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心餅干的ＡＢ面

A面

“媽，我恨你……”我女兒對我放炮，BLABLA一長串。

我不說話，就那么躺在床上看著她。她站在床邊，身邊還有哼哈二將——她的兩個小同學，一塊看著我被她罵。然后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東西：“本來我把你當成驕傲，可是看來，我錯了。這個還你，以后，別把我當你女兒了。”

一張照片飄落到床上，照片上，我抱著幾個月大的她，笑得一臉燦爛。

我心里“哧”：什么屁大點兒事，居然給我搞這套詞，言情劇看多了你。

剛才她帶著小同學甲和乙來找我，拉著甲的手說：“媽媽，救救她吧，她媽媽可狠了，動不動就打她，快把她打死了……”

小同學甲的媽媽我見過，很是精干利落，對小孩子也比較嚴格，可是，遠不到這個程度吧。什么事兒也沒有，我一猛子扎過去打抱不平，算怎么回事？就算你媽我國色天香牡丹綻放人家也得說我是神經病啊。再說，怎么幫？我把她領養了？你確定法院不會判我拐賣少年兒童？我說乖啊，別怕，那是你親媽，不會把你怎么樣的，有話好好跟她說。

于是我女兒就惱羞成怒了。這BLABLA一長串里，有如下內容：

第一：你整天不勞而獲，讓我爸做飯給你吃，你自己不會做嗎？見過懶的，沒見過你這么懶的；第二：你沒接送過我上學，也不愛輔導我做作業，你這個媽媽當得太不稱職了；第三：今天是母親節，我本來是要給你準備節日禮物的，不過看來你是不需要了；對了，你還跟我奶奶生氣，我都聽見了……

說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個好老婆，不是個好媽媽，不是個好媳婦，我還活個什么勁我！母親節，母親節你給我整這出啊！

其實心里也明白，小同學事件只是一個導火索，乖乖女青春期到了，知道發飚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挑戰的第一個對象就是我，好榮幸的。剛開始還覺得有意思，抱著看戲的態度看。就是拿著那張照片，也沒覺出怎么樣來。可是為什么，我的心漸漸一絲一絲疼起來。現在越來越疼了。

B面

“媽，我對你有意見……”我在對我婆婆放炮，BLABLA一串。

結婚十多年，開天辟地頭一回。

房奴當得我快崩潰了。

為買房，公公幫我借了一些公款，嚇得我不輕，得趕緊還上啊，不然家人就要因為我坐牢了。后來才知道，公款其實是“私款”，借的親戚的錢。那天晚上，我公公說漏嘴了：“從你叔那兒拿的錢……”我詫異：“咦，不是公款嗎？”他一愣神，不愧是老江湖，馬上見風轉舵：“啊，你叔他拿的也是公款……”我一下子怒了：這是干嗎，怕我不還？！

其實我錯了。不是怕我不還，是怕我“遲遲”不還。中國的婆媳倫理關系外國人搞不明白，我卻了解，不該啃老卻拼命啃老的行為造成兒媳婦在廣大公婆心目中信譽度直接走低。我也受了牽連。

不過我說得也沒錯，是怕“我”遲遲不還。他們的兒子現在剛剛下海做生意，泥菩薩過江，指望不上，買房、還債、家用，一切的一切，都得他們的兒媳婦我把鈔票一張一張朝外扔——我不過就是一個旱澇保收的取款機罷了——沒有人知道我的日子怎么過。這一年來，著急上火傷身體，百病入侵：甲亢復發，乳腺增生，整天神經性頭疼，夜里失眠，大睜兩眼，炯炯有神。

心里是怨的：我是取款機不是造幣廠，OK？你們心疼一下我怎么了？至于這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逼死我，你們又有什么好處？

據說海里有一種魚，渾身生滿毒刺，一有危險就氣球一樣全身鼓起，發射毒汁，擊退來犯之敵。幾乎所有的魚都對它們望而生畏，按說它們應該是活得很長久的一個族群，有六到七年的生命，但是幾乎沒有一條魚能夠活這么久，通常只有二三年就翹了辮子。原因是這種魚想要把全身鼓起的話，必得要有很強烈的情緒刺激，而強烈的情緒每天都要重復無數次，很傷身體——我就是這種魚變的。

不能這么下去了。解鈴還須系鈴人，誰給我的我就找回去。

于是我帶著錢就找回去了。欠的“公款”還清了，也就有資格說話了。結果我一頓大炮把婆婆轟哭了。她說我和你爸本來打算要給你們一個驚喜，把還債時間往后順延的呀，什么時候手頭寬松了再還……我說你給我這個遲到的“驚喜”有什么用？天天看著這個大房子，好像看著一個大老虎。每天拼命掙錢啊掙錢，就怕到時候還不上，連累你們。不是親生自養的不疼，要是你們兒子急成這樣，你們早心疼死了……

A面的結果是：

老公找女兒說了半夜，掰手指頭給她算賬：為了養家，你媽天天白天上班，晚上寫作，頭疼腿疼屁股疼，腰椎頸椎尾椎病，一陰天下雨躺炕上就起不來，暑熱天氣關著窗戶不敢吹冷風。她的身體都這樣了，你還忍心叫她洗衣裳做飯？你今年都十三歲了，見過幾次你媽跟你奶奶紅臉？吃飯時你奶奶一落座，你媽就趕緊把她愛吃的菜放跟前，你哪只眼睛看見她不孝順？你這樣說媽媽得讓她多傷心。

女兒低著頭：“我錯了……”

我才不管是不是她錯了。我就是上班下班，干活吃飯。她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我就是不看她。她受不了我的冷淡，托她爸向我道歉，我不理。我心里氣兒還順不過來呢，有你這么說你媽的嗎？你真當我是金剛護體百毒不侵不懂什么叫傷心？！

一周后，我一個沒忍住，又拎著她耳朵盤問作業了。

B面的結果是：

昨天，我丫頭終于沖那無比寵愛她的奶奶發飚了：“奶奶，你光親我媽，不親我。”我納悶：“怎么了？”

“她包餃子給你吃！”

我婆婆臉一紅，端上碗就要往別處逃：“唉呀，這不大家一塊兒吃嗎？你也吃了。”

“可是我不愛吃。可是我問你為什么老是包餃子，你說：‘你媽愛吃。’”

我正左一個右一個往嘴里填餃子，這下子愣神了。

其實，我剛剛從醫院回來。昨天去普查身體，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B超機上左照右照，然后說：“嗯，有個陰影，看不太清，你最好去大醫院檢查一下。好像是瘤什么的。”

那一刻，我“刷”一下子，把什么都想到了：

第一步，趕緊入一份保險，萬一有事，不至于因為我讓整個家庭都陷入困頓；第二步，我是過敏體質，趕緊去做脫敏治療，要不然治都沒辦法治，光過敏就是一個死；第三步，安置好我爹我娘，想辦法給他們解決后顧之憂。我在的時候，我是傘，我不在了，也不能讓風雨刀子打到他們身上。還有公婆，給他們道個歉，相處將近二十年，情份早有了，氣急之下傷了他們的心，真不忍心；第四步，給孩子做好心理建設，將來媽媽不在了，她還能笑著一路走下去。

一邊想著，一邊覺得自己活得果然是挺累的。真想化身老公經營的那種超細纖維毛巾，隨便把自己攤成一個平面，就那么裝蛋趴窩。破天荒頭一回晚上沒干活，捏著遙控器折騰電視。

今天去檢查，無事。馬上決定爬起來接著干活。沒說的，上有老下有小，都是負擔，可是，甜蜜呀。

現在也想明白了，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夾心餅干，有A面和B面，就是一坨奶油，攤在了生活的邊邊角角，哪里都要照顧周到，結果就越變越薄，到最后成了一扁片兒了，還得十二萬分認真地活。

后天就是孩子生日了，女兒得便宜賣乖：“媽，你生我的時候疼不疼？”

“不疼。”我回，面無表情。

婆婆嘴快：“怎么能不疼？兒的生日，娘的難日。以后不許跟你媽鬧別扭了啊。”

是啊，手術刀，手術臺，我成了待宰的一堆肉，身體里取出來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我當媽媽了。從此以后，咱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夾心生活過起來了，年少輕狂遠了，幸福時光還在，卻換了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