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封龍山在河北省會石家莊正南的元氏縣境內(nèi),從元氏縣城向西北遠眺,橫陳于茫茫地平線上的,便是蜿蜒跌宕的太行山諸峰。在諸峰的北端,一座峰巒兀立特出,那就是封龍山了。
以自然景觀而論,封龍山既乏江南山水的嫵媚旖旎,也很難說它能代表北方山脈的沉郁博大和雄健蒼茫。到過封龍山的人會知道,與其他的名山大川相較,封龍山的確有些微不足道。足以讓其名世的,是沉淀在它身上的古老文化。這集中表現(xiàn)在明清以來一批漢碑在此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
二
明代萬歷年間的一個清晨,元氏縣令劉從仁特意換上了一身便裝,招呼了一位差人和自己的書童,滿面春風地走出了縣衙。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在與朋友品茗閑聊時得知,西部山區(qū)一個村莊的農(nóng)民,在耕作時發(fā)現(xiàn)了一通古碑。這讓長期以來耽于古董珍玩的他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當劉縣令在村民的簇擁下,細細端詳、摩挲那通滿身腐土的古碑時,當他辨出兩對纏繞的雕龍下那一行篆文碑額“白石神君碑”時,當他透過古意盎然的文字隱約斷定這是一塊罕見的漢碑時,可以想見,他的內(nèi)心會怦然產(chǎn)生怎樣的激動。幾天之后,他命人將此碑小心翼翼地移到了城中開化寺的曝書亭。
清代乾嘉學派蔚然成風,使考據(jù)與訓詁煥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流風所及,稽古訪碑不僅成為通學碩儒們立論為學的必須,也成了一般文士所傾心關注的風尚。劉從仁的發(fā)現(xiàn),對于日后那些飽讀詩書、熟諳元氏歷史的歷任縣令們來說,無疑是一種充滿誘惑的暗示。
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74年),元氏縣令王治岐于城外野坡訪得《祀三公山碑》。
道光二十七年(公元1847年),元氏縣令劉寶楠于城西北王村山下訪得《封龍山頌》。
也是在道光二十七年,元氏縣令劉寶楠的頂頭上司、正定知府訪得《三公山碑》于元氏縣的“神壇故址”,后由劉寶楠移于元氏文清書院。
據(jù)歷代金石古籍所載,封龍山周圍的漢碑,還有另外三通,即:《無極山碑》《三公山神碑》和《八都壇碑》。其中《無極山碑》文字漫漶,在明代已不可識。另外兩通則僅見于著錄,原石下落不明。
三
史學工作者通過對這些漢碑的校勘整理,為我們大致勾勒出這樣一段塵封的歷史畫卷。
戰(zhàn)國時,趙王將公子元封在了封龍山下靠北邊的一個村莊——現(xiàn)在的故城村,從此,這一塊邑地便被稱為元氏。也許是這塊地方真的很重要,在秦至東漢的四個多世紀里,它一直被作為恒山郡的治所。西漢時因避文帝劉恒諱改恒山郡為常山郡,三國以后常山郡治所才移至現(xiàn)在的正定。所以很多人認為鼎鼎大名的常勝將軍常山趙子龍是現(xiàn)在的正定人,顯然是不懂歷史沿革的緣故。秦至東漢,元氏發(fā)展迅速,成為太行山東麓的一個重要城市。
封龍山漢碑的出現(xiàn),應該說是先民多神崇拜和禮儀制度的直接產(chǎn)物。
中國與西方宗教的最大區(qū)別是,我們的先民從來沒有西方人“上帝”的概念,孟子說:“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所以,所親所敬皆尊以為神,如農(nóng)神樂神醫(yī)神等等,并從人文界推及自然界,天地山川等,皆可為神。中國是禮儀之邦,“吉兇軍賓嘉”五禮幾乎囊括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人神之間的溝通,也是通過“禮之用”——祭祀來完成的。祭祀,是嚴肅而莊重的。在東漢時,祭祀山神,更被看作是一件關乎經(jīng)國序民的重要政務。《后漢書》嘗載,許多皇帝曾就此多次下詔,有的說得還很具體,如漢質(zhì)帝的詔書,“郡國有名山大澤能行風雨者,二千石長吏各挈齋請禱,竭誠盡禮。”自漢安帝元初四年(公元17年)開始,在封龍山一帶,為祭祀山神陸續(xù)樹立了7塊石碑。我們現(xiàn)在不明白的是,第一場祭祀活動為什么沒有選在植被豐茂、巍峨高麗的封龍山舉行,而是選在了封龍山南山腳下那個近乎孤立的三公山。第二位行祭祀大典的郡守似乎英明一些,他選在了封龍山。而下一位郡守大概對祭祀事業(yè)非常熱衷,因為他把封龍山下的幾座小山統(tǒng)統(tǒng)祭祀了一遍。最后,可能他自己覺得這樣做也忒累人,所以干脆讓人在縣衙的南面堆砌了八個土丘,代表以封龍山為首的八座山峰,選擇吉日,一并祭祀。為此,他還特意安排刻下了一塊《八都壇碑》。
《封龍山頌》中有這樣的禱詞:“惠此邦城,以綏四方,國富年豐,穡民用章。”盡管有些碑文我們今天已無法看到,但肯定都是用了類似的詞匯。令祝禱者們沒有想到的是,在東漢末年一場馬蹄雜沓、刀光劍影的廝殺之后,產(chǎn)生了魏、蜀、吳鼎足而立的三國,也就在這個時候,常山郡的治所被遷到了幾十里以外、滹沱河畔一個現(xiàn)在叫做正定的地方。從此,這里的官員走了,文士走了,來往的商賈也漸次稀少了,最后,連元氏的名字也被拿到了東邊一塊地方。扔給這里的,只是一個沒有了名字的名字——故城。
中國古代許多城市的興起,并非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自然產(chǎn)物,而更多的是受到了政治軍事的影響,“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少地方到現(xiàn)在都落了個人去樓空、風光難再的結(jié)局。
站在封龍山巔,鳥瞰山下故城村中裊裊升起的炊煙,遙想當年祭祀的境況:犧牲羅列,香煙繚繞,頌文高唱。萬民匍匐。而今青山依舊,綠水依然,但已是物換星移,滄海桑田了。
四
封龍山漢碑的發(fā)現(xiàn),對文字學家和書法家們來說,引起的震動,絕不僅僅是對遠古的遐思和對歷史的鉤沉。當最初清朝的大師碩儒們輾轉(zhuǎn)看到封龍山漢碑的拓片時,令他們油然而生的是一片驚喜和贊嘆。
在此之前,關于中國文字由篆書向隸書的轉(zhuǎn)變,傳說是由秦代一位叫做程邈的犯人完成的。因此,面對《祀三公山碑》非篆非隸的怪體文字,大家開始莫衷一是,眾說紛紜。劉熙載認為是“篆之變也”。康有為稱其為“繆篆”,錢泳則謂之“隸古”。后來隨著秦漢文物的大量出土,文字學家們才逐漸明白,隸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能單獨由一個人來完成并推廣。《祀三公山碑》這種介乎篆隸之間的文字,不過是由篆向隸漸變過程中的產(chǎn)物。而成熟隸書,基本上是在東漢后期產(chǎn)生的像《封龍山頌》之類的文字。也就是說封龍山漢碑,不僅為我們提供了文字由篆到隸漸變的佐證,也在某種意義上昭示了這一漸變的過程。
吸引書法家們的,是封龍山漢碑所透發(fā)的前所未有的新奇境界。《祀三公山碑》的高古道厚,《封龍山頌》的博大嚴謹、《白石神君碑》的凝整鮮活……他們從整體風格而言,既不像東部漢碑端莊儒雅,廟堂氣十足,也不像西部漢碑任情恣肆、山野之味濃重。這種近乎中庸的審美取向,引起了自清以來無數(shù)書法家的共鳴與崇尚。從鄧石如到趙之謙,再從吳昌碩到齊白石,一代又一代藝術(shù)大師的成功,無不受到了封龍山漢碑的滋養(yǎng)。
據(jù)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個來訪的日本書法家代表團,為了能把一塊漢碑帶到東瀛研究,曾開出一個讓當?shù)卣攵疾桓蚁氲奶靸r。
歷史常常將一些當時無所謂的東西變得價值連城。
在封龍山附近主持了祭祀大典的幾位郡相,肯定不會想到他們勒石以銘的,并未完全成為現(xiàn)實,而經(jīng)他們磨刻的幾塊青石,卻在沉寂了千年之后,變成了留給后人的一份珍貴遺產(chǎn)。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