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于1945年4月23日至6月11日在延安隆重舉行。
放在我面前的第一幅照片,拍的是大會主席臺。臺上直垂的幕布正中,懸掛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兩人錯落相疊的畫像,六面鮮艷的黨旗分別掛在兩側。主席臺上就座的,由右向左分別是周恩來、劉少奇、毛澤東、任弼時、朱德。任弼時作為大會秘書長,正站在麥克風前主持大會。主席臺下只拍了第一排,那是會議工作人員的座位。左數第三個著深色服裝者就是我,只能看到項背,正俯首以速記符號記錄主持人的講話。至今我還珍藏著中共七大職員證(號碼一六五)。

放在我面前的第二幅照片,是延安時期中央辦公廳速記室部分同志合影。雖天長日久,但我一看照片,就能回憶起所有人的名字。由右向左,第一排是王晉、杜曉彬、馮玉蘭、周昆玉;第二排是郭騰云、薛振聲、劉飛霞、施鑄英、夏鳴;第三排是張樹德、王賓、周恪、衛文秀、劉繼光。當年,我們風華正茂,后來有的在革命戰爭年代犧牲了,有的因長期積勞成疾而病故了。如今幸存者,也都已是耄耋之年了。這幅照片拍于1944年,距今已經64年了。
作為一個86歲的老人,我看著這兩幅照片,仿佛又回到了那魂牽夢繞的延安,激動不已,心潮難平。這里,我僅就那個時期有關速記工作的所歷所見所聞,回憶并記述下來,以饗后人。
速記工作的開創
抗戰時期,延安是中共首腦機關駐地,各種會議很多,這一時期速記工作開始創建。
1938年以前,延安沒有速記工作機構,也沒有速記人員。王明從蘇聯回到延安之后,給大家講他在蘇聯的所見所聞,其中也講到了速記工作。他說,斯大林在各種會議上講話的時候,有幾十名俄文速記員在現場記錄,會議一結束,就把斯大林的講話整理出來,排版印刷,很快發給參加會議的人閱讀。
1938年秋,黨的六屆六中全會提出召開七大。當時議定要在短時間內召開,需要一批文稿記錄人員。于是,1938年就辦起了第一期速記培訓班。后七大推遲召開,但速記的應用,卻從此時開始了。
張霽中是一位從北平來到延安的愛國青年。他在北平學過“汪怡式”速記,中央調他和中央宣傳部的青年黨員王仲方一起來辦速記培訓班。張霽中任教員,王仲方任支部書記,從抗大、陜北公學選調了10名男青年、10名女青年。這期培訓班四個月就結業了。1939年,由武承宗負責辦第二期培訓班,學員約30人。武承宗既是教員又是支部書記。后來又發現陜北公學高級研究班施鑄英在南京學過速記,是“炳勛式”的,又把他調到中央辦公廳速記室。施鑄英水平高,記得也很好,是速記室的骨干。我們做速記工作的同志,一般都把這個時期稱作速記工作的開創時期。
1939年春,張樹德從中組部黨員學習班調到中辦速記培訓班學習,班主任就是武承宗。他們兩人相處中,武承宗感到樹德很聰明,性格活潑,興趣廣泛,處事老成持重,有主見,學習勤奮。培訓班學習結束后,就把樹德留在中辦秘書處做速記工作。那時作速記記錄,為了力求準確,一般為2至3人同時記,樹德則因為手頭快,中文底子好,能獨立作戰,從符號譯成漢字也很清楚,所以常常被安排一個人獨立執行任務。著名作家茅盾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曾暫居延安,有一次他給延安文藝工作者講話,就是派樹德去給他作速記的。茅盾對記錄稿很滿意,不料他把速記整理稿弄丟了,就讓樹德再給他整理一份稿子出來。樹德很快又整理了一份稿子送給他,茅盾喜出望外,還通過中辦秘書處向樹德表示感謝。樹德勤奮好學,有較強的文字能力,還寫得一筆好字,工作又認真細致,因此常被派去為任弼時抄寫文稿,整理材料,起草函件,任弼時很喜歡他。任弼時是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之一,還兼任中共中央秘書長。不久,樹德被選為任弼時的秘書。
速記在工作中得到廣泛運用
速記在黨的工作中被大量運用,是在1939年以后。當年速記室的主要任務,是記錄毛主席和黨中央其他領導人在各種大小會上的重要報告和講話。如:1939年毛主席在延安憲政運動促進會上的講話、延安民眾討汪會上的講話等;劉少奇關于共產黨員修養的報告;朱德在延安東方各民族反法西斯代表會上的講話;任弼時從蘇聯回國后給延安干部作的報告;周恩來幾次從重慶回延安所作的形勢和任務的報告等。1942年,延安開展了整風運動。速記室的工作圍繞著整風運動展開,記錄了毛主席《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學習和時局》等報告。此外,1945年以前西北局高干會議、陜甘寧邊區黨代會、群英會以及中央各部委召開的大會我們也去記錄。

1945年七大召開時,為了記錄準確無誤,專門成立了記錄科,科長是廖魯言。下設一個漢字股,由劉秀峰負責;一個速記股,由張樹德負責。參加速記股的,是當時速記室的全體同志。我們記錄了毛主席及中央其他同志的所有報告和講話,以及大會上所有人的發言。
我手頭有一本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在七大的報告和講話集》,除了《論聯合政府》是在大會上的書面報告外,幾乎全部是用速記記下來印刷的。有的還注明:“根據中央檔案館保存的講話記錄稿刊印。”這是黨的速記工作興旺時期。
1943年,為了準備七大的召開,需要再補充一批速記員。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抽調去學習速記的。我學速記,沒有參加正式的培訓班,是在資深速記員周昆玉指導下,完成速記訓練課程的。有一次,毛主席作報告,要作速記記錄。領導就讓我去。實際上,這次記錄是讓我去實習,領導怕我記不下來,還同時安排了一名老速記員和我一起記錄。這次毛主席報告的題目是《組織起來》,時間是在1943年11月29日。
整風期間,毛主席還抽看過我們這幫青年人的學習筆記,其中張樹德的筆記就被抽看過。看后有的還有批語。離開延安時,不許帶,這些東西都交組織保存了。
1945年4月,黨的七大召開了,我很榮幸地參加了這次大會的記錄工作。我記得,彭真作為七大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的負責人,在大會開幕的時候說:“我們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平均年齡30周歲,我們黨已經是壯年了,黨更成熟了。”毛主席七大的政治報告《論聯合政府》是書面報告,會上發給各位代表,毛主席沒有照本宣讀。他只拿著一個提綱在會上作了口頭政治報告,講得非常生動形象。
七大召開前,彭德懷從前方回到延安。彭德懷要總結華北工作和“百團大戰”經驗教訓,組織上就調我去給他作速記。他口述,我記錄整理。他說,七七事變后,半年華北即淪為敵后了,我軍深入敵后。在華北近8年血戰中解放了多少人口,建立了多少根據地,八路軍發展了多少倍,民兵有多少萬,斃敵偽軍多少等,他如數家珍。當談到“百團大戰”時,他的敘述變得十分緩慢,反復思考,不斷修改。看得出他思想有些沉重和矛盾。有一天我們正在聚精會神地工作,有一個人進來打斷了我們的工作。當時的熱門話題,是“搶救失足者”。說起“搶救運動”,彭德懷就很生氣,說:“有同志來找我證明,從太行山回來的同志有什么問題?”他右手一揮,說:“他們都是好同志!”
我為彭德懷記錄不止一次。1944年秋,以王震為司令員、王首道為政委的南下大軍,到豫鄂湘粵敵后開辟新的根據地,請彭德懷作報告。這次報告也是我給他記錄的。彭德懷很興奮,話講得很長、很多,至今我記得還很清楚。印象最深的是他講自己的“童年淚”。他說自己小時候要過飯,沒有鞋襪穿,唯一的“肉襪子”是從娘肚子里帶來的。
抗戰勝利后,速記技術被帶到了各個解放區
經過延安的發展,速記工作已經成為黨的工作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環節,速記隊伍也有了很大發展。抗日戰爭勝利以后,全國形勢發展很快。大批干部開赴前線,人員分散了,速記技術也被帶到了各個解放區。
我在冀察熱遼中央分局主辦過一期速記培訓班,使速記應用的范圍更大了。這應該是黨的速記工作發展的第三階段。
國共兩黨停戰協定簽訂之后,有些做速記工作的同志調到北平軍調處,劉繼光就是其中一個。劉繼光很精干。他參加了我黨與國民黨談判時的速記工作。當時國共兩黨加上美國人,共同成立了軍調處。軍調處的組織形式是,上邊有個三人小組,我們這邊是周恩來,國民黨方面是張治中,美國方面是馬歇爾。北平軍調處執行部是三個委員,我們這邊是葉劍英,國民黨方面是鄭介民,美國方面是羅伯遜。下邊是三個參謀長,我們這邊是羅瑞卿,國民黨方面是蔡文治,美國方面換了好幾個人。三人委員會商定,原則問題由大家定。三個參謀長在一起議事,爭吵得很厲害。
劉繼光他們每天的記錄連夜整理,緊張得很,因為毛主席第二天就要看。他們整理出來,油印,用班機送給毛主席。一次,羅瑞卿與蔡文治吵架。那時國民黨總是造謠,羅瑞卿講了一句“狡辯掩蓋不了事實”,國民黨翻譯挑撥說“狡者,狗也”。這個話中國人的習慣是不能接受的。美國人鬧不清楚。我們的翻譯馬上提出抗議:說你怎么能這樣翻譯和解釋?一次三人委員會開會時,爭論張家口附近的峰鎮的歸屬問題,以停戰協定1月13日24時為界,峰鎮原來是我們的,后來被國民黨占了,我們又奪了回來,國民黨說是他們的。葉劍英舉例說,比如這個蘋果是我們的,你奪過去了,我再奪回來,你說這個蘋果是誰的?葉劍英還說,每次談判我們都要小心,不要上他們的圈套,他們兩個人設圈套,讓我們鉆,搞釣魚政策。真巧,國民黨、美國人都各自用了一個中文速記員,使用的都是“汪怡式”速記法。
1947年胡宗南率部進犯延安時,有一小部分做速記工作的同志,隨中央進入河北省西柏坡。在西柏坡,首先為全國土地工作會議作了記錄。在這個會上,通過了《中國土地法大綱》。緊接著,又記錄了晉察冀土地工作會議。這個會是彭真主持的。在土改高潮中,有些地區發生了“左”的錯誤。任弼時調查了30個村子,還親自參加了一些斗爭地主的大會,發現嚴重地擴大了打擊面,必須堅決地公開予以糾正,并制定了相關政策。后來,任弼時還以《土地改革中的幾個問題》為題目,在有關會議上作了報告,講得很精辟。毛主席看到后,指示新華社全文播出,所有報刊轉載,并印成小冊子三天內發下去,執行效果很好。
在西柏坡也辦了一期速記培訓班,我們速記工作者還為黨的七屆二中全會作了記錄。
速記工作在黨的秘密工作領域也發揮了巨大作用
速記工作不僅在我們黨的中央機關和各個解放區以及八路軍、新四軍的工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且在黨的秘密工作領域也發揮了巨大作用。速記工作者沈安娜和華明之夫婦,就是中共地下情報戰線無名英雄的杰出代表。1985年1月,老速記工作者在北京聚會,沈、華二人也出席了,還回憶了當年的有關情況,一并記述在這里。
沈安娜是上中學時學的速記,她學的是“炳勛式”的速記。1935年,她在國民黨浙江省政府機關就職。在我黨的教育影響下,她參加了我黨地下情報工作。抗日戰爭爆發后,她到了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1938年,由周恩來、董必武等派遣,她打入了國民黨的核心機關。經組織批準,她履行了特別手續,加入了國民黨,被安排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工作。
沈安娜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做速記員長達10年之久。她經常坐在蔣介石身后,擔任高層重要會議記錄。蔣介石做夢也沒有想到,他身后的速記員就是共產黨員。國民黨中央許多核心機密內容,都經她的手記錄后輾轉送到我們黨這邊。
沈安娜當時很年輕,曾向周恩來提出想到延安學習一年。周恩來聽了哈哈大笑說,你去一天就暴露了身份,還能去一年?
1939年,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在重慶召開,沈安娜作為大會速記員,就坐在蔣介石身后的速記席上。會議確定的“溶共、防共、限共、反共”方針,以及秘密通過的《防止異黨活動辦法》等,沈安娜都及時地把這些情報匯報給了黨組織。
沈安娜還參加了國共兩黨的重慶談判和1946年政協會議的記錄工作。在1946年政協會議召開時,鄧穎超參加會議見到了她。鄧穎超一入場就兩手背在背后轉身向她輕輕地擺了一下手勢,意思是不要打招呼。參加這次會議的都是各黨派及社會名流,參加會議的工作人員都準備了一個紀念冊,“敬求墨寶”。周恩來稱她為“女士”,題詞為“致力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董必武的題詞是“加強學習”。國民黨要員稱她為“同志”,題詞都是稱贊她“溫柔、敦厚、端莊、賢淑”之類的套話。共產黨代表稱她為“女士”,國民黨代表稱她為“同志”。這真是有趣的錯位。
沈安娜把國民黨中央在南京開會時的一些情況、氣氛及核心人物的表情、動態,也記錄下來,及時傳給了中共中央。中央領導看后,笑得前仰后合。如蔣介石講話,罵他下邊人:“腐化!無能!”他下邊的人小聲反駁說:“說我們腐化無能,腐化無能也是你總裁領導的!”主和派的邵力子說:“完了!完了!都是你們好戰的結果!”劉斐說:“大炮就要打到南京了!”有的人還喊:“快把你們的家屬接走吧!”會場亂成一團。
沈安娜謊稱孩子鬧病,把這個記錄帶回家去翻譯。她翻譯以后,華明之就摘錄整理,及時傳給黨組織。她說,做情報工作,黨的領導是根本,思想修養是關鍵。國民黨曾經要讓她當國大代表、立法委員,她都謝絕了,因為當了代表、委員,就做不成速記工作了。
她工作很出色,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后,她把會議情況及時報送中共中央,周恩來稱贊她“迅速準確”。她很謙虛,說情報工作是集體智慧的結晶,要與交通、電報等工作配合才能完成。華明之就是黨的交通員,負責與她聯系。沈安娜說:“蔣介石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坐在他身后的、默默地以一支鉛筆埋頭速記的速記員竟然是中共的情報員!”
上海解放后,沈安娜穿上解放軍的軍裝在上海公開露面時,過去的同行見了,莫不驚訝地說:“想不到沈安娜小姐竟是共產黨!”華明之過去的同事得知華是共產黨員,并參加了上海軍管會接管工作時,也都十分驚訝。有人感嘆說:“從你們夫婦二人身上,也可以看出共產黨必勝,國民黨必敗。”
中央領導對速記工作的重視
速記工作在抗戰時期、解放戰爭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初期,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在這些時期,中央領導同志的講話差不多都是利用速記記錄下來的。我們速記工作能夠起到這樣的作用,是與中央領導的關心和重視分不開的。
在延安時,任弼時講,速記工作對我們黨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建設是非常重要的。張聞天講,速記是黨的理論建設的重要工具。張聞天還說,在延安找50個團長不成問題,而要找50個速記員就辦不到。毛主席講話很重要,沒時間寫下來,他講出來,你們記下來,整理出來,交給他再去修改,節省了他很多時間。朱德總司令也是這樣。他講了,再讓他去寫,他也擠不出那么多時間來。毛主席看我們的速記符號都是條條線線,詼諧地說:“這像是豆芽菜!”
有一次,在一個周末的舞會上,一個速記員坐在毛主席身邊,毛主席問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說做速記工作。毛主席又問:“你使用的速記是誰發明的?”她說是汪怡。毛主席說:“汪怡這個人很不錯,發明的速記對我們很有用。”
戰爭年代,延安沒有錄音機,也沒有打字機,有一段時間會議很多,速記員的任務很重。白天記錄,晚上翻譯,一般白天記一個小時,晚上就要翻譯三個小時,還要復寫出來。大家在小油燈下工作,張聞天看到這種情況,很關心我們,說:“你們可以向請你們記錄的單位要報酬,每一個小時每人要兩元錢。”請我們記錄的單位說“邊區財政不發這個錢”之后,任弼時說:“不必要錢了,晚上加班給你們夜餐吧。”有的同志回憶說,速記員曾經每人每月發六斤小米津貼,后來形勢好轉了,又改為豬肉津貼。有一個冬天,天氣很冷。速記員在大會上作記錄時,沒有穿棉鞋,也沒穿襪子,都用一塊布包在腳上,穿著草鞋。賀龍看見后,親自批條子,給速記員每人發一雙氈窩窩。全國土地工作會議時天氣很熱,速記員們熱得汗流浹背,劉少奇到速記員跟前說“老朋友又見面了”,邊說邊給速記員每人一塊西瓜。前者暖在心上,后者甜在心間。由于領導的關心,我們工作再累,生活再艱苦,大家也都是高高興興的。
中央領導對速記員的要求很嚴格,注意提高我們的政治文化素質。李富春曾說,黨內有三種機要:一種是文件機要,一種是電報機要,一種是會議機要。要求大家嚴格會議記錄。還說,記錄既要忠實,也不要有聞必錄。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陳毅對速記工作也非常重視,還指示軍委開辦了速記學校。
1983年3月18日,中央辦公廳由曾三出面召集延安速記工作者座談會,回顧速記工作在黨的歷史上所起的作用。地點是在曾三的辦公室。
1985年1月15日,在中直機關招待所,又召開了一次延安老速記工作者座談會。中央辦公廳領導馮文彬、曾三、王兆國出席了會議,還和大家合影。各地去的有張樹德、白介夫、張重、王仲方、張霽中、武承宗、劉繼光、王賓、沈安娜、華明之、章巖、王晉等。
關于速記工作的這些片斷回憶,有的是我親自經歷的事情,有的是我親眼看到的情景,有的是我親耳聽有關同志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