潤起來了。

一只花喜鵲落在屋后的楊樹上喳喳叫個不停。穎子心煩,拾起一塊土坷垃,揚手投出去打。誰知那只花喜鵲頑皮得很,只躲了躲,又落下來調皮地叫。

哼,沒準兒,我閨女有啥好事了呢!沉香的外婆巫婆似的咕咕咕笑了。

我能有啥好事!穎子白了母親一眼,一腳將鐵鍬蹬進地里去了。

好事是這天傍晚時分來撞穎子娘家門的。穎子娘家的門,就是礦工村自建房那種常見的板皮門,敲起來聲音很鈍,沒有多少穿透力,但第一聲剛發出來,穎子就聽到了。屋前的地已經挖好,她勞作了一天,此刻正在這一小片散發著一種特殊香味的新土上堆壘著畦埂,準備第二天就撒上菠菜籽。看這樣子,她是作出長期在娘家住下去的打算了。嘭!當感覺到這一悶而短促的聲波輕輕震動耳膜時,穎子本能地直起了腰,側耳再聽,結果這種聲響又出現了,嘭!嘭嘭!間隔很短,熱烈而又嫌有點急不可耐。哎,來啦!穎子答應著跑去開門。

門開了穎子就愣在那了。在門口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那個又愛又氣又恨的同居者、姘夫、丈夫李衛星!

穎子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天她第一眼看到的李衛星是笑著的,是一種她許久以來都沒有見過了的笑。穎子發現,跟分手時比,李衛星頭發長了些,臉色黑了些,樣子有點傻;而李衛星注視著自己的目光,火辣辣的,充溢著疼愛,也有一點點壞,急。一看見這樣的目光,穎子就覺得脖頸,也好像是后背發起癢來,只得伸手撓了撓。無來由地,她的心,一下子嫩了,發嬌,嗓子眼好像有棉絮似的東西涌上來,給堵住了,鼻子直發酸,想哭。這哪兒是夫妻見面呀,分明是少男少女的頭一次約會。真的,穎子好像一下子回到十幾年前,情竇初開的時候。李衛星的眼睛是她常翻看的一本書,她從里面讀到的,就是今天看見的這種火辣辣的疼愛,也有一點點的壞。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這些年,什么都變了,李衛星不是原來的李衛星,自己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這都是怎么回事呀?

正當穎子站在那里發著愣時,李衛星的雙臂,已經分兩路包抄過來,將她整個地抱了起來。當然這是穎子所愿意的,但又必須作出拒絕的反應。干啥呀你這是!穎子這么說著,掙脫開李衛星的摟抱。

誰呀?誰在門口說話呢?屋里傳來沉香的外婆不合時宜的聲音。

我呀!媽,我是李衛星!李衛星放開穎子,快步朝屋里走。

穎子心一動:印象里,李衛星還沒這么甜地把母親叫過媽呢,今兒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穎子這樣想著,心怦怦直跳,莫非母親的話應驗了?

李衛星說,他這是來叫穎子和她的父母出去吃飯的。沉香的外婆犯了糊涂,說要吃飯,還出去干啥,就在家里做點吃唄!話剛說出口,老人家才覺出不對味,忙又改口道,嗨,你看我,說些個啥呀,出去吃吧,出去吃好——那啥,我們就不去了,我們歲數大了,在哪吃還不一樣,就你們兩人去吧。

天,黑擦擦的了。這沒什么關系,因為他們馬上要進行的事項不怕晚。一路上穎子幾乎是在被李衛星挾持著走的,兩人走出工村,走向通往城區的那條較為寬一些的路,他們走得飛快,穎子連氣都沒能好好地喘。不過她心里是有些底的,難免有點緊張,但她一點也沒害怕,相反倒覺得挺異樣,挺刺激,挺幸福。

路兩旁,飯店多起來了。他們進去吃飯的店,很快就找好了。在他們現在這種情勢下,飯店是非常好找的。兩人進去,找好座位坐下,服務員遞過菜譜,李衛星讓穎子點,穎子讓李衛星點,結果誰的注意力也沒集中起來,最后是完全聽取了服務員的建議。李衛星給自己要了一瓶啤酒,問穎子喝什么飲料,穎子不要,說這茶水最好。一頓飯,兩人也沒說上幾句話。是穎子先開的口,穎子問,車買上了?李衛星笑了,點了點頭。穎子問,煤拉上了?李衛星喜眉笑眼,回答說正拉著呢。菜說上一下子就都上來了,海陸空齊全,色香味俱佳,可顯然兩人誰也沒啥食欲,筷子沒動幾下,啤酒李衛星也只喝了半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好像心里都有啥急事等著要辦,就都站了起來,埋了單就出來了。說是出來吃飯,卻完全是走了一遍過場,白白浪費了一桌子好菜好飯。

在飯店門口,穎子牽著李衛星衣袖,看著李衛星的臉,試探地問,咱們回去吧?眼前燈火燦爛,有軟軟的小風吹拂著臉頰。李衛星低下頭來,啄了一下穎子的嘴,悄聲說了句什么,穎子似乎怔了一下,兩個人便糾纏著朝街里走去了。

這個晚上后來的經歷更是令穎子終身難忘。李衛星領她進了一家賓館,在服務員那曖昧的目光注視下,他們住進了一個房間。穎子的眼睛一下子不夠使了,這都快趕上馮慶慶家漂亮了,跑這地方來住上一宿,得花多少錢呀。還這么想著的時候,李衛星已經把她抱起來了,她感到李衛星是那樣地有力氣,那樣地急,連那個東西都顧不上戴了。穎子!穎子!情急之中,李衛星邊忙亂著,邊呼喚著她的名字。哎!我在呢,是我呀!穎子呼應他呼喚的聲音是顫抖的。穎子!李衛星發著狠說,現在,我倆,終于能要個孩子啦!你不是不喜歡孩子嗎?穎子哭出聲來了。傻瓜!誰不想有個孩子!李衛星騰出只手為她抹了一把淚。不是不想要,是咱要不起呀!這回好了,咱就要有錢了,想生你就生吧!穎子頓時涕泗滂沱,用力將身子向上挺了挺,算作響應。穎子的腦子里,閃回著李衛星剛進她家門時的情景,回味著他的那種傻,那種壞,那種急,好像回到了許久以前的時光,她把自己完全打開了,絲毫不保留,不顧忌。李衛星呢,則用猛烈的沖撞闡釋目前自己生存著的新理念、新姿態。真好啊,又熟悉又陌生。穎子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這才是兩人真正的第一次。她總覺得這好像是在夢里,生怕一下子醒來。

日后兩人怎么算,得沉香都應該是在這個晚上。名字呢,他(她)的母親在這個晚上又一次叫出了口,并且得到了他(她)父親的認同。

回家一路,穎子沒骨頭似的吊在李衛星膀子上說了一路,都是關于他們那未來的孩子的。這天夜里,穎子又做了個古怪的夢,小沉香活靈活現在她的夢中。不過,這一回孩子還沒長大,又白又胖,虎頭虎腦地,可愛極了。

11

李衛星親眼看見,他們倒賣的第一車煤運出了小城。

李衛星沒去煤場看裝車,遠遠地在路邊等車過來。

車是那種平頭的西北王,里程表上顯示才跑六萬。李衛星對汽車沒什么研究。那天二好讓他去看車,他擺出一副行家的架式,圍著車轉了兩圈,二好問他怎么樣,他還是說了些外行話:車挺架壯,漆也挺新的,你看著行就行吧。二好去辦了過戶手續。合伙買車,車主欄內只能寫一個人,二好填的是“李衛星”三字,李衛星從一個無業游民一下子變成了有產階級。

這臺西北王載重五噸,第一趟就裝了二十噸。賬,二好早就給李衛星算過了:運費一噸四十,一趟得八百,去了油三百,司機工資四十,路橋費九十,還得打上點罰款,剩下的才是咱倆的。都說不讓超載,咱倆不超載,錢哪兒來呀。周轉費一萬二好出,礦上的煤場、朝陽那頭的收煤點,二好聯系,都沒用李衛星操心。怎么樣兄弟,夠意思吧?二好問李衛星。李衛星喜得抓耳撓腮,屈回四個手指抻住袖筒,擦車前臉上的泥點子。二好坐上副駕駛座,讓李衛星也上去,頭一趟,一起去看看。李衛星知道二好這是讓他,因為二好說過頭一趟他得去接頭,就沒上去。目送愛車絕塵而去,李衛星心撲騰撲騰跳,反復算著這樣一道簡單的計算題:175/180×30/31×12=?不出現罰款,一天少說也賺一百七十五元。算著算著,他發一聲喊,跳了一個高,抓下了幾片干枯的柳樹葉。

司機王四,是二好的小舅子,長相上最大的特點是發際緊壓著眉毛。二好問李衛星有人沒,李衛星說沒有,二好便提出了王四。老開車的了,他說他常跑這條路,也開過這西北王。多了咱倆也不給他,一個月一千二,我打聽了,都是這個數。實在親戚,托底,咱倆用著放心,你看咋樣?二好問。王四當時就在場,一副干不干無所謂的樣子。李衛星心里雖有點疑惑,不過還是說挺好挺好。

至此,李衛星已經完全陷入了二好設好的圈套。這臺西北王,本來就是二好和王四的,一直往朝陽拉煤,最多的時候拉過二十二噸,平時也沒好好保養。跑了幾年,離報廢年限還早,車卻已經稀里嘩啦了,就盤算著怎樣出手。主意全是二好的。簡單修了修,改了里程表,重新噴了漆,單等愿者上鉤。二好物色的對象不止是李衛星,但最好騙的是李衛星。四萬五千塊到手,至于車還能跑多久,這已經不重要了,能跑就跑,跑不了就哪打鏵子哪住犁了。

李衛星踢蹬了家后,果真搬到了周大那里。周大比李衛星高兩屆,先是做一種酒的代理,后來就賣起了假酒。他賣的假酒是假冒的一種名酒,用那種名酒的瓶子,裝上用本地上等小燒勾兌的高度酒,價格低廉,采用半地下的渠道銷售,公開聲明這是假的,好喝不上頭,還喝不壞人,銷路竟意外地好。李衛星住的屋子是緊挨勾兌間的一間耳屋子,炕上不知誰天天燒得炮皮烙肉。

路上接連幾天都非常順利。李衛星原來使著個小靈通,二好讓他抓緊換了,他就花八百多塊弄了個直板的,好天天和二好聯系。有時二好也讓他過去喝頓酒。他不甘心當甩手掌柜的,反正待著也是待著,就跟車跑了一趟朝陽,視察了走煤的全過程。煤沒掉量,價沒少算,運費也沒少給,他放心了。

天越來越暖和了。李衛星幾乎天天泡在玫瑰風情,和幾個二好聘來的女孩子輕歌曼舞。一曲《甜蜜蜜》,如蜜的甜軟,似水的柔情,令他百唱不膩。夜里回到住處,名酒隨便喝,有覺可勁睡。想穎子了,就跑去找她出來幽會。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他已經告訴穎子,那種老開旅館的日子不會太長了,再過一段時間,看能不能貸出點款來,先把房子弄上。

忽一日,不好的消息就傳過來了。王四打來了電話,車在大黑山拋錨了。二好在火車站前抓了輛大貨,叫上李衛星,火速趕到大黑山。車停在一些紅色隔離樁中間,王四守著車抽煙。走不了啦?二好輕聲問。走不了啦,王四看了一眼李衛星。你裝了多少?二好猛地提高了嗓門。不多,二十五,王四不著急不上火。你咋不再裝點呀!二好怒氣沖沖。王四嘟囔道,不多裝誰給錢哪。李衛星的初步印象,拋錨是超載造成的。二好王四兩個不再言語,開始往大貨車上倒煤。李衛星脊梁骨直冒涼氣,傻傻地看著他們忙活。這一天,他們把煤運到朝陽,再把西北王拖回來,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李衛星不知道天是啥時候黑的。

一路沒人說車拋錨的事。李衛星急得要死,問車到底咋了。二好說咋了我也不知咋了,明天上廠子看看吧。李衛星一夜沒眨眼,第二天一早去找二好。二好說上午文化局來檢查,下午去修理廠。在修理廠,二好跟那里的人嘀嘀咕咕,李衛星聽不清楚。問,二好說,師傅說發動機憋了,得換新的。李衛星頓感自己的心臟也憋了,透不過氣來,一個人出了廠,在大街上漫游。一輛轎子哧的一聲停在他跟前,他兀自納悶,司機從窗口探出腦袋罵傻B你找死呀。他跑到路邊摸起塊石頭來要砸車,那車卻嚇跑了。后來,他遇上了螃蟹,便將事說了。螃蟹夠哥們,答應給問問。回頭進那修理廠,二好不見了。天黑了的時候,螃蟹打手機,說發動機粘缸了,等于報廢了,車基本上已是一堆廢鐵。

李衛星頭頓時大了,渾身像下小雨,想回家,卻怎么也找不到周大的假酒作坊。忽然就餓上來,肚子空得要命,便拐進一家小酒店,要了一碟花生米,一塑料袋散白酒,吃喝起來。那酒一袋四兩,李衛星喝了一袋不醉,又喝一袋還不醉,怎么也找不到那種沉醉的感覺。喝呀喝,哭了一氣,笑了一氣,也不知喝了多長時間,直到店員不賣給他了,酒店也關門了。

出門來到大街上,李衛星踉踉蹌蹌,尋找周大酒坊。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街上行人稀少,燈火闌珊。他圍繞著街心廣場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不知被啥絆了一下,便倒下去,睡著了。

12

此后,李衛星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發生了變化,一種可怕的變化。

那天酒醒后,李衛星掏出手機,恨不得把事情告訴所有的人,最后一個號也沒按。所有他想告訴的人,幾乎都是他的債主。

大醉后李衛星的大腦異常清醒,眼前往日的云蒸霞蔚都不見了,水落石出,眼睜睜無路可走。他不想再到周大那兒去住,去妹妹家和父母在一起蹭了一宿,又去火車站候車室混。周大到處找,一找找到火車站,見他正躺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硬是把他押回酒坊。其實,他的事周大他們很快就都知道了。

穎子找到周大酒坊,讓李衛星跟她到她娘家去住,誰知卻熱臉碰上了冷屁股。李衛星翻臉不認人,非但不領情,還惡言惡語,把穎子轟走了。穎子第二次去,他竟說出混賬話,口口聲聲,說他是有言在先的,讓她抓緊找人,說他李衛星你劉穎這輩子是惦記不上了!穎子執迷不悟,翻起后賬來,問他那天在賓館是咋說的。他是話咋氣人咋說,聲稱他那就是想跟她玩玩了,還嘲笑她也太好糊弄了。穎子是哭著去的,走時已是杏眼圓睜,平生頭一回罵了他一聲流氓。

穎子走后,李衛星一頭扎在行李卷上,嗚嗚嗚地哭叫起來,邊哭邊亂扔東西,把枕頭、被子都扔到了地上。周大進來了,又一件一件替他撿起來,放在炕上,逗他說,我看你練練唱歌得了,剛才我還以為你在練歌呢。

李衛星去找二好,剛往二好面前一站,二好眼睛就躲開了。那時李衛星的眼睛瞪得溜圓,白多黑少,噴射著仇恨的光,怪瘆人的。以后,李衛星在很多場合,動不動就這樣瞪圓眼睛。他說二好你騙了我。二好不承認,讓他拿出證據來。他把二好告上了法庭。辯論時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法庭還要繼續取證,何時開庭,以后再說。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日子,他把一桶汽油倒進了二好家的門縫,但沒燒著什么正經東西。二好沒啥反應,燒了也就燒了。一時他也無計可施。

李衛星再度頻頻出現在那個鐵柵欄門口,但他忍耐性差了。最近一次,他跳了進去,拾起一塊磚,把那樓房上能夠著的玻璃全砸了。李衛星在做著這件事情的時候,眼睛瞪得溜圓,白多黑少,噴射著仇恨的光。

緊接著,礦區規模最大的那次礦工無業子女大上訪發生了,高峰時達到五百多人。這些人拖兒拉女,穿得破爛而又新潮,走在去地方政府的大街上,或靜靜地坐在礦辦公大樓的水泥臺階上。李衛星不是組織者,但他卻是最活躍的。他挺亢奮,在礦大院,在地方政府門前,見著一個有模有樣的人,就比比畫畫說上一通。無論礦上,還是地方政府,很多人對他們是同情的,但好像又都沒有好的辦法,照例是互相推拖。這使他的亢奮裂變成憤怒,瞪圓的眼睛,又是白多黑少了。警察們在一邊安靜地看著他們。組織者騎虎難下,閃了,群龍無首,很多人問他怎么辦?他的理智是很脆弱的,一時沖動,便故伎重演,帶頭舉起了磚頭、石塊,還是見著玻璃就砸。正砸得爽快,警車開來了,把他和另外兩個人塞了進去,拘留了十五天。

出來那天,正下著這年春天的第一場雨。礦上很多無業人士去接他們。當晚,有幾個人找李衛星,要往一起湊一湊。這幾個人,不外是收舊家電的杜萬,理發的田榮,小混混兒螃蟹,做假酒生意的周大。謝友亮也打聽過李衛星的事,不過這天他沒在家。酒席就擺在杜萬家里,里里外外的人圍了一大桌。菜是大伙出的主意,二十斤羔羊肉、十五塊豆腐、一子兒粉條,放一鍋煮,酒是周大那兒沒勾兌的小燒原漿。菜燉好后用一個鋁盆端上來。燙好的酒先就倒好了,每人面前的小墩子缸浮流帶淌。李衛星端缸在手,話還沒說,淚先流下來。一句“給兄弟們添麻煩了”出口,缸便空了。舉座無不為之動容,也都干了。這樣的相聚,大家話都少,更不說李衛星在里邊的事。酒越喝越苦。杜萬卻說出一件好事來,那個包工頭拖欠的工錢,政府要替他墊上,先發給干活的人。螃蟹證實說確有此事。周大笑問,那個包工頭的下落,你查得怎樣了?螃蟹連忙說,有進展有進展。杜萬說他還聽說,事后,礦上和政府的人,已經坐在一起了,協商了礦工大齡子女就業問題。李衛星嘴上問這許是真的,但還是覺出入口的酒,香了。

正說著,門忽然開了,一個老婆子慌慌張張闖了進來。李衛星一看,是穎子的母親,忙站起來,卻大張著嘴,沒叫響那聲媽。

衛星!這位李衛星的前岳母、沉香的外婆火燒火燎地說,穎子——我家劉穎——就要跟馮慶慶走了,都到火車站了,你還不快去看看!

李衛星卻緩緩坐下了。

老太婆上前扯起李衛星的胳膊說,穎子她都懷了你的孩子了,你還讓她走?

李衛星像不相信,搖了搖頭,掙脫了老婆子的拉扯,無動于衷。

沉香的外婆顯然是被李衛星這種冷漠激怒了,老太婆幾乎是吼著說,我要撒謊,我是這份的——老人家伸出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

李衛星這才相信了,推開椅子,抓起頭盔便走。

13

李衛星騎著摩托疾走,臉上麻蘇蘇的涼,伸出一只手擋了擋,雨還下著。

有微微的風。李衛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節氣了,但天是一天天見暖。有小雨淅瀝的夜晚,外面不是十分的靜。雨絲不像入秋時砂粒似的尖、硬,它們細細的,輕輕的,涼涼的,落在李衛星發燙的臉上,讓他覺得有幾分愜意。

李衛星回想著杜萬說的那些話,心中涌動著一種很甜美的感覺。

李衛星心里充滿著感激。也算走南闖北了,還是這幫弟兄夠哥們。

李衛星心里一直沒放下穎子。怪只怪,自己沒能耐,太辜負她的情懷了。自己會有孩子,這是他沒想到的。跟穎子一樣,他也早就想有個孩子了。沒有孩子,他不想再拖累穎子;而現在,孩子已經有了,事情就不一樣了。

穎子,你還愿意跟我回去嗎?邊走李衛星邊在心里一遍遍地問。

小城的火車站是個四等小站,幾十年都沒有什么變化。昏黃的燈光里,人頭攢動,人聲嘈雜。李衛星下車,邊推著摩托走,邊向四處張望。幾年前,李衛星曾混在這里尋找機會,還進過一次公安局,想起來真是后怕。

大哥大哥,住宿嗎,小妹陪你……一個女孩兒上來拉住了車把。

不住不住!李衛星連忙走開了。幾年前,他就是這樣被馮慶慶拉住的。事后馮慶慶要他領她走,當時他答應了,過后卻沒再去找她。

在候車室,李衛星一眼就看見了穎子。一臉濃妝的穎子,正嗑著瓜子和馮慶慶說話,愣眼根本認不出來,穿的衣服他也從來沒見過,特別時髦,特別漂亮,簡直像個影視明星了。他是憑直覺發現穎子的,抓住的是她一種神韻上的像。

穎子!李衛星輕聲呼喚。

穎子猛地一抬頭,看見了李衛星,像觸電似的,倏地站了起來。

李衛星清清楚楚地看到,認出來自己的那一刻,穎子的眼淚刷地一下了就下來了。

穎子,我是來接你的!李衛星頓時也鼻子發酸,壓低的聲音發齉。

穎子邁出了一步,回頭看馮慶慶一眼,又停下了,有點慌亂,忙抬起手去擦眼睛。這些天,穎子一直跟馮慶慶在一起。養著馮慶慶的那個人,說是抓住了馮慶慶的什么把柄,一腳把馮慶慶踢開了,馮慶慶打算還是出去,重溫舊夢。穎子已經接受了馮慶慶的勸導,決定跟馮慶慶走,把孩子做掉,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相信馮慶慶的話,就這樣坐等,大人孩子都是個死。她漸漸覺得,自己是活得太窩囊了,太死性了。這個彎子她轉得痛苦不堪,馮慶慶一說她就哭。

當然,這一切都以李衛星不再在她生活中出現為前提。

穎子,我是來接你的!李衛星又說了一遍,加重了些語氣。

穎子不再遲疑,徑直朝李衛星走過來了。

穎子!馮慶慶小聲喊著,站了起來。馮慶慶不知道,一看見李衛星,那么恨李衛星的穎子咋突然就變卦了,好像中了他的什么魔法。

我不去了,對不起……穎子回頭說著,跟李衛星走出了候車室。

燈光里,小雨還在下著。等李衛星去推車的時候,穎子一回頭,看見馮慶慶站在候車室門口。你也回來吧!別去啦!穎子朝馮慶慶喊。

火車檢票了。李衛星推車停在穎子跟前。穎子上了摩托,仍是側身坐著。李衛星不許,命她轉過來,抱著他。她順從地伸出胳膊抱住了他。回頭再一看,馮慶慶還站在候車室門口,一動沒動。回來吧!穎子朝馮慶慶大聲喊。

馮慶慶像沒聽見。

檢票口人越來越少,馮慶慶還愣在那里。

摩托車箭似的射了出去。

慢點慢點!穎子用下頦點李衛星的背。怎么了?暈車嗎?李衛星右手往外一轉,車慢了下來。穎子連忙說不,不是,你別嚇著他(她)。李衛星回頭問:誰?你說別嚇著誰?穎子的聲音一下子甜起來了:沉香,咱們的小沉香!

靜了一下,摩托一矮,又跑起來了,像匹撒歡兒的馬。穎子直用拳頭敲李衛星的背。李衛星大聲說,放心吧,我好好騎!

摩托輕快安穩地駛入暖暖的春雨里。

雨,好像停了一下,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

若干天后,小沉香呱呱落地。

他的面容是那樣蒼老。

他的哭聲是那樣嘹亮。

(選自左岸會館http://www.eduww.com/bbs/)

網友評論:

小盤:很喜歡讀您寫的類似于這樣的故事,感情描寫得非常細膩,我要好好去繼續欣賞后面的故事。

柯真海:又讀到我熟悉的生活幻象了啊!好小說!

藍天:仔細讀完,已經看上癮了,喜歡你的小說,讀起來真是一種享受。

上海榛子:準確扎實的敘述里,透露出日常生活的嚴竣與無奈,作者熟悉礦山及礦工的生活,總能在庸常日子里找到痛點,看似冷竣的筆鋒透出灼熱的情懷。

名太祖:一口氣看完。為沉香他媽感到欣慰,她獲得了她最想要的,她是個幸福的女人。為馮慶慶的命運感到擔憂,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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