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一種東西叫鄉愁,而相信那不過是文人騷客的杜撰。我一直堅持說我沒有故鄉。可是,終于有一天,我坐在海南島某處樓房的門前,看著外邊的臨風的飄逸的椰子樹和海島上空特有的純凈潔白瞬息萬變的云彩,突然就懷念起湘江邊上那片曾經讓我厭倦的土地來,并且突然就懂得了“故鄉”這兩個字的含義。猶如無意之中打開了一扇門扉,思緒陡然間變得幽遠綿長,掠過無垠的晴空向北延伸而去。
故鄉最初給我的印象是九歲那年。夏天我隨父母離開北京搬遷到湖南長沙。父親操著鄉音宣布,我們終于回到故鄉來了。
故鄉并沒給大都市生長的小女孩多少恩惠,很快,這個被稱之為故鄉的地方就被挑剔得一無是處。時值盛暑,天上地下一切都火辣辣得叫人受不了。而且較之北方,所有的景物都像是濃墨重彩刻意渲染過的。土地那么綠,樹木那么綠,天空湛藍,日光毒熱,處處刺激人的感官。機關宿舍院門外是原始的石板陋巷,低矮的屋檐下,日日飄著炒辣椒嗆人的炊煙,夜夜亮著昏黃暗淡的燈。不知道從哪兒孽生出來的蚊蠅蟑螂老鼠,前赴后繼,掃滅不凈。還有一路爬行就留下條閃閃發亮的“絲綢之路”叫人看了作嘔的鼻涕蟲,鬼頭鬼腦發著尖叫在灼熱夜風里肆意飛行的蝙蝠,時時擴展著怪誕的氛圍。北方來的孩子,背上頭上起了大片的痱子、癤子,痛癢鉆心,而滿嘴京腔還會莫名其妙地引來歧視和嘲笑。于是大哭大叫不呆在這鬼地方,還是回北京吧。
可這鬼地方是你的故鄉,作為父母的附屬物你來得去不得。漸漸你和這所有的一切合為一體,操熟了高調門的長沙話,成為一個不太純粹的湘女。你好像容忍了長沙這個故鄉。
不期某天放學回家,客廳里坐著站著大的小的一圈陌生人。地瓜干、糯米粉、南瓜子和麂子肉作為見面禮物堆滿了飯桌和茶幾。母親說,這是老家的親戚,剛從故鄉來。冷不丁又冒出一個故鄉,叫你難以接受。況且在你眼里,故鄉的代表就是對電燈電話收音機和煤氣灶都懷有強烈好奇心的男人、腳勤手快掃地便碰倒暖瓶、殺雞則鉗不凈雞毛的婦女以及成天拖著鼻涕無止無休嘣嘣嚼著糖塊的男孩女孩。從他們那里你得知在你真正的故鄉,發封信要走上大半天山路,換點鹽要攢兩個月雞蛋,幾間屋合用一盞煤油燈,做蚊帳用的是文錢厚的土布。大躍進期間砍光了樹,挖光了煤,除了靠天收幾粒谷子,人們一年到頭沒別的指望。你覺得故鄉客一來家里就變得亂哄哄,故鄉給父母的消息也是沉重多于喜悅。你似乎不希望這些親戚來得太勤住得過久,你同跟你年齡相仿的孩子也無話可說。你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城里孩子,如果人非要認個故鄉,你定然寧愿認那個一無是處的長沙城,也不認離省城尚有幾百里的偏僻山沖。那時候,故鄉好像很叫你煩惱。你也許還叫不明白這是一種虛榮的本能,不然你怎么動不動就申明自己出生在北京呢?
說是萬幸其實是不幸,有關故鄉的騷擾很快消失了,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長久的災難。“文化大革命”的沖擊動搖了整個家庭的根基,父親天天挨斗游街,母親日日以淚洗面,哪里是故鄉哪里不是,實在已經不成其為問題。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樣,故鄉不能收容你,不能庇護你。親戚們不再來往,不再有地瓜干和麂子肉做禮物。故鄉的影子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弱,最后終于被你淡忘。
又提起故鄉,是父親解除專政之后,一俟獲得自由,他就張羅著要回故鄉。他們當然去了,父親和母親。年邁的雙親乘硬座火車擠長途汽車,直奔他們也是你的故鄉。你弄不明白那個窮鄉僻壤究竟有什么人什么事在吸引他們。你聽說在故鄉他們憑著德高望重判定了好幾起房屋與土地的糾紛,還聽說他們在每一處都被熱烈歡迎待為上賓。如同衣錦還鄉的才子,父親這個被傳聞做了官、犯了罪,現在又將官復原職的人物,似乎肩負著蔣氏家族耀祖光宗的責任,只要他重新站到祖墳前,就是哄動鄉里的一樁大事。跟你幼時的煩惱一樣,故鄉人的欣喜也是一種虛榮。
誰也沒想到,此次榮歸故里成了父親生命的句號。返程的時候,他在火車站月臺上跌了一跤,傷雖不重但引發了其他病癥,幾個月后竟棄世而去。母親痛定思痛,非說父親還鄉按照舊時說法便是辭行去了。至此你對故鄉無情之余更添了幾分怨恨。假如沒有這樣一個荒蠻的故鄉,父親何以走得匆忙?然后一切假設都無濟于事,父親死了,這是事實,再也無法改變。同時無法改變的還有你心中的一個情結:故鄉害死了父親。
父親死了,家境變得窘困,母親再也沒有能力好飯好菜招待大包小包打鄉下來的親戚,故鄉再一次和你們斷了來往。這情形在你看來,真像是一群螞蟻正朝某個方向運動,探路的工蟻回來報告去了那地方得不償失,于是蟻群一窩蜂散開,尋找新目標去了。沒有故鄉的關照,失去父親的孩子仍舊長大了。家道重振,故鄉人聞訊而來,求醫的,上訪的,旅行的,做生意借本錢的,你心懷不滿又礙于體面,禮貌而不親熱,叫你得了個看不起故鄉的名聲。你聽了只能付之一笑。如果需要申辯,你只有一句話:我沒有故鄉。
你的確對故鄉過于絕情,出差路過縣城,你都沒有想過要去看看祖居的山地。你常說老家的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但你并不以此為憾。你多次阻撓母親回鄉探親,你忌諱有關辭行的傳說,并且至今忘不了父親的覆轍。為了母親的安泰長壽,你寧愿得罪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許你會因此而遭到報應,來世變豬變狗,可你實在是顧得了眼前顧不了身后。你做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故鄉叛逆。
你以為這輩子你的根就扎在長沙。你長大,你成熟,你奮發,你沮喪,你戀愛,你結婚,你安居樂業又居危思變。從豆蔻之年走向不惑之限,所有一切可能發生的故事,都發生在那個不是故鄉卻是故鄉的城市。做著長沙的市民,你對它又有數不清的抱怨。抱怨冬天寒冷夏天炎熱春天陰雨連綿,抱怨日曬塵土飛揚雨淋泥濘水漬,抱怨路太窄樹太少人太多交通太亂……你抱怨它仍舊依賴它,你似乎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你要徹底離它而去。你熟悉它如同熟悉你自己。你知道某座高樓下邊曾經挖出過古墓,你知道某個店鋪從前做的是什么小買賣,去菜場你知道哪個肉攤愛短斤少兩,亭亭玉立的姑娘能讓你憶起她拖著鼻涕的模樣。一條路你走了二十多年,風里雨里霧里雪里,你清楚這路上少了幾許老人的背影多了幾許新人的笑顏,你記得路上有幾個坑幾個洼幾個拐彎;路記得你的鞋底你的車胎怎么載你奔走于落魄與崛起、榮耀和屈辱之間,你過于熟悉它,它不能再給你半點欣喜和驚奇。于是你在厭倦之余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屬于令人厭倦的熟悉之外的某種陌生。
一個浪頭將你推上中國最南部的島嶼,對此你想不清楚也永遠不可能想清楚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總之你或許慎重或許隨意地順應了機會,遷徙到這個曾經與你毫不相干的地方。離開故鄉的時候,你似乎談不上留戀,甚至慶幸命運終于改變了你一成不變枯燥無味的生活。你對勸阻你搬遷的說法近于反感,根據是人如果只按一種模式活著,一天一年和一輩子其實沒有區別。你好像并不怕冒什么風險,自幼你的天性中就包含著冒險者的氣質。你振振有詞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即便此去全盤失敗,這輩子寫回憶錄也多了幾個章節。就這樣你離開了你的故鄉,理念的故鄉與情感的故鄉。
最初的忙碌很快過去了,接下來是極端的寧靜極端自由極端孤獨的生活。你邁步街頭看無數衰老的稚嫩的面孔水一般從你眼前漫過,你可以漠然可以松懈,無需擔心漏答了熟人友好的問候。你安坐家中,聽無盡分分秒秒牽著時間的鎖鏈光一樣穿透你的身體,你可以懶散可以萎靡,不必提防馬馬虎虎的裝束怠慢了來訪的客人。沒有什么事等著你做沒有什么人等著你訪甚至沒有什么問題需要你思考。于是你在書與稿紙的字縫里爬出一條蜿蜒的心路,同時開始愈來愈勤地琢磨這個生疏的字眼——故鄉。
風起了又停了,云開了又聚了。月影中的椰樹會令你想到舊居墻外開白花的泡桐,一望無際的晴空會叫你懷念連綿不絕的雨聲。除夕夜在熱帶溫暖的風中點燃爆竹,你會覺得裹著大衣終歸比穿著裙子做這件事更為妥帖。總之,回憶開始親切地包圍你追逐你,每個夜晚關閉了床頭燈盞,立即會有無數往事從窗幔的褶皺里向你走來。陰郁的晨星,臟的江水,搖曳的銀杏樹葉里倦怠的蟬聲,有月亮或沒有月亮的中秋,有眼淚或沒有眼淚的清明,都成為溫存的紀念披散在你不再光潔的前額。你想著每一個愛護過你傷害過你安慰過你欺騙過你的人們,那些日漸模糊的身影重新又變得清晰。無論如何,他們與你有過無可否認的關聯,不管這關聯究竟使你不快還是令你愉悅,終歸豐滿了你的生命厚重了你的生活。你忽然發現了關聯的可貴,生命和智慧永遠不會枯竭的源泉就在于與外界的千絲萬縷的關聯。
你想得愈來愈深愈來愈遠愈來愈具體,一切故朋舊友都排著隊開到你的眼前。兒時令你煩惱的故鄉來客——好奇的男人粗魯的婦女沒有規矩的孩子,也在被你追憶的行列中,你開始關心他們現時是否仍舊貧困仍舊目光短淺仍舊虛榮。一切原來不能被諒解的作為,如今都讓你覺得事出有因情有所緣。假如眼下有人從鄉里遠道而來,你也許會比往日多一點由衷的笑,少一點冷漠和矜持。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么不可理喻:你遠離了故鄉的土地反而對它多了幾分親近的寬容。
到了文章結尾的時候,我的目光久久留駐在墻壁。上邊掛著我丈夫去湘南鄉下采風時拍的幾幅照片。一群黑森森的青瓦屋脊,一條幽深的石板門廊,一個雨幕里罕無人跡的庭院和一柱破敗屋檐下流淌的雨滴。這是一處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但每一幅圖像都給我舊地重歸的感覺。一天兩天十天半月,在靜悄悄的書齋里,他們平白無故成了故鄉的具象,成了那個我至今不知門朝何處開的祖居之寫照。空靈與落寞中,便有無數我從未經歷但分明知曉的故事,在青瓦屋脊和破敗房檐下,在幽深門廊與寂靜庭院里有聲有色地上演。那些故事無始無終無窮無盡,留給身處他鄉的看客意味深長的悵惘。這種悵惘或許正是千百年來侵擾著所有異鄉異客溫馨夢境的鄉愁吧?于是我以為自己終于弄懂了鄉愁的滋味,相信了世界上從來就有著一種東西叫鄉愁。
《當代女性散文選粹》三聯書店上海分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