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店屯村位于遼東半島中西部的復縣(今瓦房店市)。1947年,黃店屯村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是這年明,共產黨打回來,村子“二次解放”了;第二是工作隊進村,發動大伙搞土改,“平分了土地”;第三則是,村里的大戶——老周家的戶主周春富死了。
家業
“老周家也是闖關東過來的。”83歲的黃店屯農民閻振明說。周家到了周春富這一輩,并不算富裕,按閻振明的說法,周春富“繼承了一些土地,但不多”。在周春富看來,那些浮財不過是過眼云煙,只有土地才是結結實實的保障,地里出一家人的吃喝,子孫也能受益。
于是,這個勤儉、精明的農家子弟,開始一點點地攢錢、置地。他的勤儉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在黃店屯,年長些與周春富有過接觸的老人都知道,“周春富這人無論吃的還是穿的,都很寒磣,褲腰帶都不舍得買,是用破布條搓的。”周春富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摳門。一個流傳甚廣的細節是,“周家吃剩的粉條用筷子撈出來,放到蓋子上曬干了日后吃。”
周春富憑借自己多年的努力,為周家積攢了一大份家業。到了1947年,也就是土改隊來到黃店屯的那一年,這份家業包括約合240畝土地,還有“四大坊”——油坊、磨房、染坊、粉坊以及一個雜貨鋪。
階級
在土改隊到黃店屯來之前,周春富對“土改”這個詞兒已不陌生。此前一年明4日,中共中央發布《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決定放手發動與領導群眾運動,“從地主手里獲得土地,實現耕者有其田。”東北黨政軍萬余干部下鄉,半個多月的時間就迅速掀起了土地改革高潮。
“土改”很快成為東北農村的流行語。不過,當時的主要內容是“減租減息”以及分配“敵偽大漢奸”的土地給無地和少地農民,周家算不得改革對象。
1947年年底,當土改工作隊第二次進村的時候,周春富年逾花甲,和黃店屯的其他老人一樣,他夏天上身不愛穿衣服,后背曬得黑紫黑紫。如果沒什么意外,他也快像其他老人一樣,不用再自己下地,把土地徹底交給下一輩,自己含飴弄孫。
但周春富的命運卻因為一紙通知而發生了徹底改變。這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全國土地改革會議,之后發布了《中國土地法大綱》,遼寧各地黨政領導決定,“貫徹依靠貧雇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消滅地主階級的階級路線”,“徹底解決平分土地問題”。也正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這一年12月,中共復縣縣委抽調上千名干部,組成工作隊進村了。
在黃店屯,擁有20多口人、200多畝土地的周家最終被劃為地主。人均10畝地,在地廣人稀的東北農村,算不得突出,但周家除了土地,還有幾個坊鋪,這在村里是被認為“很有錢”的象征,而“有錢”,則是劃分階級、平分財產的一個前提。周春富費盡心思積攢起的家業,最終成為了致命的包袱。
批斗
1947年12月的某天,黃店屯的男女老少都被通知去村小學。“周春富被拎出來,貧下中農代表們控訴完畢之后,上去圍攻,打啊踢啊。”閻振明至今還記得當年的場景。
在這樣的氛圍中,周春富的一些問題,逐漸被“挖掘”出來。一個當年在周家放過豬的小孩,若干年后回憶,“這地主真太可恨!周家的四個兒媳婦,被他逼著干活!一個月頭10天,大兒媳婦做飯,二兒媳婦做菜,第三個兒媳婦當‘后勤部長’,推碾子拉磨什么都干。這10天四兒媳婦可以‘休息’,給孩子縫縫補補做衣服。下一個10天,就按順序‘輪崗’……對家人他都這么摳,對我們扛大活的長工,你想想得狠到什么地步!”
這種憶苦思甜式的批斗方式甚至一直持續到文革。文革中,時任革委會主任的孔慶祥找到曾在周家當過長工的孔兆明,要他上臺講講周春富的問題。
孔兆明上臺開始講周春富如何剝削長工,講著講著不自主地說起,老周家伙食不錯,“我們吃的是啥?吃的都是餅子,苞米粥,還有豆腐,比現在還要好。”干部們一聽,急了,趕快拉他下來。
60多年過后,當“階級斗爭”不再流行,周春富的苛刻似乎被逐漸淡忘,而他為人“厚道”的一面也慢慢被追憶起來。曾在周家打過短工的孔憲德說:“農忙的時候,就去幫忙,好吃好喝不說,還得給我工錢,不給工錢誰給他干?一天的工錢還能買10斤米呢。你不好好待我,我就不給你干。”老長工王義幀則說:“都說老頭狠,那是對兒女狠,對伙計還行。沒說過我什么,我單薄,但會干。老頭說,會使鋤,能扛糧就行。”
但在1947年的大環境下,這樣帶有傳統鄉村溫情的話語是不可能得到表達的。暴風驟雨很快席卷了周家,“數不清的腳踏進院子,翻箱倒柜挖地刨坑,然后把篩糠樣的地主老財父子婆娘揪斗到街上戴高帽掛鐵牌,鞭棍啐罵一浪高過一浪。太姥爺的幾個孩子扶著破碎的窗欞驚恐萬狀。親朋們早就與他們劃清界線。”孟令騫根據自己的尋訪復原了當時的情景。
典型
周春富的遭遇,只是1947年“平分土地”運動中,地主命運的一個縮影而已。包括《中國的土地改革》在內的不少史志都記載,一些地區在1947年冬至1948年春,“挖財寶”運動成為風潮。面對土改逐漸“暴力化”“左傾”的現象,毛澤東表示了隱憂。1948年2月15日,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革的“新解放區土地改革要點”中強調:“反動分子必須鎮壓,但是必須嚴禁亂殺,殺人愈少愈好。死刑案件應由縣一級組織委員會審查批準。政治嫌疑案件的審判處理權,屬于區黨委廣級的委員會。”從那以后,“暴力土改”日漸降溫,局勢慢慢緩和下來。
但周春富顯然沒有等到那一天,幾乎是土改剛剛開始不久,他就被“鎮壓”了。周春富具體是怎樣死的,由于沒有正常的法律審判程序,已經找不到檔案記載。村里的一些老人們說,周春富就是開批斗會時,被活活打死的。
而那個給周家放過豬的小孩,多年后回憶:“周春富讓人民政府召開公審大會給槍斃了!那天我們家鄉人山人海地去看,尤其是老人們都非常高興。”
周春富的死,在這樣的大風潮下,并算不得什么特別突出的事件。但讓周春富“揚名”的則是另外一件事情。周春富死后兩年,那個曾在周家放過豬的小孩,參加了解放軍,在行軍打仗的途中,開始動筆根據自己的經歷撰寫長篇小說。
這個小孩,就是著名的“文盲作家”“戰士作家”高玉寶。1955年4月20日,中國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單行本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小說的第九章,叫做《半夜雞叫》。在這個故事里,綽號“周扒皮”的地主,為了讓長工早起干活,半夜鉆進雞籠學雞叫,最后反被長工們戲弄。
黃店屯村的孔慶祥回憶,“有一年我在到黑龍江的火車上,正好遇見高玉寶,我問,大舅,有半夜雞叫這回事嗎?他沒吭聲,說是這是文學創作的藝術性問題。然后又說,咱們這兒沒有,不代表別的地方就沒有。”但真實與否已不重要,這個“周扒皮”的綽號,以及“半夜雞叫”的荒唐舉動,最終成為了中國千千萬萬地主的代名詞。
(摘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