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航天事業的回顧與展望

專家介紹

梁思禮 火箭控制系統專家，中國導彈控制系統研究領域的創始人之一，中國科學院院士、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現任航天科技集團公司科技委顧問、中國航天科工集團科技委顧問。先后獲得過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何梁何利科學與技術進步獎、中國老教授科教興國獎等。

初創時期

中國航天技術的初創時期，充滿了艱辛與挫折。上世紀50年代，我們國家在制訂12年科學規劃（即從1956年～1967年的12年科學規劃）的時候，就確定了要重點發展、迎頭趕上、以任務帶學科的方針。當時所列的57項重點任務中，把核技術（也就是原子彈）和噴氣技術（也就是導彈）列為重中之重，我們當時稱之為尖端技術。

這之后不久，1956年10月8日，國防部第五研究院（老五院）就成立了。后來，聶榮臻同志帶團到前蘇聯，簽訂了新技術協議，前蘇聯答應向我們提供幾種導彈樣品和相關資料。

那時前蘇聯就提供三個導彈：一個我們后來叫1059，一個叫543地空導彈，還有一個叫反艦式導彈542。前蘇聯同時還答應派專家幫助我們進行仿制，幫助我們建設基地并增派留學生。總之，1957年在蘇聯的幫助下，我們有了一個比較好的開端。完全讓我們自己來搞，當時真是一張白紙。

可是，沒過多久，中蘇關系就惡化了。赫魯曉夫借口美英談判，實際上是不想讓我們中國自己來搞原子彈和導彈，結果就來了個釜底抽薪——片面地撕毀了合同協議，撤走了專家，要把中國的航天事業和原子能事業扼殺在搖籃里。到1960年，前蘇聯就把所有幫助我們仿制的專家撤走了。

當時我們國家面臨著兩種選擇：是干下去還是罷手不干了？所謂“上馬下馬之爭”。一種意見認為，前蘇聯專家走了，我們沒辦法仿制了，靠我們自己不行，下馬得了。要是采納這個意見的話，現在也就沒有我們中國的航天事業了。

然而，那會兒，中央特別是毛主席、周總理跟聶榮臻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說，我們一定要自力更生，依靠我們中國自己的力量，依靠我們中國自己的專家，把項目搞下去！所以，正是我們自力更生、發奮圖強、艱苦奮斗，才有了今天這個局面。

在前蘇聯專家撤走后，我們利用自己的力量，先把前蘇聯的1059導彈飛行實驗成功。后來，1960年11月5日，我們自己仿制的1059飛行實驗也成功了。大家到軍事博物館參觀可能見到過它，我們叫“東風一號”。

迅猛發展

1960年是中國航天事業迅猛發展的一年。我們在北京南苑、永定路、云崗等地方進行了大規模的建設，也從名牌大學優選了4000名大學生加盟。后來，又從部隊里調過來很多老干部，其中包括參加過上甘嶺戰斗的英雄，另外也調來一批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復轉軍人作為工人。

那時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可我們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高瞻遠矚，在那么困難的條件下仍然把我們的導彈堅持搞下去，把我們的老五院跟二機部保了下來。實際上我們這支隊伍一直在發展、壯大。

在我們仿制導彈成功以后，聶老總提出了三步齊思想：就是一個型號在批量生產，另一個型號正在研制，第三步是要做一些研究。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有了1059，就應該自行設計下一步——叫“東風二號”，就是我們的中近程導彈。然后呢，還要進行一些研究。

經濟狀況仍還沒有好轉，在那個特別困難的時期，大家都吃不飽，腿全浮腫了。我記得我們那會兒常吃醬油拌飯，后來聶老總讓部隊在基地打黃羊，種一些大豆，那是當時最好的食品了。就是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我們自力更生、發奮圖強，自行設計了射程為1000公里的“東風二號”地地導彈。我們初生牛犢不怕虎，滿懷信心地要在一年多時間里搞出來第一個導彈。結果，在1962年，我們的新導彈上去以后就跟喝醉酒似的，晃晃悠悠地掉下來了，頭上還冒著白煙。我也在現場，跟大家一樣非常沮喪，花了那么多心血設計出來的導彈，上來就失敗了。

但是，失敗乃成功之母，吃一塹，長一智。我們仔細地分析了失敗的原因，總結出來幾條經驗。那會兒沒有系統工程的概念，我們導彈設計導彈的、殼體設計殼體的、控制系統設計控制系統的、發動機設計發動機的，這幾個東西本身雖然做得合格、沒啥問題，可因為合在一塊沒有總體考慮，結果呢就出現了問題。當時我們把導彈看成鋼體，實際上它是個彈性體，它會彈、會彎，彎得還很厲害。

后來，我們很快就把原因找到了。另外，發動機本身也出了問題。就此我們很好地總結出了三條經驗教訓：第一條是必須重視總體和系統綜合設計，也就是后來所說的系統工程；第二條是必須重視加強地面試驗工作，上天之前我們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地面試驗；第三條是必須加強預先研究工作。在吸取教訓的基礎上，我們改進了設計。1964年，“東風二號”飛行實驗獲得成功；同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也爆炸成功了。

自行設計與自主創新

那時候，美國和西方國家知道我們有了原子彈，還不知道我們也有導彈，就笑話我們說：你們只有子彈沒有槍。實際上槍我們也已經有了，要做的就是把子彈放在槍里頭真正試一下。所以，周總理在1965年就下決心，我們要進行兩彈結合試驗。

“東風二號”是按照蘇聯的框框——無線電制導設計的，可是在多山的地帶沒法用。就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深入研究后改成了全慣性制導。按照現在的說法，那就是自主創新了。不過，那會兒我們叫自行設計。實際上可以說，從1965年或1966年開始，中國就有了自己知識產權的導彈，這是個全新的導彈，跟原來蘇聯援助的1059完全兩樣。也就是說，在上世紀60年代我們的航天事業就已經走上了現在所說的自主創新的道路，我們是被逼著自己非得走這個道路不可的。

1966年，中央軍委、周總理在發給兩彈結合實驗的實驗隊的專電中，特別提出要做好安全工作，要求我們一定要嚴肅認真、周到細致、穩妥可靠、萬無一失。這一年，我們進行兩彈試驗結合獲得了成功——在我們的國土上，用我們自行設計的導彈打我們自己制造的原子彈頭，那是真的原子彈頭。就在自己國土上打，這在世界上絕無僅有，因為美國和蘇聯當時是向著大洋里打，那是比較安全的做法。而在本國國土我們來做這個試驗，實際上要從內蒙古飛到新疆羅布泊，經過蘭新鐵路是很危險的。

試驗成功以后，聶老總曾在戈壁灘上跟大家一塊照相。后來，經歷過很多失敗，我們把改進之后的“東風二號”正式裝備部隊，它成了第一個站崗放哨的核戰略導彈。在那之后，我們老五院一班人馬就集體轉業脫掉了軍裝，變成老百姓了。新成立的七機部很快就制訂了“八年四彈”規劃，也就是從1965年到1972年這8年之內，要研制出中近程導彈——“東風二號”，中程導彈——“東風三號”，中遠程導彈——“東風四號”和洲際導彈——“東風五號”這四個型號，每一個型號的射程比前一個翻一番以上，技術上又有新的突破。

“八年四彈”是個不斷發展的規劃，每一個新型號都上了一個新臺階，充分體現了我們循序漸進、勇于攀登的航天精神。“八年四彈”規劃剛開始實施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文革打亂了一切，致使洲際導彈到了1980年才定型。不過，正是因為有“八年四彈”的奮斗目標，所以在文革那樣混亂的年代里工作沒有停頓，一邊打派仗一邊搞科研。而且，在1970年4月24日，我們用中遠程導彈即“東風四號”加了一級固體火箭，組成了長征一號運載火箭，把我國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送上了天。

東方紅一號衛星的重量是173千克，這比美國、蘇聯、法國、日本四個國家曾經發射過的它們的第一顆衛星的重量總和還大。

粉碎“四人幫”以后，國防部長張愛萍提出了“三抓”任務。第一，在1980年要向太平洋發射洲際導彈，做定型；第二，進行固體液體火箭水下發射試驗。從潛艇、核潛艇上發射試驗的“巨浪一號”是固體火箭、固體發動機。它的研制成功，標志著導彈武器和運載火箭在技術上開始分道揚鑣。

也就是說，武器方面就向固體化方面發展，用固體的發動機、液體發動機，主要是用在運載火箭上；第三個就是331工程。我們研制了新的氫氧發動機，效率比較高。作為“長征三號”的運載火箭第三級，發射地球同步軌道衛星、“東方紅二號”通信衛星。這三項任務是航天技術的三大進步，也是標志性的工程。

未來展望

航天技術原本就是由軍事需要而發展起來的，20世紀末太空以及陸海空之后成為第四個疆域的軍事組成部分。美國已經組成了航空航天軍，俄羅斯也建立了天軍。在21世紀，可能會發展到太空武器化、太空站爭奪制天權。為了保衛祖國，我們對這些態勢也是不能坐視不顧的。

展望21世紀，西方國家一些戰略家預言，我本人也同意這樣一些觀點：在21世紀，國家對航天能力的依賴可以和20世紀對電力和石油的依賴相比擬，太空將會成為愈來愈重要的關系國家利益的新疆域。航天技術在21世紀無論對國民經濟、國防，還是對科學技術的發展都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里談幾個概念：

一是要樹立空間基礎設施的概念。現在空間設施已經不是孤立的衛星和地面站，而是天地一體化的多個衛星組成的星座大系統，既然是基礎設施，就應該像鐵路網電網一樣能長期地穩定地不斷運行。

第二，運載火箭天地往返系統的發展，最需要解決的就是運輸費用居高不下的問題。現在打1000克的東西進入太空大概要兩萬美元。研制新一代運載火箭的目的是提高性能、降低成本、消除污染，形成系列、確保可靠、提高適應能力，解決大直徑、通用化、系列化、組合化的問題。我們已經立項要研究新一代運載火箭，它將采用120噸液氧煤油發動機和50噸的液氧液氫發動機。

第三，衛星通信一方面要向更高的頻段、更寬的頻帶、更高的傳輸速率方向發展；另一方面，要向更廉價的全球通信移動、衛星星座發展。衛星對地觀測系統要提高分辨率，要用雷達，還要用小衛星星座解決時間分辨率。衛星還要提高或延長壽命，這是個很大的問題。現在衛星壽命太短，只有兩年。今后，同步衛星要達到15年，太陽同步衛星要達到5年。另外，在體積和質量上衛星要向大型化和小型化兩極發展。

載人航天工程的發展，下一階段的任務就是要進行空間交匯對接、航天員出艙活動和建立空間實驗室。現在“神七”已經把3名航天員安全送上天并進行出艙活動；2009年以后開始進行空間交匯對接實驗；2010年前后我們要發射10噸級的空間實驗室。

世界航天界存在兩大難題，第一要解決運輸費用居高不下的問題，第二是航天器能源轉換效率太低的問題。

一些感想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9年以后的今天，中國人不僅站起來了，而且還擁有自己的洲際導彈、核武器、運載火箭、人造衛星，而且在2003年、2005年和今年3次把中國的6名宇航員送上了天并安全返回地面，從東亞病夫到全世界矚目的航天大國。

這一切是怎么得來的呢？靠的就是中國航天精神——“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大力協同、無私奉獻、嚴謹務實、 勇于攀登”。這24個字是我們中國航天事業50年實踐經驗的高度概括和總結，也是我們中國航天事業的傳家寶。

我對中國航天精神有4點較深的體會：第一，自力更生是中國航天精神最根本的一點。第二，就是要大力協同，全國一盤棋，發揮社會主義優越性。第三，要有嚴謹務實的實干精神。第四，發奮圖強的愛國主義精神是根本。

嘉星一族 策劃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