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這是一個和藹老人的遺物,所以落地無聲。
所以遠看是老人的一抹眉毛,清晰,保存慣有的溫暖神態。
這是一生和藹的老人的遺物:黑手杖。
皮色漆黑又光亮。
杖柄自然地彎曲,像他彎曲又集中的胡子。
當他進入遲暮的時分,它給他坦然的支持,溫馴而忠實。像一條不吠的狗,一條毛色卷松、油亮,而訓練有素的小黑狗。
我喜歡地撫弄它。
我發現它中間有一個環節,會像煙斗般旋動。我慢慢地旋開來,握著杖頭,嗖地拉出——忽然,竟竄出一把長劍來!
我驚愕……兩只手指,使黑手杖無法動彈地停留在半空!
手杖與劍,工器與兇器,力和力:溫和與兇狠,絕料不到會有這么無懈可擊的陰險與善意的混合!
這是誰的用心?
這是誰——為了世界與衰弱,老練又苦澀的用心?“一面對付著咀嚼,一面準備著廝咬。”不必經驗。我想起牙齒是從不聲不響中誕生的。
與另一個巨人握手
我們奇異地發現世界的開始,首先是發現了海。
當初,人類從自己的掌心流出幾縷清水,聚積一個比潭更大的面貌,也許這就是海。海的桎梏是逐步完成的。
足下之土,加上憤怒的風,是一塊塊壘成夏天的山脈。
我們久在海邊。我們毫不猶豫地得出一個結論,無論在哪個海面,在廣大的觸點上,都可以發現鯊的燈光!
這是任何大陸無可比擬的燈光!
在燈光的那邊,也發現我們的家的燈光!只要你在觀察,心的森林熊熊。心靈無魚。
只要你在一個波浪的支點上。
一個象征。
燈光表現著荒蠻殘酷之水的世界并沒有死!意味著“人”在呼吸!對等的征服者在呼吸!意味著雙方民族的血液的興奮。——一旦相遇,互相晃動手勢,互相擁抱!不管水上水下。
人子呵,排除了自己殘忍的渣滓以外,余下就是蔚藍的友愛。仿佛大海的水與水。
大海排除沙漠的一切。
生命的偉大在于:在干燥之極,可以有他們的蠕動。
在潮濕之極,同樣有他們的火聲。
蔑視尸骨。
對于上帝最苦惱的事業是,即使任何一塊巖石,制造不出一個真正的死亡。
地球的許多旋動,就沒有理由不讓大海騷動,抑或珊瑚的偷偷騷動。
我們目送巡洋艦遠去。既然站在高山,我們也是處在另一只船舶。整個洲陸,是被幾個海洋負載的海盜船。
只有大海是一種抒情的本質。
水的本質。
柔軟和暴力完美的本質。
可以將郵船遞送你的薄薄情書。可以將大炮運馱到你蔥蘢淋漓的窗口;然后,爆炸。
任何氣象學家不能不注重海洋。任何童話內外的漁夫和水手。海的植物和臺風;船長。
在那個狗不可駕馭的白色的板塊上,許多平凡的航線與奇跡蕩漾著。
波浪翩翩……巨魚的背部切割著水的表面……一群又一群……孤獨的金星。笛聲。舷。
對生命最放肆的,不是狗,而是音樂之犬!
他們征服的,不僅僅是征服。
鯊,海豹,蕨和高傲的冰丘,以及嘔吐物。
他們覺得那里有世界最寬闊的鐵軌和現代。
人類貪婪的經濟的熵。
人類貪婪距離。
一滴海水!
希臘的諸神未必容納著一滴汪洋的神秘傳統。
水與水的鏈和鏈。浮力。水與水龐大的胃。
它們溫情地吞噬著藻類和鯨,也吞噬了歷史最后的嘲笑。
垂帆和鐵,永遠填不足海的饑餓。
帝王揮著嵌著光輝的鉆石的權杖,向一片無際的波動的土地說,“這是我的。”
他已經死去。海回答:“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憐的白癡。”
最神秘的是,只要把一個食指叩向海的頭顱,歌唱著整個大海和全部可愛的波浪都喜歡的旋律。
這是一個孩子也能做到的。
這個大海不降落在兩個大陸之間。
大海,最懼怕的是作家的筆,人類的思想,還有孩子的尿。
因為僅僅一個惠特曼,思想加上新生命,閃電與瓷,火中的土,比海洋更龐大。
幸虧人類永遠把握有明天,而大海從沒有一張設計圖。
大海一成不變。
在一往無前的明天,大海可能是她的一只會犁田的蟑螂。
億萬年來,最健壯的化石,就是蔚藍的斧的心臟。它的尾部發出童話以來就存在著的幸運的光芒。
逼近象征
我的檀林是沿著河流的走向憤怒地延展過去的。
從第一株到第一百零六株,以后的檀樹逐漸成為白日的模糊的形狀了。
船只是水彩的。從它們恩賜的中間一滴滴流動出來。
含水的靜的移動,目不轉睛。
多霧是常見的佛覺的心理現象。大榕樹是應該在自由欲明未明的早晨轉過身來的。
槳聲,與神的語言,只有迷夢中進寺祈禱的人兒或許可以比較過來。檀樹,龐大的陰影,想起芒果以內蓬松又整齊的暗部,滋潤著石頭也必然滋潤著肺。
將槳深深插在水層里,那是分明不想船只或愛情移動的一個齒痕與又一個齒痕是那么清楚。
蟲眼也是同樣清晰的,在檀樹的華蓋上,或明亮的月光里。
年輕的鋒利的爭論,讓哲人覺得上古世紀的論壇還栩栩如生。
為了一個非真理的真理,扶起了被大風擊毀的樹體:靜靜修補著災難和白銀,是那手指巧妙進而狡黠過分的婆娘。
露水中她們兒女成群。籮筐中有結實的果子也有馨香的兒女動人的裂縫,這就止不住層次不同的風聲陡起。
當然,兩岸充滿繁密的葉叢里絳色少女偶爾的窺視:那動人的一瞥,以至天堂的桌子都晃動起來。
“不是給予,就是收獲。”
這是準寫給每個流浪人的懺言?
人類的靈魂并不缺少,他們要用一只果子換回負傷的新嫁娘。
貝殼總是容納生命的
我絲毫沒有準備一種奇跡的出現,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直到夜八時,以至更久時間,我才從東邊極遠處的地平線上模糊地發現,一個月亮默默浮出來。可有可無的。一點聲響也沒有。略圓。中等。而且是通紅的。以前我看見的月亮都是純白的。我曾讀過一首詩,提到“月亮是紅色的”,我懷疑這個作者是否撒謊,今天看來,他的句子是真實的。實際上,月亮不僅是紅的,有時還是綠的或黑的,甚至無色的。我才想起那次我從迫擊炮式的望遠鏡里看去的月亮,竟是千瘡百孔的面目。一個傷口連接一個傷口,仿佛朝天的碗底。——它們許多空洞的嘴巴已經朝向我們。這是我們的紅月亮。它可能是伸向憂郁中的一塊舌頭,或貝殼。它們要分解或吞沒什么呢?
許多奇跡就在莫名其妙中建立。蛇蛻出殼子,意味真理可以從徒勞的判斷中逃走。
靈魂的眼睛
從時間輾壓過去。
從一個時間輾壓過去,就碎裂成很多薄片的透明。
走過去的人都會被人看到倒影里,那些幸災樂禍的斑點。麻雀,最后的余溫,接近冬天的底部。
希望,爭論的奇形怪狀。
我們導演系的學生,將一個個戲劇戳出許多傷口。然后將傷口卸下,安裝在其他未誕生的戲劇上。
時間的膠片,漫無邊際的瞳仁。
我們是毫無疑問地閉眼睡去,但靈魂的一只眼睛是裝在自己的背后的。
創作手記
散文詩這只土撥鼠一直在詩與散文的中間悄悄走過,而波德萊爾、蘭波、勒韋爾迪和圣瓊,佩斯向它吹了一口氣,它已經變為晶瑩不已的鉆石。
當然,鉆石的軀殼內,“自由”只是融入的全部理念,并且,必須動用自由所帶來的這種詩體品質的豐滿與上升。
我在長期的文學探索中,音樂式地覺悟了這個詩歌本義上的秘密——盡管這個秘密不為中國詩學所強化,但是,我因為這個發現,開始了創作上另一個并非徒勞的掘取:我一邊在大量寫詩的同時,也一邊寫下大量的散文詩。我切近自由:無論生活和創作。
我在一定的歲月里頭,將這些散文詩聚集在一塊。讓它們團結。讓它們開口。讓它們默許。讓它們在自己的亞熱帶奔馳。
現在,在那個場合——晶瑩的鉆石成堆的位置——我曾經不加思索地回答過一位北京的編輯家:“關于我的作品,大都是在年輕的歲月撰寫的。同時,面對當下,我們——任何人——的寫作無法不年輕。”
在每次散文詩或非散文詩的寫作過程,我必須為自己重復一下:“一個作家,沒有膽量向世人貢獻自己藝術上的全力以赴的發明,枉為人生。”
我決計將這個文學寫作箴言,作為自己的藥草,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