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拖拉機在秋天的胸脯上,拖曳著轟鳴聲同收獲的人群共舞。農田肥沃連綿沒有盡頭:這片土地提供給我生命的糧食和精神的歸宿。莊稼成熟了,耕耘的人也老了。祖父祖母墳前墓碑上的字跡在風雨剝蝕中,逐漸模糊不清。我無法拒絕腳下的黃土以及黃土之上的花開花落。一片葉子下面,老農荷鋤而立。
靜立的村莊,透著歷史的滄桑與厚重。鳥雀在村口的槐樹枝頭啁啾。被擱置于此,又當如何應對四面八方吹來的風?黃葉在秋天的枝頭凋落,融入泥土的種子悄悄萌芽,新一輪的生命歷程已經開始。日子的鏈條套著村莊的輪子飛奔。村莊已經跟記憶中的村莊大不相同了。
深深彎下腰,飽含對大地以及大地上所有生命誠摯的愛。對生活感到滿足卻掩飾不住更高的渴望。放下碗扛起鋤。把鄉村小路踩成粗暴的血管,凸現在我干瘦的軀體上。我的伙伴們懷揣夢想流落在祖國的大海邊,從泥土中拔出的雙腳在繁華的街道跌宕。他們熟知技術,知識面寬廣,想象力豐富卻喜歡四處游蕩。
凝望鄉村,我的視線被抬得很高。我有一百種理由在鄉村繼續走下去。道路深深淺淺。前行者在秋風中身影模糊,后來者緊緊跟隨。注視深遠的世界。我正從背面走來。帶著期盼在大地上走。懷念那些失去的日子,卻把目光投向未來。雙手攤開,十個指頭長長短短。生活就這樣在莊稼地里磕磕絆絆。
回南陽
爬上山坡,注視唐河跟白河流過的廣袤原野,南陽城就在這里。我熟悉的男人和女人照料土地,也照料孩子,他們啃饅頭喝面湯。風吹過之后。他們老去。
我從外省歸來,在祖父墓地,按照家鄉風俗點燃紙錢。麥苗連結著大片油菜,經歷風雨。茁壯生長。我多次夢見蹣跚的背影,轉過村口的老槐樹,身后跟隨的黃狗,跟他一樣蒼老。我在這一瞬間迷失方向。在大地上行走,我一貧如洗。唐白河流出省境,在湖北襄樊注入漢江。有一次我差點坐上打漁船,準備順流而下去到很遠的地方。那些年,我父親在武漢,他是工人,心臟不好,在一九八七年死于那倒霉的疾病。安葬在離祖父不遠的麥田。黃牛在他身邊喘著粗氣。我和母親還有弟弟,在城市的小巷里,珍惜痛苦,也夢想歡樂。
此刻。我在南陽感受故鄉,舅舅們到田里去噴灑殺蟲劑,他們逐漸老去,在豐滿的莊稼面前彎下腰。村干部到鎮里去開會。他們不戴草帽,跟舅舅們擦身而過,扭過頭向我打招呼。唐白河在這里拐了個彎兒,麥秸稈被風吹到河面上,打著旋順水流逝。
時過境遷
那么我們走吧。正當秋收之后。
在土地上,在這地方,干燥的氣候制造那么多話題。如同那些了解過去事物的人們,我躬身而過,保持沉默。許多事情超出預期的想法。我又能在密集的勞作中收獲些什么?
小時候,大人們相互幫襯,而今天,爭吵和欺騙被摻合進肥料出售,那是否值得?成千上萬的人在辛苦勞作后返回家,青草塞進牛槽,井水咸澀,無法解除干渴。烏鴉在鄉村的額頭聒噪,它無法解除籠罩的迷茫。生活出現裂縫,道路又該在何處修補?
人們涌出村莊。那么多人涌進相同的車廂,每個人都望著前方。簇擁在虛幻城市的外圍,無法愈合的潰瘍讓容顏蒼老。比起我們,城市的人們出生高貴。火車源源不斷,我不能確定這自信建立在何種基礎之上。我幾乎不相信我能夠擺脫困惑和無助。
城市不適合種植。
陷入過多煙塵。我不喜歡忍受太多的虛偽。大雨莫名其妙。我挽起褲角,赤足在地上走。雨水靜靜地流。那么就做些事情。沿著城南大街,走向有著低矮民居的城郊。朋友們相繼離開,沒留下地址,直到我轉過身也沒有反應過來。
這時代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應付。
咳嗽
從雄楚大街拐彎穿過圖書批發市場,沒有在雜亂的夜市停留,剛才盡興飲酒。不再對眼前的小吃著迷。我們咳嗽不止。燈光。只在這個時刻撫摸最隱痛的部位。昔日的菜地如今高樓林立。人們離去、到來,自愿或無奈。不停地轉換角色,將不同的鼾聲發泄在陰晴不定的夜晚。身子單薄的兄弟來自外鄉,無非是期待有個美好前程。
煙頭灼燒手腕,有意識留下幾個疤痕,在青春的皮膚上放縱疼痛。幾棵樹在武昌郊外零落分布,我想到分布在其他城市的兄弟們,我們也曾徹夜飲酒。被歲月壓彎了腰,青春小路上曾經奔放的足音,隨著人生漫長的旅程而枯涸,青春余韻,如同刻印在歲月額頭的斑駁壁畫。倉促的行走,也是人生的積淀。
剛剛品嘗過辣子雞,打出的嗝泛著啤酒的餿味。要到哪兒?七百一十路公共汽車停靠路邊,司機不知去向。我們可要整夜穿行?臉色蒼白的兄弟抱怨腦袋疼。我又何嘗不是?雄楚大街是城市的向下延伸,建筑群高低錯落,丑陋的屋頂,酷似青春的霹靂舞。我無法看見的是它曲折的盡頭。
堅硬的燈光生猛地劈開夜。
咳嗽聲此起彼伏。
行走琴斷口
不同的行走者,出現在相同的山水間。油菜花在陣風里高低起伏,輝煌與沉落熙熙攘攘,大橋橫跨南北,滿載的船舶在江面上往來穿梭,我放下旅行包,從青春到中年,仿佛歡快的鳥雀唱破喉嚨,卻未找到落腳點。漢江滔滔,在日光下拖著億萬年的身軀橫穿過去與未來,最終成為凝聚在大地上的那滴潔白晶瑩的甘露,滲進民族的骨頭,我們直接繼承它的血性。
在琴斷口,風影一晃而過,孤獨之光從云層灑下。沉迷于對周朝的向往:不僅僅是因為琴聲戛然而止。那時代,有兩位老者放牧于高闊而凄惶的精神至高之境界!巍巍乎,高山:蕩蕩乎,流水!高山流水最終鍛成民族知音之魂。波浪此起彼伏從二○○七年的琴斷口涌過,熱烈的陽光攜帶油菜花的芬芳席卷而來。那逝去的他們,那活著的我們,在時間的長廊中擦身而過。
如今,很多人在積累錢財,置身于偉大的都市。匆匆忙忙,他們炒房炒股票,不打算片刻停留,不打算欣賞美妙的琴聲。
漫長的穿越之后,我們能卸下重負嗎?當我匆匆趕來,來到晉國大夫摔琴的河畔,漢江滔滔,鳥群隨風飛翔,遍尋不見當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