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愛”的概念,是對應“純粹愛”來說的。寶玉和黛玉的愛,不是現實愛。那種一見鐘情的傾心,前世今生的夙緣,非君不嫁、死生相隨,都不叫“現實愛”。
現實愛,是一種有條件的愛,可能包含利益最大化的計算,也可能會有攀高枝的預謀、取悅對方的心思、釣金龜婿的技術,更根本的,是務實主義的人生態度,和追求有現實保障的婚戀觀。事實上,現實愛的指向,幾乎總是婚姻。
紅樓夢里,小紅和賈蕓的愛情,應該算是一樁現實愛的勝利。
小紅本名林紅玉,是賈府管家林之孝的女兒,寶玉住進她分屬當差的怡紅院,讓這個16歲的小丫鬟,離賈府“王子”的物理距離,陡然近了。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里插的下手去”。多數時候,她只能待在二門外,那些接近寶玉、端茶送水的“眼面前兒”的事情,是“一件也做不著”的。
但,粗使丫鬟小紅的心里,還是萌生了一些朦朧的念想。“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她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
灰姑娘的夢,哪個女孩沒做過呢?小紅對機遇相當敏感、反應迅捷。
某一天,寶玉想喝茶,機遇青睞了有準備的小紅。
小紅應該是悄悄溜進內房的,因為她突然說活,把寶玉都“唬了一跳”。趁大丫鬟們不在,小紅逮著機會給寶玉倒了茶說了話。給“王子”留下了“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的俏麗甜靜”的初步好印象。事實上,寶玉第二天醒來,是挺惦記著要找她來著。
只是,怡紅院實在是個灰姑娘扎堆兒的地方。三等丫頭小紅安心超車的僭越行為,激怒了二等丫頭秋紋、碧痕,兜臉痛斥“沒臉的下流東西”云云。挨了這頓好罵的小紅,嚴重意識到競爭的慘烈前景,羊肉還沒吃著,已經惹得一身膻,“心內早灰了一半”。這王子,太遠了,踮著腳抻了腰也夠不到。就算削尖腦袋打破頭,最后勝出的那個,多半電不是自己。她的灰姑娘夢,醒得又快又干脆。
一個老嬤嬤在此時提到了賈蕓,小紅“不覺心中一動”,接著,就做了個跟剛有過一面之緣的賈蕓有關的情思纏綿的夢。
賈蕓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窮是窮了些,但名門之后,出身清貴,怎么說也是位“爺”。沒落的貴族還是貴族,隔了一層的主子也還是主子,比起眾星捧月的賈寶玉,這個賈府旁支的青年公子,顯然容易接近得多。
賈蕓家境的窘困,是相對的,恰恰正是這點,拉近了他和“府中世仆”出身的小丫鬟林紅玉的現實距離,讓一個貴介子弟和一個草根階層之間的“硬件”不再天差地遠。這使他成為一個更切近的、有實現可能性的、可以經營的婚戀對象,而不是一個遠在云端的幻想。
精明能干的小紅,這一輪對人生目標、婚姻對象的調整,幾乎出于本能,前后不超過半天時間,就從千方百計親近寶玉轉向魂牽夢系賈蕓。這種果決明快,拿得起放得下,表現了一個務實主義者的高適應性。
整個大觀園多數灰姑娘后來的命運,證明了小丫頭紅玉義無反顧的掉頭,是多么地富于理性和預見性。這么說,好像紅玉的愛情完全就是一次冰冷的權衡。事實并非如此。
現實愛,也仍然是愛,它的語詞結構,是“現實+愛”。它絕對包含愛的成分,或濃或淡或淺或深,或者,由淡而濃由淺入深。
在賈府子弟里,賈蕓毫無疑問是比較值得愛的一個。除了長相“斯文清秀”,也有上進心,知道努力謀事,分擔母憂。
和小紅一樣,賈蕓“最伶俐乖巧”,年紀輕輕就挺有生存智慧,會說巧話哄鳳姐、借錢送禮謀差事。小他五六歲的寶玉,玩笑說他像自己兒子,他也能坦然認了。
在怡紅院混得艱難、前程堪憂,小紅處處留心,抓住一次機會,以頭腦清楚、口聲簡短博得鳳姐賞識,成功跳槽。
這是兩個有著近似的向上目標和奮斗精神的青年男女,生活態度積極現實,有著趨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們的相遇,注定不是纏綿悱惻、詩酒唱和式的,但一樣是有兒女情懷的啊。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蜂腰橋設言傳心事”,不止一次,小丫頭紅玉“把臉飛紅”,女兒態盡現,青年賈蕓也有多個瞬間的“心內不勝喜幸”“心花俱開”。這是有感覺;賈蕓拾了小紅丟的帕子,很有心地將自己的一條還回去,小紅接得心領神會,只中間傳遞的墜兒蒙在鼓里。這是有默契。
有感覺,有默契,有愛戀,有志同道合,有匹配度較高的“條件”。這讓這樁愛情有了頗高的成功系數
按曹雪芹的設計,小紅后來成功嫁給賈蕓,從“世仆”變身賈家旁支的一位正經太太。夫婦倆在賈府大難后,不忘舊恩,在獄神廟救助鳳姐和寶玉。
歷來批評小紅的人,都說她世俗,攀龍附鳳。以她的草根出身、底層地位,和她的美貌、才干,她“心大”一些,想要改變命運、往更高階層流動,也屬于可以理解的正常愿望吧?大觀園里多少想“攀上高枝”的青年女性,跌得慘的居多,真能“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成功上位的,是理性現實的小紅。
現實愛是可能雙贏的。它仍然是愛情,也許,不是最神魂顛倒最深入骨髓的那一種,但也足可以帶來和多數人差不多的幸福了。這樣的現實愛,注定離風花雪月遠,離柴米油鹽近。但當進入婚姻,那些長長久久的日子,本來不就是這樣的嗎?
(摘自《湛江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