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之變

備受爭議的政府調配全社會資源的體育運作體系正在受到東西方的重新評估。

俱樂部+國家集訓的東西融合模式，已開始在中國萌芽。當然，這一模式仍面臨體制帶來的巨大挑戰。

美國奧委會首席執行官詹姆斯·謝爾在北京奧運之前曾說，面對中國的進取，美國已做好了在北京奧運會上丟掉金牌第一大戶的心理準備。現在看，這種準備頗有遠見——中國以51枚金牌完成了奧運史上也許是影響最深刻的一次權杖更迭，并注定促使所有人關注“制造”金牌的秘密。

美國隊的36枚金牌僅比4年前多1塊。甚至，美國人霸占太久的田徑短跑金牌全部被牙買加搶走——這個貧窮小國，盛產短跑天才，卻只有兩條像樣的跑道，但憑借持續30年的政府投入計劃，他們獲得了成功。但畢竟，菲爾普斯，創造了一屆奧運會奪得8枚金牌的游泳天才誕生在美國。

中國和美國都宣稱奧運的成功得益于各自不同的運動員培養體系。中國是舉國體制，而美國是完全相反的民間體育體系。表面上看，中國這次暫時取得了勝利，美國隊表現也不壞。但如果從中總結出哪種體制更勝一籌，卻往往陷入偏頗。

舉國體制向來飽受爭議。所謂舉國，簡言之是調動全社會資力、物力操練少數精英運動員，在很短時間送上國際競技大賽的獎牌高峰。這一體制被批評為功利的唯奧運金牌為上，完全被國家操控壟斷，與普世的體育自由精神相違背。批評者們總結說，中國體育是國家行為，西方體育則是社會行為，中國是精英競技體育，西方是大眾健身體育。中國運動員總是在埋頭苦練，毫無樂趣，而西方運動員享受運動的快樂。

但研究中國當代體育的美國學者蘇珊·布朗奈爾認為這樣的說法難言客觀——即便在美國，練體育的孩子們也得成天訓練，且面臨父母緊逼的壓力。西方媒體把中國的體育學校說成是“痛苦的流水線”的做法在她看來很荒唐。

與此同時，清華大學跳水隊總教練于芬做了一道有趣的算術題。中國跳水隊獲得的8枚金牌中，曾經師從于她的運動員獲得4塊。其中郭晶晶是她當年選來接替伏明霞的，屬于標準的舉國體制；而王鑫、林躍則是她一手發掘并培養的學生運動員，來自類似美國大學體系的清華大學跳水隊。

“新舊體制各兩塊金牌，這恰恰是這次奧運會的一個縮影，東西體系在融合。”于芬告訴《環球企業家》。

東風西漸

北京奧運會是整個美國游泳隊巔峰時刻，他們共收獲了12枚金牌。1950年代后，美國人開始籌建兒童訓練和競賽體系。8年后，美國成為世界游泳強隊。現在，美國游泳組織(USA Swimming)有超過100萬名游泳隊員在全國各地訓練參加5萬個高中隊、高中聯賽和900個大學隊和大學聯賽。而美國國家游泳隊只是它的一個部門。其16歲以下聯賽就劃分為7年齡段。這些人中的95％都將進入大學學習。

要想最終參加奧運會必須從各個級別，包括多如牛毛的俱樂部和大學的比賽中脫穎而出，并在殘酷的奧運選拔賽中最終獲取勝利。在美國國家游泳隊政策顧問尼爾·史泰格看來，這種體系不僅訓練技能，還能讓運動員接受意志和靈魂訓練。于芬則歸納為“健全人格”的培養。這是美國體制的優勢所在。美國游泳運動員分布在全國各地，教練也是如此。在一年中只會有一兩次，50到3cHD位教練集中在一起互通技術，但不會只針對一個人。

但菲爾普斯卻像個東方模式培養起來的怪胎。他從10歲起就跟隨教練鮑曼，保持著一對一的師徒關系，從中學聯賽、大學聯賽一直到國家隊一直如此。在鮑曼的督促下，菲爾普斯每年只放4天假，其余時間都在游泳，幾乎沒有任何愛好——甚至，他被鮑曼限制使用手機，并以此慶祝新年的到來。這種如同父子的關系，能夠使得菲爾普斯的情緒和心理被隨時了解。尼爾·史泰格說，其重要性甚至高于技術本身。而這一點，恰恰也是于芬總結的中國集訓制的一大優勢所在一比父母還了解運動員。

在北京，同樣嘗到東方模式甜頭的是英國。英國代表團最終憑借19枚金牌占據金牌榜第4位，100多年來第一次金牌數量堪匹配其“大英帝國”的稱號。這應歸功于從1997年起耗巨資支持體育事業的舉措。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英國只獲得1枚金牌，當時整個英國的體育訓練設備陳舊、體育人才和資金都匱乏。痛定思痛，英國政府決定加大資金投入，在過去在體育事業上投入達11億美元。充裕的資金使運動員可以全職訓練、聘請心理專家、團隊經理人和教練，國家級的訓練中心也建立起來。英國主管體育的官員格里·薩克利夫表示，“巨大的投資讓頂尖的運動選手能夠集中精神訓練。英國隊能否達到獎牌目標與已經投放進去的資金有很大的關系。”

當澳大利亞奧委會主席約翰·科茨發現英國代表團在金牌榜上超過自己時，他表示，他們將在倫敦奧運會上“復仇”。事實上，他們已經在這樣做了。

澳大利亞政府和各州政府近年來在為各級體育院校提供大量資金支持。澳大利亞游泳機構北京奧運會前制定了一個宏大的國家游泳戰略，其背后正是國家財力的支撐。現在，澳大利亞有1000多家游泳俱樂部，其中20％致力于培養國家級游泳運動員。

澳大利亞7年前引入于芬早年的湖北跳水隊同事童輝，他被賦予巡視全國俱樂部，并挑選隊員到國家隊長期集訓的權力。中國跳水“夢之隊”唯一失去的男子10米臺跳水金牌，正是被澳大利亞的小馬休從周呂鑫手中“奪走”。

中國選手在難度上獨一無二的時代結束了，中國的海外優秀教練正幫助競爭對手拉近與中國的距離。更重要的是，這些國家開始效仿中國建立自己的集訓體系。

喬良這位1984年新中國第一次參加奧運會的體操隊員，在移民美國后創辦了自己的體操俱樂部。喬良挖掘并培養的肖恩只有16歲，卻已經成為女子體操界最炙手可熱的明星。在乒乓球比賽中，進入1/4決賽的8名運動員都是中國姑娘，不過她們卻代表了6個國家。而郎平這位中國女排符號式人物更是率領美國女排擊潰中國女排，并最終贏得了銀牌。

“我們得到的教訓，并不是效仿中國的政治決策體系，但為什么不能讓我們的民主更具效率呢?”《世界是平的》作者弗里德曼抱怨白宮的利益爭吵幾乎無法形成任何一項重大決議。而中國的舉國體制恰恰在集中力量方面擁有先天的優勢。

“中國系統性地瞄準他們能夠取得的每一塊獎牌，我們在未來也得這樣，”美國奧委會主席尤伯羅斯說。“他們為奧林匹克隊伍集聚的資源、龐大的人口基礎以及對體育的專注精神，都非常讓人羨慕。”根據尤伯羅斯的計劃，美國奧委會接下來學習中國的其中重要一步，便是改變體育運動資金全來自民間贊助的現狀，向華盛頓要更多的資金支持。尤伯羅斯估計，美國用在每名運動員上的花費，大概在各國中排名第五或第六位，甚至被英國超過。

清華實驗

法國人鮑威爾培養了80多個擊劍世界冠軍，但當他來到中國隊執教時，中國擊劍隊的訓練環境和設施之好仍讓他大為驚訝。鮑威爾提倡快樂擊劍，甚至利用業余時間跟隊員一起泡吧，打高爾夫球。但到了真正的賽場上，中國劍客一旦取得優勢就安于防守反擊，致使幾場關鍵比賽都被對手逆轉。

看來，需要改變的不僅是競技水平。對于小運動員，美國體操俱樂部大多通過游戲來引起他們的興趣，而非專業的大運動量訓練。

舉國體制下，運動員大多自小學畢業就納入封閉集訓的體系，文化課成為擺設。奪取奧運金牌成為終極目標的巨大壓力下，運動員往往走向兩個極端，要么取得金牌后失去了動力，在巨大利益面前走入歧途；要么遭遇挫折后自暴自棄；大量有才華的運動員在壓力之下提前退役，并隨著中國行政體系的改革而無法再憑借“安排”解決就業問題。

核心的問題在于，自上而下的體系雖富有效率，但不持久。一個自下而上的民間體育體系，如同一個NGO組織體系一樣，對中國的長遠發展至關重要。

清華大學10年前試圖憑借其完善的附小、附中、大學的立體體系試驗一個新的模式。于芬的終極目標是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培養擁有能夠融入社會的健全人格，體腦平衡發展的學生運動員。相比傳統體制下只有3％左右的成材率造成的大量就業和社會問題，學生運動員從一開始就擁有兩條平行的路徑：學業和競技。無法成為職業運動員，也可以參與社會競爭。

北京奧運會10米臺跳水亞軍周呂鑫在10歲時，被于芬從一個體操隊挑選出來加入清華跳水隊，同時他還成了清華附小三年級的學生。幾個月后，周的父親來北京看望兒子，要帶他出去吃頓飯，這足以讓一個長期集訓的孩子開心的跳起來。但周呂鑫卻拒絕了父親，理由是他要回宿舍做作業。這讓周的父親當場哭了起來——他感覺孩子即使成不了冠軍，也會有一個美好的前途。當周2006年離開清華跳水隊時，他已讀到了高二，并且成績中上。

在一開始，于芬就確定一個原則“不要國家一分錢”。事實上，除了一座新修建的跳水館外，清華跳水隊也不從清華拿一分錢，而是憑借受訓運動員的“學費”——每年幾千元和清華大學的獎學金以及少量企業贊助解決所有經費。這與國外的俱樂部體系完全一樣。

俱樂部+國家集訓的東西融合模式，已開始在中國萌芽。中國唯一一塊來自水立方的金牌獲得者——女子200米蝶泳冠軍、世界紀錄的擁有者劉子歌，正是俱樂部體系的受益者。劉子歌10歲后進入遼寧海艦游泳俱樂部訓練，俱樂部的創辦者金煒——一位退役游泳運動員曾留學澳大利亞，師從著名蝶泳教練肯伍德。在長達8年的俱樂部訓練后，劉又去澳大利亞參加技術提高練習。

當然，東西融合的模式仍面臨體制帶來的巨大挑戰。于芬的運動員缺乏足夠的參賽鍛煉，由于沒有直接向國家隊輸送運動員的資格，越是優秀的運動員越容易“流失”——回到省隊曲線參加國家隊。當王鑫、林躍們在奧運會跳臺上摘下金牌時，她甚至不能以教練的身份擁抱他們，這意味著她同樣很難從企業的商業贊助手中拿到錢。

好在于芬們終于能看到改革的跡象。在去年底的一次奧運動員大會上，國家體育總局局長劉鵬指出，將來18歲以上的優秀運動員才可進入專業隊。這意味著，中國將不再有拿工資的娃娃運動員，他們將進入學校，最終形成學校運動體系和職業運動體系的銜接。

“舉國體制幾十年以來證明有利于競技體育運動水平提高，其他國家和地區也在學習我們的這一體制。2008年以后舉國體制還會堅持下去，我們不會改變它，但會為它賦予新的內涵。”國家體育局副局長崔大林說。這些新的內涵包括“社會化、俱樂部化”以及體教結合。這正是于芬十年清華跳水隊試驗希望給體制改革所提供的借鑒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