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自來水與井中的舊北京

井窩子

洋井所在地，北京人稱之為“井窩子”。北京的小康人家及鋪戶，大都雇用挑水的。那些以挑水為業的山東人，其全部生產工具只有一輛獨輪水車，一副水筲和一根扁擔。水車的兩側各置一個長圓形的水箱，貯滿水后有千兒八百斤；而那木輪與軸瓦緊緊地磨擦著，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吱吱吱吱的刺耳聲響。

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自來水得到了清政府的許可，流入大清帝國的首都。此前，香港于1863年成為第一個安裝自來水的中國城市，旅順、上海、天津、青島、廣州、武漢等城市也聞風而動。

54米高的鋼結構水塔豎起在東直門護城河邊的曠野上，“這是當年東直門外唯一高過城墻、城樓的建筑物，攀登上去，可以望見紫禁城的黃琉璃瓦，所以禁止人們攀登。”（《漫話老北京的自來水》鄧云鄉）總長約190公里的自來水管開始迂回穿過城墻，皇城墻、護城河、金水河、王謝門前，與四通八達的京城排水系統（明永樂年間修）并行或交錯，將處理加壓過的孫河水（孫河在安定門外沙子營）送往分布在東城和西城的約420個水龍頭。歷經因“動土”皇城帶來的諸多麻煩——先是1908年11月，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駕崩”，內務府要求京師自來水公司再將正在安裝管線的出殯線路填平，配合他們的出殯演習；隨后，有宗室貴族認為安裝水管破壞了塋地的風水，“忽出阻止”，將工期拖延了兩個月時間，官督商辦的京師自來水廠總算來勢洶洶，從1909年年底開始，京城各報上便出現了“放水奉贈、不取分文”的廣告，宣稱從1909年冬起，北京將在繁華地段分地區分期送水一周，贈送期間，居民可以到指定地段的水龍頭隨便取水，整個活動一直持續到1910年的春天。

而喝慣了井水的北京人在自來水的宣傳攻勢前的反應，并不如預期的熱烈。1910年，北京城內，自來水的使用者似乎只有3000人（《老北京的居住》白鶴群）。1911年，京師自來水公司為了達成2萬戶的安管預期，（當時北京城約有25萬戶）不得不動用農工商部和內外城巡警總廳的官方影響力，一方面勸導居民飲用自來水，另一面整頓京城的水井業。

從1910年3月開始，京師自來水公司開始向北京市民售水，水價外加專人送水入戶的運價，一挑水賣銅元一枚。一挑自來水（75斤）的分量相當于“井窩子”所售井水的一擔半，按照《老北京的水井業》的說法，民國時期，“井窩子”的井水價格波動很大，每大桶（50斤）井水平價為銅元二枚，漲價時可以賣到銅元十二枚。在北京通水初期，自來水相對于井水似乎稍具價格優勢，但幾年后，自來水公司為了控制成本，將水價上調，價格優勢不再明顯。

1911年，自來水公司的預期入戶安管目標為8%。到了1922年，京師自來水公司開業12年整，北京市的自來水管入戶數目只有5000多家，入戶率仍然徘徊在3%上下。自來水公司將業務增長緩慢的阻力歸結為水井行業的競爭和滿人的抵觸兩條（《清末北京擴充自來水專管史料》）。

1910年，有水夫將井水摻入自來水中，充當自來水出售，更有甚者把臟物摻入自來水里，引起了市民對自來水公司的投訴“近日用自來水泡茶，過久面如油。”1926年，一水夫與在正在前門外安裝自來水管的施工人員發生沖突。井業工會就此發動了京城水夫大罷工。井業工會向警察廳和市政公所提出要求，指責自來水不潔，要求全面取締。讓北京城供水全面回到水井供應時代。1928年，總商會、社會局、公安局出面調解，提出緩解矛盾，救濟失業水夫，由自來水公司出資，每戶貼洋30元。1929年8月15日，《益世報》披露自來水公司股東會報告，本年“支出水夫匠役工食洋三萬二千三百三十五元七角”。

在自來水前，北京居民的城市生活用水多由水井業掌握。從清乾隆年間開始，北京城內原本免費向居民供水的官井開始為私人承租，承租一口井，也就是包下了幾條胡同，幾百人家的吃水、用水。居民需要為他們所使用的每一滴水付款。承租水井的行當被稱為“井窩子”或是“水窩子”，

每個“井窩子”都會雇傭3～4位水夫，每天天亮之前，水夫們便要開始用轆轤將井水搖上地面，裝滿水車，送水至居民家中。這些推著水車穿街過巷的水夫大多是山東大漢，白毛巾包頭，穿中式褲褂。為了避免用戶產生汗水滴進水車的不良聯想，他們再熱的天也不打赤膊。平日穿毛布底兒的灑鞋，冬天井邊結了冰，便要換上豬皮做的毛窩來防滑。

對于大多數北京人來說，自來水并不是自動送上門的。由于修建之初對于消防的考慮重于民生，京師自來水公司的水管只覆蓋幾條大街。裝在街面上的水龍頭有專人看管，一年四季，除了每天中午休息外，從早上六點左右到晚上六點左右，市民均可持水票購水。若要安裝入戶須交納100元以上的工料價，普通家庭很難負擔。

相比之下，井水反倒是一種更為方便的“自來”水，尤其引進了洋法鑿井后。1900年，德國人某君在琉璃廠櫻桃斜街的小院內打了一口洋井。“水味清冽，市民爭相汲取。”（《北平旅行指南》馬芷庠），北京水井的水質得到了明顯改善。

民國時期，關于壟斷京城用水的水井行業究竟有多少從業人員這一問題，缺乏確切統計，有2500人或六七千人多種說法。對于自來水與水井業的競爭，自來水公司似乎有所準備。

《北京自來水公司檔案史料》中說，公司從1909年5月開始預先對外招募負責看管水龍頭的水夫，除了看管水龍頭，“井窩子”水夫的第二個轉業選擇是改送井水為送自來水——早期的自來水龍頭設在主干道附近。

自來水發展的另一障礙是滿人的抵制。滿人實際上與“井窩子”頗有淵源——壟斷京城水井的山東人據說最早都是隨八旗入關的伙頭軍，是滿人幫他們戰勝了之前負責送水的山西人和北京本地人。在自來水公司籌備階段，滿人便參與制造、傳播了關于自來水的謠言“自來水是陰水”、“自來水是洋胰子水”。搞得自來水公司登報解釋：“那水管子里面有些冷氣，被水的壓力催得緊，一時散不盡，就跟著水一塊兒出來了。所以水里頭有些白泡兒，不過一分多鐘的時候，那水泡就化得干干凈凈，這個水就全變清了。”（《宣統年間自來水第一次流進北京》尹媛萍）

盡管有人推測1908年，慈禧批準自來水進京的主要原因是消防，（1907年，宮中的緞庫發生了大火，1821年到1900年，北京范圍內發生了27次大火，平均2.96年一次。）然而，直到1923年，建福宮大火的時候紫禁城內仍然沒有裝上自來水，聞訊趕來的全城消防力量不得不將所有的水龍都接到一起，吸取紫禁城外御河的河水來滅火，由于水源太遠，水龍只夠接一根，對于滅火的幫助不大，那場火燒了三四百間房屋。直到1924年，溥儀出宮后，自來水才得到了進入紫禁城的通行證。

實際上不僅是滿人，有些經濟實力的店鋪和富戶都更愿意請工程師在自家院子中鑿洋井，而不是購買自來水。除了洋井之外，代替安裝自來水的另有壓水機和蒸餾水等。鑿井之風一直持續到1934年，北平政府為改善自來水的普及情況，下令限制添建水井，改造原有水井。1938年，自來水的普及率也終于在這條政令的幫助下達到了10%。

（責任編輯 劉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