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抬頭看看周圍,黑壓壓的。好不容易起身,擠出快壓住我的帆布,看了下表,下午兩點了。街上飄滿了各式帆布,擺滿了大小的帳篷。不時還有些微微的余震。人聲灌入耳中:有小孩的嬉戲聲,婦女群聚的略帶驚慌的討論聲,男人們不慌不忙地吹著牛……
這時,地又使勁地搖擺了幾下,有些杞人作出一副要逃的驚慌狀。我縮回帆布篷,打開手機,開始玩游戲。
“節約用電,死豬。”一個陰影籠罩過來,把本就不怎么光明的篷子弄得一片漆黑,就剩下了兩雙眼珠緊盯屏幕。
“親愛的沒事,機票已經訂好了,一會就可以去上海了。”
“沒關系個屁。快關上!”
到這里,你一定認為我是男的,黑影是女的。但是,你錯了,恰恰相反。
昨天的地震,震醒了午睡的我們,震塌了災區的房屋,更震驚了全世界。人全部都被流放到了街道、廣場、操場上。還好城里沒有大量傷亡。
我那以搶信號聞名的手機直到今晨才被遠在S市的表姐撥通。她勸東勸西,終于拉動了我家那頭牛,并立即聯系定了票。絕對安全離我們不遠了。
一聲清冷的琴音打斷了我們的沉默。我接了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
“L小姐,你把剩下的水給我。我知道你要走了。”一個很低啞的男聲。
“你是誰?鄙人憑什么給你?那可是用人民幣換來的。”我意識到他說的是我的一箱礦泉水,我老公付的帳,我出的勞力。
“無論怎么說,你得把水留下。要不你們就去不到機場。”
“開什么國際玩笑?我把水給你我怎么活?”
“我不關心你怎么活,我關心的是水。你看到街邊你的車了嗎?”
我不由自主向外望去。我們的紫色西耶那的門開了條小縫。我明明記得它是關上的。
“那我需要知道你是不要靠我的水發財。”
“不是。”
“我需要知道你的目的。你這樣沒頭沒腦地給我打電話影響了多少災區的通信?你又是誰?”
“那無關緊要,小姐,我要求你把水送到重災區B縣的一座叫MN的村子的村口。”
“現在?我?”
B縣現在都被夷為平地了。
“去吧,你有GPS,還有個聰明如你的老公。”
“啊,那你怎么不自己去?你那么了解我。”
“我不希望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過是個古董商罷了,干嘛費盡心思了解我的一切。”我推開那頭試圖偷聽的笨瘦熊。
“因為我是你的同行啊。你不僅僅是古董商。”
“然后呢?你還知道什么?”
“我不會告訴你。別費心了。你知道得越多,我越容易暴露。”
“好,我這就給你送去。要不趕不到飛機了。”
“不僅為了飛機,如果少了一個人,你就有麻煩了。”
“好。”
我一掛掉手機,熊掌就伸向了我。
“親愛的,又在氣我呢!”
“不理你了。我們回車上住去。這風大。”
“好吧,老婆大人,你先回驢肚子,我來收東西,天色仿佛也不好。估計要下雨了。”
“算你等有良心。我剛才還遭恐嚇了。”
“我來安撫你。”
“算了,收東西去,趕緊。”
“知道,親個。”
我一掌推開笨熊,縮回車上,開始漫無目的地用短信講冷笑話。
“喂……啊……什么……您說要提前登機啊?那好,我正在收拾東西。”
熊咆哮震耳欲聾。
“哎,哎,L你來搭把手,姐把時間搞錯了,還得提前。”
“來了。”我鉆出被褥掙扎著下車。
忙了一陣,我們終于還是處理好了。
我們把帆布送給臨近的一大家子,水也搬了一部分給他們。他們也對我們表示感謝,向我們道別。
笨熊的瘦手震動著方向盤,東搖西晃。
“親愛的,你說說今天怎么被恐嚇了?難道因為你那些稀世珍寶?”
“可以這樣說吧。”對于這事,我還是選擇保密。畢竟,作為一個古董商,我還是喜歡收藏的,好些藏品一般來說我都拒絕交易,除非有更有價值的或者我更感興趣的來與我交換。畢竟利益對于商人來說是最誘人的;而作為普通人,我們都是需要享受性消費的。
車駛入機場,廣播還在說個不停,偶爾我也是悲觀主義者,所以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不太相信什么事情會很快好起來。
安頓好車,一切手續就緒后,電話又響了。
“喂?好,準備撤了?嗯,撤了就好,撤了就好。好,再見。”我按掉手機,松了一口氣。
(2)
飛機終于平穩地降落在S市機場。出港口,姨媽正向我們招手。
“唉,L儂總算來了,來了就安全嘍。儂看儂家口小子,瘦,但還很壯嘞。儂也瘦嘞!”她帶我們到了停車場,表姐正在車外迎接我們。“啊呀,你們地震后身材都比以前更好了。咳呀,不說了不說了。平安是福,快回去洗洗。”
車一路駛向表姐家。路上很安定,行人還是行人,商鋪還是商鋪,偶爾街區設置了向災區捐款的紅箱子,與我們市密布的抗震篷的景象完全不同。
回到表姐家,我們受到了她家哈士奇犬電鋸的熱烈歡迎。洗過澡,表姐上班去了,姨媽也回了自己的住處。我敲開電視,看起了關于抗震救災的報導。怎么說,我也是情系災區的。
重災區里橫尸遍野,廢墟成為了唯一的景觀。搜救人員無休止地撬著廢墟堆,感覺上他們根本沒有休息也不會有。而B縣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之一,由于三面環山,地殼又比較活躍,舊縣城百分之八十被毀,新縣城有百分之六十的建筑未能幸免。周邊好些鄉鎮對外斷絕聯系,成為孤島鄉鎮。其中,就包括MN村所在的鄉D。
我的心“撲通”了一下。
“親愛的,太慘了,干脆我回去救災吧。”死牛的眼睛紅紅的,但沒有一絲怒氣。
“早干什么去了?我當時就讓你去看是否可以去幫助救災。看來你拼死拼活學那一暑假的挖掘機會全白費了。就只有表姐的舌頭夠用。現在也不用去了,去震中的路還沒通呢。再說,你吃那么多,別人災民還吃什么?”我幾乎以音速對他進行轟炸。
“瀟湘水云”開頭的泛音再一次洗滌我們的耳朵。我抓起正在充電的手機。
“喂?”我走向陽臺,“是,我是在S市。東西我不要了,你拿去吧。什么?你在哪里?我一會兒來。”
我扔下手機抓起外套向外走。“一個在S市的朋友聽說我來了正找我呢。午飯別等我了。把手機借我。”
“那人消息真靈通。”他一邊嘀咕,一邊把手機遞給我。
我飛速地把幾個電話號碼塞進手機,沖出了家門。
(3)
我讓出租車司機在一座收費站前把我放下去,自己步行了十多分鐘來到了一座廢樓邊。四下望去,仿佛沒人。
“啪……啪……啪啪……”樓后的樹林同時傳來鼓掌聲和腳步聲。
“L小姐,自稱硅矽,速度果然快,也很守信用。”一個男人走出來。
“呃,啊。我們之前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即使面前的男人和他的兩個保鏢都比我家那只熊英俊瀟灑十倍,此時的我也只能擠出笑容,像從幾個月沒吃飽的奶牛身上擠奶一樣。
那個男人叫X,與我有生意上的往來,但他做的規模幾乎是我的上百倍。至于他為什么在這里見我,我想也不用多說;我只知道,我處在明處,他們在暗處,我必須為自己的安全作考慮。
“今天讓你來這里,主要是怕你迷路。因為我需要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都快成黃臉婆了,找我做什么?你的小蜜多的是。”
“有夫之婦更有魅力嘛。”他走近我,開始想法端詳我。
“不是資金鏈掉了嗎?我一來它就自動恢復平衡了?”我受不了他那淫賊般的行為,因為他仿佛沒有一點值得人欽佩,硬要說,那就是他賺黑錢的本事。
“無論怎么說,我真心希望你答應。”
“好吧。”你說我貪生怕死也可以,但我的確答應了,“不過,我不知道內容,怎么準備?”
“先上車來。”我幾乎是被押到加長車上的。
“換上這個。”他的一個助手遞給我一件紅色的晚禮服,拉上天鵝絨簾子。至此,我不得不再一次鄙視X對服飾的爛俗品味和對我智商的低估。
“快,另外找一件,更不要以我的名字命名這件衣服。最好是黑色的。”說著,我甩出衣服,順手拔下了角落里的針孔攝像機。
“你……”另一個助手啞口無言。
“記住,我充當你們主人的女伴,級別暫時比你高。”我換好一件還看得過去的,開始給自己補妝。
“L,你確認東西轉移出來了嗎?”X以欣賞的眼光問我。我開始有些羨慕那些徐娘半老的女商人了。
“沒問題的,我親自看見他們把贗品填進去的。”
“不是讓你在幕后嗎?你以為可以像那些視察災情的領導一樣得人心嗎?”
“我知道,我們盜墓不是鬧著玩的。難道不監工能保證?你這樣站著說話,就是不腰疼。”
“我說不過你,以后,為了你的命,不要過分暴露了。我不會相信任何一個被局子要了的人。”
“行規我自己清楚。我向來謹慎。”
“烏鴉就是不嫌自己丑。”
“我們,都是一般黑。”我合上化妝盒。
“怎么,地震你捐了多少?”我問。
“這個數字是個秘密。今天這是場酒會,你酒量有吧?”
“應付你們那點香檳,綽綽有余。”
(4)
車駛進了K山莊。助手幫助我們下車。說實話,我們來得很遲。自戀的烏鴉總認為自己該演壓軸戲,還好表面上,他是很配的。
在簇擁下,他講了幾句話,喝了幾口香檳,然后就假惺惺地拉我到舞池跳舞。我也很假地開始忸怩。
“喲,頭一次看到這么害羞的新嫂子。”嫂你個頭啊,再嫂我就成重婚犯了,我心想。不過,終于有人注意到我了。
“嗯,這女的不錯,沒有風塵味。進步了,X兄。”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后面跟著一群人。
“Y,你終于羨慕了吧。”
“不錯,看你們這樣,應該是來真的了。我太太以后有伴了。” 伴你個頭,不過一直想找個牽制對象,互相可以威脅。
生意人就是這樣,有命的時候,利益永遠是第一位的,或許,還是包括我。
“小矽,來吧,我們跳舞去吧。”他拉起我的手,乞求的樣子讓我胃部翻江倒海。
“哦……”一群人開始起哄。
“算了,我真的不會。”
“哈哈,這就叫做‘某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不識人。”’剛才調戲X的男人鉆出人群,酒精把他作用得東倒西歪。他叫W,某電器銷售公司的老板,我原來查過他。
W走過來拉我,就像這里的女人都是玩具。
“來,我來教你。”
我退了一步,心想:我怎么會讓你成為我的舞蹈老師?
X也沒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好靠自己了。現在敵明我暗,但在下實力嚴重不足。
我開始想那只哭紅了眼眶的笨熊。
我再度利用自己裝臉紅的本事。
“這嫩的,哈,來,我在隔壁單獨教你。”我終于看到老色魔屁股后的毛隱隱搖晃了。
不過即使習以為常,在場還是有善良人在為我捏汗。
我做出害怕的樣子,但沒有抗拒。
隔壁的屋子空曠華麗,還有一個玻璃隔開的小房間。我被一個男人領到靠床的沙發。他癟著嘴,很小聲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氣質的,但不知道會不會貶值。”
“你沒資格。”我有禮貌地斜了那人一眼。
(5)
我斜在沙發上看著W走進來,他很“慈祥”地看著我,把后面的人打發走。
他坐到沙發上,一只毛手攬了過來:“L小姐,你好。”
我也不太驚訝于他知道我,因為他喜歡找人查查過他的人。
“你曾經是偵探,非常了解我。但現在,未必。”
“呵呵,你認為我會把那當作一種享受嗎?”
“說說,你為什么來這里?”
“我也不知道,估計是我知道了我不該知道的。”
“什么事情呢?”
“他在走私文物啊。盜墓,把贗品放進去,轉運轉賣一條龍。”
“什么?”
“我還以為你們關系那么好,已經知道了呢。”
W掏出手機。
(6)
我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兩個男人不停地說著,一支支雪茄被廢。
門開了,W示意我進去。
“是她說的。”
“婊子。”X拋出兩個硬硬的字。
“無論怎么說,事情發生了,還是我坦白吧。硅矽,你知道那出了什么問題嗎?”W問我。
“地震了。”我隨意地坐下。
“真品有沒有從震區提前轉移?”
“當然。”
“在哪里?”X搶先問道。
“老地方。不過現在已經在去珠海的路上了。”我沒有擅自作主張,別忘了,我獨立于你們的走私網絡,我與你們僅僅是買賣關系。我有權拒絕交易,反正它無法受到法律保護。
“真品全被你轉移了?”
“ofcourse!那是個巧合罷了。誰讓這批貨物那么讓我感興趣?我可還是個民間收藏家。原來我感興趣的不是也留下了嗎?”
“你,竟然把事情交給這樣一個女人去做。”W轉向X。
“她是唯一一個人有合法證件又愿意做的啊。”X辯解道。
X啊×,你的腦筋為何偏在這環節轉不過彎?你已經在違法了,證件合不合法還重要嗎?
“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嗎?”
“職業挖穴啊。”
“她做過多年的商業間諜。”
“你沒提醒過我啊。”
“我犯了個經驗錯誤,”W掏出迷你型手槍,直指著我的前額,“她曾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現在,我也完全明白了他倆的關系。
他們真的在互相利用,建立在我的基礎上。
“但你現在不能殺她啊。你很容易暴露的。”X說。
“沒事,X你快走。這樣所有人就只會認為是他殺了我,陰謀也不會公諸于眾。”
“L,這么說你沒結婚?”
老天,這和我是否走進愛情墳墓有何干系?
X推開門,還不舍地望著槍口下的我。哼,我量W看X這樣也不會讓他走出去,因為W只會認為X要去求救。而W只有一把槍,他不會輕易殺人,況且硝煙反應可以告訴大家一切。
據我的調查,X嗜女如命,面對女人,他是慈悲的——至少心里是那樣的。他曾向我求過婚,但我以已婚為由拒絕了,但他總覺得口說無憑。好在,我完全沒給他機會查清我。
果然,隨著一聲輕微的槍響,X被W的子彈擊中,倒地。可以看出,本來是想射擊他的下腹的,但或許由于X在移動,或許由于消音器導致準星很容易漂移,子彈進入了X的左胸腔,不偏不倚。
本來以為X不會有大事,我只需要與他談判如何編故事降低各自的損失的;現在看來,不用了。
我趁W發愣之際,用腰帶隔著,將他手中的槍搶來,
“先生,同為生意人,請為你后代在繼承你的家業方面作考慮。”
W這人我也算了解。他畢生機關算盡也還是為了自己的家族。至少一個人這方面的追求沒有如此容易變吧。
后來,我們兩人報了警,說了一段能讓警察相信的謊話,證明了我的無辜,而我證明了W的無意。也就是說罵他很可能以私藏槍支和過失殺人這兩項罪名被宣判。不過,美國國籍是他的天然盾牌。
當然,我不能說自己是路過,因為,他們談話的時候一般沒有外人在場,更不可能讓人輕易過去,并且,由于我當時的距離與W太近,我身上很有可能有火藥一類的東西。
最后,利用W的關系,我很快以一個陪酒女的身份脫開身。
他的助手悄悄找到我,把我遺留在X車上的物品交給我,并告訴我:“老板非常感謝你。這是他給你的。”
我私下打開紙條,上面寫著:
L小姐,你很聰明,我很佩服,我自認沒有你會做生意。你能應付各類交易,包括情感,貨物,情報……你做事的認真踏實令我們望洋興嘆。作為對你的感謝和敬意,我不會追究那單生意,有人保證你平安。
W
呵呵。狐貍永遠比烏鴉聰明,我為什么要相信一個精明的商人?最好的方法還是永遠不再相見。
那批貨恰好是從B縣挖掘出來的,還沒來得及把贗品填進去。而贗品中存有W打算轉運的毒品。也就是說,X和W是利用我在維持他們的合作關系。而現在,真假兩批貨都被我轉到了蒙古。我下一步,打算廉價處理毒品,做次順風生意,不過也有得賺了。
(7)
我拉開房門,沖笨熊一笑。笨熊一激動,把我攬入懷中。
“什么事辦了這么久?剛才姨媽快急死了。”
“急什么?我不能讓他們放心嗎?”我用手指壓著他的腦袋。
“沒迷路吧?”
“我又不是路癡。”我順手把自己的手機拿了上來。
手機又響了。
“您好……什么?哦,我是他的同行……不會吧……那好。我在……”不一會,門鈴響了。
一個穿警服的女子站在門前。“你是L小姐,對吧?”
“是的。”
“按照X先生的遺愿,這盒子是給你的。”
“謝謝。帶去我的哀悼。”我關上門。
打開盒子,一枚巨大鉆戒的光芒折刺著我的雙眼。我愣了一下,隨即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我打開電腦上網,看見了一篇熱帖,題為:徒弟,快為師父默哀。
發帖人稱,在B縣的MN村,一個前來出差,手中攥著已經壞掉的手機的體能教練,被余震時掉落的石板砸死了。旁邊還有他用石頭寫的字:徒弟,這里太偏僻了,救援隊可能來不了了,師傅可能不能再陪你玩游戲了。
游戲。是啊,我曾經和師父用電話玩綁架游戲,他不僅僅是個體能教練,更是我應付大問題的師父,你來為什么不告訴我?性命攸關的時候為何還陪我玩?難道因為我愛玩嗎?為什么換手機號,你不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嗎?
你隱隱地透露于我,我卻用你的方法不理睬你。如果我去了……
我沒有任何語言。師父你為什么這么頑劣,我拿什么向你默哀?
網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卻理解得哭了。
笨熊爬過來,為我拭去眼角的淚水。
“親愛的,我都沒哭了。”
我完全淪陷了,只有師傅才知道笨熊有不把車門關嚴的習慣啊。
師父總是最了解徒弟……包括我小小的貪生怕死卻又外表無畏……
天,難道這就是你對一個商人所具有的本能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