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詩歌及詩觀

徐俊國，1971年生于山東平度，現(xiàn)居上海。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選刊》《十月》《北京文學(xué)》等期刊。曾參加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出版詩（合）集《鵝塘村紀(jì)事》、《詩歌組》。

急雨

傾盆而下：空中的浮塵濕了

蒼蠅和草蜢被打翻在地

山頂上唱歌的少女從外到里全濕了

雷聲像玉米棒子

砸向正在半坡上吃草的牛羊

慌亂的鴉群和一個安靜地收拾農(nóng)具的人

我打葵花地經(jīng)過

如果我是死后又回來尋找故鄉(xiāng)的那個啞孩子

我不會躲避這場急雨

相反我會蹲下來

陪著闊大的葵花葉子噼里啪啦地哭

我喜歡坐在田埂上

度過一個個秋天

我喜歡坐在田埂上度過一個個秋天

谷子和高粱被砍了頭

優(yōu)秀者被運往城市

劣等者被貯存在潮濕的糧囤

我喜歡望著空曠的莊稼地發(fā)呆

去年見過的蜻蜓不見了

田鼠餓著肚皮走了

鳥雀飛過我頭頂?shù)臅r候羽毛散盡

只剩下一幅零亂的瘦骨架

大地上的小公民都去了該去的地方

只有我還活著

還坐在歲月的田埂上

繼續(xù)見證那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用壞了九張犁耙

種完了五十六茬莊稼

再過幾十年我也將離開

這條田埂將空下來

遠(yuǎn)道而來的風(fēng)將毫無阻隔地吹過來

好像這里從來沒人坐過一樣

三炷香

如果我有一炷香

我想用它請回細(xì)心的燕子

銜著流星照一照只有半截身子的蚯蚓

扒土豆的娘親和她手背上緊繃的青血管

如果我有二炷香

一炷供奉最大的祖宗

一炷供奉最小的塵埃下沉睡的小生靈

如果我有三炷香

一炷用來祈求災(zāi)害不再來

一炷用來祈求五谷豐登人畜兩旺

捧著最后一炷香我不知該給誰下跪

斗繩的女兒才三歲零一個月

鵝塘村的老中醫(yī)說：

“捱不過三更天了趁早準(zhǔn)備草席和新衣服吧”

最后一炷香奄奄一息

它明滅在一個女孩美麗而凄絕的眼神里

做個農(nóng)民

在南大洼租三四畝地五十年足夠

借用三棵老槐搭三間小茅屋

領(lǐng)養(yǎng)八只雞兩只羊一頭小牛八百只白鵝和

扁頭鴨

備下一只喜鵲喚我早起夜鶯一只伴我失眠

只是隨便說說

我還沒有資格成為一個農(nóng)民

臉太白皮肉太嫩

言談舉止達不到淳樸自然的境界

但我多想擁有一件粗布青衣

學(xué)習(xí)鋤地拔草收獲癟谷

能得到一輛地排車最好

每天夕陽卡在地平線上的時候

我推著前半生的煩惱倒進臟水溝

秋風(fēng)再起轉(zhuǎn)眼間大雪紛飛

陪一群人在寒冷中搓手跺腳

替他們?nèi)淌苁朗来淌苓^的一切

流淚但不哭

哭決不出聲

一旦熬到胡須花白滿堂的子孫前來拜年磕頭

我并不急于把他們喚起

內(nèi)心平靜接受他們祝我安康的高呼

無花果樹

那么多秋天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那么多老鄉(xiāng)親從無花果樹下被抬往土地廟

那么多棺材那么黑

那么多活著的人捧著斷頭的谷穗

那么多浮世的塵埃那么灰

那么多扛著麻袋的人低著頭趕路

那么多牲口那么累

呼哧呼哧喘出了眼淚

所有這些啊

都是不開花的命

那棵無花果樹就在黑玲家門口

黑玲三歲就在樹下數(shù)果實

昨天結(jié)了幾個今天又結(jié)幾個

數(shù)著數(shù)著就變成了王小墩的母親

無花果一個一個落在她的額頭上

像歲月的小拳頭

咚咚咚捶出了聲響

十秒鐘

我向神或命祈求十秒鐘

山無棱天地合

樹葉不再枯花兒不再謝

十秒鐘就可以達到永恒

第一秒先蒙住俗世所有的相機和眼睛

第二秒抱你

第三秒親你

第四秒告訴你我生于鵝塘村死于未知

第五秒告訴你我只愛過一個女人

咬破過三次手指

九歲時差點淹死

十二歲時被小偷用腰帶毒打

第六秒為你數(shù)數(shù)白發(fā)

第七秒我哭像個嬰兒

第八秒我用拐杖敲打鞋上的寒霜

第九秒我用盡最后的氣力說愛你

剩下的一秒什么也不做

任時光把我們吹成兩只哆哆嗦嗦的老綿羊

互相抱著淚眼汪汪

一半冷一半暖

我可以忘卻一生中最干凈的榮光最臟的恥辱

但忘不了娘納鞋底時的姿勢

燈在土墻的洞里

我在溫暖的被窩里

總是半夜多半刮風(fēng)或飄雪

娘總是背靠東墻低著頭穿針引線

永遠(yuǎn)像第一次教我數(shù)星星那樣認(rèn)真

娘的右半身被燈光照亮

左半身卻永遠(yuǎn)是暗的

我多想讓她轉(zhuǎn)轉(zhuǎn)身子換個姿勢

多想讓她的左半身也亮一會暖一會

哪怕就那么一次

但我總是開不了口

所以娘的一生總是一半亮一半暗

一半冷一半暖

安魂曲

你沒碾完的谷子我來碾

沒養(yǎng)大的孩子和灰耳兔我來養(yǎng)

你空出的舊藤椅我把它搬到陽光下

我順著你指的方向

爬坡過河分開高高的令箭草

在鶴嘴灘后面的那棵棗樹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來的半口袋花籽

按照你的囑咐

我把它分給了每一個經(jīng)過鵝塘村的人

你無法兌現(xiàn)的夙愿

我替你一一兌現(xiàn)

一直沒有降臨到你頭上的幸福

總有一天會降臨到我頭上

再小的幸福也是安慰

一直沒有流出來的悲傷

已經(jīng)憋不住了

打水

那口老井已經(jīng)廢棄很多年了

奶奶忽然想起要去打水

她踩著當(dāng)年的石板和青苔

抖抖索索向一堆爛樹根的后面走去

她把桶放下去

第一次撈上一只生病的月亮

第二次撈上一只餓死多年的老鼠

小小的身體泡得發(fā)白

第三次奶奶按捺住內(nèi)心的恐懼與哀傷

這回她撈上一個還在哭泣的孩子

三十年前這個孩子不小心弄丟了一只布鞋

奶奶用胸脯和淚水安慰他

他還是不敢回家重又跳進井里

十幾米之下的黑暗里

隱隱傳來貧窮年代才有的那種抽泣

像潮濕的棉線鋸過骨頭低沉……持久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