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爹

一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我幾乎是惡狠狠地盯住你，如果不是你，我的母親不會跑了1000公里路嫁給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可能離開我青山秀水的家鄉?我知道你是母親的初戀情人，所以。我都懷疑是你把我親生父親氣得咳了血，他才去世的。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我想念我的爹，我爹雖然不喜歡我，可是我想念他身上的味道，而你沒有我爹的味道。

你長得一點兒不好看，又黑又瘦，母親說你這是當礦工累的。

你過來摸我的頭，“華子都這么大了?！蔽乙幌伦泳退﹂_你的手，你的手臟乎乎的!你笑了，“還挺倔，”你說，“走，看看我給你買的新衣服和鞭炮去?！?/p>

我不領你的情，把新衣服燙了洞，母親打了我，我把炮仗扔到了灶里，把鍋給炸了。這一天，是正月初六。這一年，我10歲。

母親撲過來打我，你攔著，“別別，男孩子嘛，就應該鬧?！蔽也焕砟?。少裝什么老好人，以為我會叫你爹，呸!我奶奶說了，親爹就一個。我叫你“老黑”，因為你是挖煤的，因為我懷疑你的心也是黑的!

第一次叫你“老黑”，母親又舉起手，我跑了，你在后面追我，我跑得很快，你追得更快。那時你才30多歲吧。兩腿像生了風。把我撲倒在地的時候。我以為你會打我，但你掏出一把鹵水花生說：“華子，吃吧，吃了有勁兒跑?！蔽揖托α?，你也咧開嘴笑了。你一笑更顯得牙白臉黑，我把花生扔到地上說，“我要回承德，我不想在這兒，我不喜歡這兒!”

承德是再也回不去了，我變得沉默了。母親怪我沒有禮貌，而你說，“叫什么都一樣，老黑多好聽啊，我喜歡。”于是，我開始管你叫“老黑”了。左鄰右舍的都笑話，可是你總是笑嘻嘻地答應我，還常常自己說：“華子。老黑更黑了吧?”

你是礦工，早早就下井。我每次醒來，你都走了，你的被窩是空的。你的飯盒帶走了——飯盒里。除了米飯，就是自家腌的咸菜。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偶爾，你也會花一塊錢買一塊豆腐。中午吃一半，晚上再吃一半。當然，這種情況不是很多，因為，你的錢要掰成瓣兒花。

可是我不領你的情。我不愿意呆在這里。我要回承德去，我要找奶奶去。奶奶說，后爹的心狠，會打我。

我一直覺得你會打我，可是，你從沒打過我，你給我買回來圖畫書，還隔三差五給我買鹵水花生吃，我說過，我愛吃鹵水花生。但我只愛吃承德的鹵水花生。

二

我們之間話仍然少，我仍然叫你“老黑”。

我十三四歲了，學習不好，和人打架、還私藏了一把刀子。這把刀子被你發現了，你給我扔了，我罵你吃飽了撐的。你還是沒有打我。

“瞧你那窩囊勁兒!”這是我說你的話，我瞧不上你，我親爹就打架、喝酒、吃肉，當然。我親爹還打我媽，我媽總是半夜哭，你不但不打我媽，連我也不打，我覺得你是膽小，你怕我長大了打你。

你給我買的東西我根本不屑一顧，你不就是讓我喊你“爹”嗎?你做夢去吧!我奶奶告訴我，親爹就一個，我姑姑告訴我，你對我肯定是虛情假意!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你等了十年等的是我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16歲這年，我早戀了。

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子，準備帶著她逃回承德，這次，你打了我。

我沒想到你真敢打我。我要私奔，帶著自己的愛情私奔。雖然你對我還不錯，可是，我覺得你在演戲。

學校的老師叫了你去，我當著你的面和老師頂嘴，你打了我!我和你頂過無數次嘴，你都沒有打過我，可是這次，你打了我!

后來我才知道，如果你不打我，學校就會開除了我，你和媽說，你是演給別人看的!而我紅了眼，偷了家里的錢就跑了，你敢打我，我讓你再也見不著我!

我跑回了承德!

承德，我親愛的家鄉，大山深處是我的家，我，終于回來了。

我以為奶奶會摟著我大哭，我以為姑姑會說想死我了，但奶奶說，你咋回來了呢?我昕到姑姑背后和奶奶說，家里可沒有他的地方了，老家的房子沒他的份!

她們居然以為我是為分房子回來的!我只住了一夜，聽著她們不冷不熱的話，想著“老黑”對我的好，我哭了。

這是我爹死后我第一次哭，我的枕頭都濕了。我想明白了，你說得多對啊，考上大學才是出路，再當礦工就是孬種——你才是真為我好啊，我不折騰了，我要好好學習，為自己。

三

我沒有想到你會來找我。

第二天，當我看到你時，心頭一熱。你背了好多東西來，山西的老醋、小米，還有紅棗，你說，“怪我怪我，孩子想家了，我應該知道?！蹦棠毯凸霉脤δ愫芾涞?，但是你不在乎，你看著我，摸著我的頭說：“看，華子跟我一樣高了，真是快。”

這一次，我沒有甩開你的手。你的手有一種奇異的溫暖，家的味道，家的溫暖。

火車上，我們一直沒有說話，你買了一張臥鋪票給我，你自己，坐在硬座上。

中途，我看了你兩次，一次你要了一瓶二鍋頭正在喝酒，第二次，你睡著了，蜷在硬座上，很小的一個人，我心里一疼，走了。

老黑，什么時候開始我心疼你了?什么時候開始，我覺得咱們是一家人了呢?

我仍然喊你“老黑”，但給你帶回了獎狀。我仍然不領你的情，可是總是和媽說：“等等他吧，等他回來一起吃吧?！?/p>

老黑，我在不知不覺間接納了你，雖然每次醒來，你，仍然不在。

四

我考上大學的這一年，你40歲。

你更黑更瘦了，常常捂著肚子。媽說帶你去看病，你說沒事沒事，華子上學的學費還不夠。你借了好多錢，你說，會還上的，你還能再干十年?！笆?，華子就娶媳婦了，我就放心了?！?/p>

我以為你說的是真的，十年之后，我會讓你和媽享上福。我一直沒有告訴你，老黑，我愿意養你，讓你過上城里人的幸福生活，我不再讓你挖煤。

但是我沒有機會了，

接到媽的電話，我搭上一輛拉煤的大卡車。北風凜洌，我坐在大卡車上快凍死了，可是，我知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我要去挖你，你在井下。

有七個人在井下，你是唯一一個沒有逃生的。把你挖上來時，我簡直認不出你，我用清水一點點洗著你的臉。不，我不害怕，也沒有流眼淚，老黑，這是我第一次給你洗臉，我洗得很仔細，洗了很多黑水。老黑，你還真是黑，你的牙上也有很多泥，我一點點清洗著，直到把牙全洗白了。

下葬的時候，我給你買了套西服，這一輩子你沒有穿過西服，我跑到城里給你買來的，“報喜鳥”牌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名字，媽哭得死去活來，我一直抱著她，一直安慰她，她搖著頭：“華子啊，你不明白啊。你不知道啊。”

老黑，我怎么會不知道，怎么會不明白，你的那點兒心眼，讓我心碎心疼啊——你是故意把自己壓在井下的，你得了胃癌，你沒救了，你不止一次和媽說過，你得給我換兩個錢。

井下事故，可以賠償二十萬，老黑啊，你是用自己的命為我換了二十萬啊。

我幾乎沒有看到過你白天的樣子，因為每次醒來，你都走了，而你回來。我睡著了的時候居多。

這次讓我完完整整地看你一次。老黑。你長得不難看，還是國字臉。你愛笑，愛和我逗，我總裝做一本正經，我怕上你的當，怕你用你的笑臉賄賂我?？墒牵H愛的老黑，你醒來吧，我是男人了，我長大了。咱們一起還債，你的病我給你治，我有力氣了，我能打工了，我愿意上你的當，我愿意也給你一個笑臉，老黑。只要你醒來。

但你再也不能醒來。

老黑，我獨自坐在你墳前。買了你最愛喝的二鍋頭。老黑，這是我第一次喝這種酒，真辣，我敬了你一杯，然后自己喝了一杯。

有一句話我沒有告訴你，一直沒有告訴你。老黑，自從你把我從承德接回來，我已經開始把你當爹了，可是我嘴倔，我不會輕易叫你“爹”，我怕你笑話我，“爹”這個詞已經生疏了，我張不了嘴。

其實我一直想叫你一聲“爹”，老黑，在你送我上大學的那天，在你扶著我媽去醫院的時候，在你摸我的頭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還有好多機會、好長時間，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決絕，你用你的命為我換來二十萬元錢。

老黑，我會恨你。因為你沒有給我機會，我想叫你一聲“爹”，我想給你好多笑臉。

老黑，我會想你，因為世上沒有人比你更疼我，你懂得我的倔強，放縱我的任性，老黑，我應該是你的兒子。

我再倒一杯酒，老黑，我敬你，這次，我會再叫最后一聲“老黑”，但我沒有想到，我最后一聲喊出來的竟不是老黑，我喊了你一聲“爹”，我淚流滿面，跪倒了你的墳前哭喊：“爹呀，每次醒來，你都不在了啊……”

責編 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