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留影（三）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八九歲時，我酷愛看連環畫。每天一角錢的午餐費，我有一半積存下來買書。

一次，我跟我媽到供銷社買鹽，走到賣書的地方，看見少兒書籍的玻柜里有一套名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連環畫。一問價格，上下兩本，三角六。我媽知道我一看見新書就想買，便搖頭說：“這本書有啥看頭嘛，我給你講鋼鐵是咋個煉出來的。五八年大煉鋼鐵時，我就進過鋼鐵廠，煉鋼鐵的每一個步驟我都曉得。”

回家路上，我媽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煉鋼鐵的過程：“先開山采礦，再砍木柴，那兩年我們廠周圍山上的樹都被砍光了。礦石運來以后，和焦炭、石灰、木柴一起碼在一個巨大的煉鋼爐里，點火引燃后慢慢煉造。當爐火燃得很旺時，鐵礦石也被燒得通紅，里面含的鐵被燒化了流出來，形成鐵水。鐵水從一個專門的口子流出去，通過一條專用槽道時，有人灑水，讓它冷卻。凝成鐵塊……”

雖然我認真地聽我媽的講解，卻心生疑竇：剛才那本連環畫，封面上明明是一個全副武裝的外國男人騎在馬背上，咋可能是一本講述煉鋼鐵的書呢?這本書的內容肯定跟我媽講的不是一回事兒。幾年后，我才知道封面上那個騎在馬背上的男人叫“保爾·柯察金”，《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蘇聯作家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的自傳體小說。書中有一段話曾經激勵過無數青年人：一個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當我把真相告訴我媽時，她自我解嘲道：“我咋曉得這些喃?說到煉鋼鐵，我當然要說在都江鋼鐵廠的事……這本書改這個名字，又不講真正煉鋼鐵的事，怪頭怪腦的。”

我今天寫這個故事時，曾經問過我媽：“五八年‘大躍進’時，你們都江鋼鐵廠到底煉出鋼鐵來沒有?”我媽說：“咋個沒有喃?煉了一大堆，擺在那兒，直到鋼鐵廠下馬時都沒有拉走。”我差點跳起來：“啥子喃?廢品嗦!”“不是廢品，但也不是鋼，是鐵——鐵坨坨、鐵錠子。”我倒吸一口涼氣，費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就煉了些鐵坨坨?老人家有點無奈地笑著說：“也沒有完全浪費，鋼鐵廠下馬后，有段時間，我們留守人員還用它鑄鐵鍋兒和鐵碓窩來賣。鐵坨坨還沒有用完，我們幾十個人就調到了水泥廠。都江鋼鐵廠被一個部隊接管了，那些剩下的鐵坨坨不曉得是咋個處理的。”她接著說：“那個時候上面說要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鋼鐵是元帥嘛。”

農家月夜故事會

我從小就喜歡聽故事，稍長大點就喜歡講故事。

1975年夏天，我剛滿12歲，跟著我媽單位上的張孃孃(四川方言：阿姨)一起到她的華陽老家耍了幾天。在那里，白天吃著泡菜鹽水當佐料的面條或素菜下白飯，月圓之夜，便喝著紅白茶，與院子里的鄰居一起吹牛、擺龍門陣。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什么成都當時流行的“媽媽是知青爸爸沒良心，有心把孩子送給親人解放軍”啦，前年成都動物園獅子吃人啦，農二哥進城看病鬧的笑話啦，讓大家笑得呵嗬連天。我還得意地講了一個從鄰居大哥哥那里聽來的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血字簽名”，擺得天花亂墜，全院壩的人都聽進去了。

張孃孃的兄弟是當地的小學教師，講了一個關于知青的笑話。說是有個知青下到一個很窮的縣，每年掙的工分剛夠分糧食。有一年結算下來，除去口糧款，凈剩人民幣一分錢。他把這枚硬幣打了個孔，用線穿著，掛在蚊帳頂的中間，每天早晚都看看，自我解嘲道：“還好，再孬總還有一分錢，沒有補社!”他講完這個故事，院子里的人都笑了：“這么說來，我們華陽還算好的，雖然家家都用泡菜鹽水下面吃，窮得舍不得打醬油，年終分紅總不會才剩一分錢嘛。”

等大家笑夠了。張孃孃也講了個笑話。說是有個鄉下女人揣了根烤紅苕進城去買花布，中午肚子餓了想吃紅苕，可幾次伸手去掏，都沒有真掏出來。原來，她看到城里人有吃點心餅子的，有吃蛋糕的，再孬(四川方言：差、不好)手上也拿個饅頭或鍋盔啃著，她不好意思把紅苕拿出來吃。她這種左顧右盼的神情和欲掏又止的動作，引起了一個小伙子的注意。那小伙子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越看越覺得這女人像個想搞破壞的女特務!

小伙子死死地盯住女人不放。女人發現有人跟蹤，覺得他肯定不懷好意，就躲進廁所不敢出來。這時，巡邏的民兵聯防隊正好路過，小伙子上前叫住，如此這般地講述了一番。他講得很急，聲音也很大，女人在廁所里聽明白了。女人肺都氣炸了，我們農民進城，揣根紅苕就成女特務了?她幾步沖出廁所，“唰”的一下掏出紅苕，“啪”的一聲重重地向那小伙子打去。小伙子在紅苕落地的一瞬間看清楚了“炸彈”的真面目，急中生智順勢撲過去，口里還高聲喊道：“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同志們，快撤!”

全院壩的人都大笑起來，這笑聲跟田野里傳來的青蛙叫聲相互交織著，特別溫馨、有趣。

我的農村同學

灌縣(今都江堰市)山區的冬天來得早，每年12月，四周的群山就是一片銀白。人走在路上，山風夾著細雪打在臉上，我特別喜歡這種真正的冬天，因為回到家有一個通紅的炭爐子等著我。我們廠區的人冬天有足夠的嵐炭(天然的焦炭)用來烤火，而周圍的農民則進廠來撿“二炭”。所謂“二炭”就是水泥廠制造水泥過程中，燃燒了大量嵐炭，倒出來的廢渣中有一些沒有燃盡的煤核。一般到廠區來撿二炭的都是小孩子，我的農村同學經常背著小背篼出現在廠區的渣滓堆附近。遇見了都會很友好地打招呼，要是遇到平時耍得好的同學，就干脆幫她(他)揀一下午的“二炭”。

我們所處的地區是灌縣和汶川交界處。全是瘦脊的山坡地。我媽說剛建廠時周圍的玉米苗長得很矮，結的包谷很小。這里出產不豐富，成都市面上賣的那些細菜，如紅油菜薹、青筍、韭黃、花菜之類，這里都見不到。

當地農民生活非常清苦，我曾在一個女同學家看到她家的午飯：半鍋煮在清水中的厚皮菜，鍋沿上貼了一圈玉米饃。菜煮好加點鹽，滴上幾滴清油就舀起來吃。人吃剩下的又摻水繼續煮，作為豬食。半熟的玉米饃則取下來塞進灶孔，用熱灰埋起來烘烤。過一會兒玉米饃烤黃了，就掏出來拍拍灰，每個人去舀一碗厚皮菜，再拿一個大大的玉米饃啃著吃。

這個女同學姓湯，那個學期快讀完了她都沒有交上1元5角錢的學費。老師每次點名提醒沒有交學費的同學中都有她。有天下午，她突然拿了10元錢交給老師，老師驚異地問她這錢是哪來的。她說是她爸爸給的。老師就沒再說什么。后來得知，她覺得自己家境貧寒交不起學費。在同學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就偷偷拿了家里剛剛賣豬的錢來交學費。

有一個叫應術均的男孩子與我同桌，他父親因武斗時的派性問題坐了牢，母親艱難地拉扯著幾個孩子度日。他的學費從頭一年欠到第二年。有一次，我把一些鉛筆頭、橡皮擦和一根圓珠筆芯送給他，他高興極了，樂得像撿到寶貝一樣。下課時。他去教室后面的竹林里折了一節竹枝，用小刀打通兩頭，把圓珠筆芯放進去，用紙團堵住另一頭。上課時他就用這支竹筆寫字，歡快地小聲唱起歌來：“村村寨寨嗨，打起鼓敲起鑼，阿佤唱新歌……”

第二天早晨，他上課遲到了。我專心聽課沒注意到他，忽然覺得衣服口袋在動，有一股誘人的香味襲來。低頭一看。原來應術均正把一大截燒得金黃噴香的嫩玉米棒子放進我的衣袋里，他的笑臉非常友好。我感激地笑了，燒嫩玉米棒子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接連幾天他都給我帶。

1972年的“六一”兒童節，我們全校師生到龍溪公社參加慶祝大會。在這以前，我們班上的4個男生和4個女生已經在老師的帶領下準備了兩個節目，分別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和《路邊有顆螺絲帽》，我也在跳舞的隊列中。6月1日這天，我們跳舞的8個學生都穿上白襯衣，女生還在羊角小辮上扎上了紅綢結。每個人都帶上干糧，我們廠里伙食團為了表示對少年兒童的關愛，特意在饅頭中加入了糖精。而農村同學帶的全是玉米餅，中午吃飯時，農村同學都羨慕地瞟著我們手中的糖精饅頭。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兒童節，每個人都放開稚嫩的歌喉大聲唱著，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彌漫在心里。

當天，我們第一次聽到公社領導講了這樣兩句話：“孩子們，你們是祖國的花朵，你們是民族的未來……”這兩句話當時讓我們興奮和感動，后來聽多了，就漸漸麻木了。我甚至對這類話開始心存疑問：我們真的都是祖國的花朵、民族的未來嗎?農村的同學到年底還交不起1塊5角錢的學費．大冬天甚至有同學連鞋都沒有一雙!

不久前，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說是從2007年起，我國農村中小學全部免收學雜費；對家庭貧困的孩子，國家再免費提供教科書；對家庭貧困的寄宿生，還補助生活費。這條消息讓我心里感動了很久。 (待續)

(壓題圖：《老成都食俗畫》，林洪德繪)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