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境中,誰最先放棄,誰便是失敗者。
先爺去找水。
先爺認定鼠群逃來的那個方向一定有水,沒有水它們如何能從大早開始一直熬到今天呢?先爺決定不再去村莊中找水了,村中有水村人如何會逃哩。他一條深溝一條深溝走,最終找到那一眼崖泉時黃昏已經逼近。先爺想先喝水,突然間襲來的口干不可抗拒地在他老裂的唇上僵住了。他看到了前邊幾步遠滴水的崖下有半領席大的一個水池子。
可是,就在先爺想丟下水桶,快步跑到水池邊暢飲時,先爺立下了。他看到那草叢后邊站了一只狼,一只黃狼。狼的眼睛又綠又亮。黃狼看明白先爺挑的一對水桶時,那雙眼變得仇恨而又兇狠了,連前腿都微微地弓起來,似乎準備一下撲上去。
先爺一動不動地釘在那兒,一雙眼不眨一下地看著那只狼。他明白這狼沒有逃走是因為這泉水。偷偷把眼皮往下壓了壓,先爺便看見那水草邊上還有許多毛,灰的、白的、棕紅的。有的是獸毛,有的是鳥毛。先爺一下子靈醒了,這狼是守在泉邊等來喝水的鳥獸。看它瘦成那個樣,也許它已經等有三天五天了。先爺握著勾擔的雙手出了一層汗,雙腿輕輕抖一下,那黃狼就朝他面前逼了一步,圓眼中滿是仇恨的綠光。
他們目光的碰撞,在空寂的峽谷中回響著火辣辣的畢剝聲。
太陽將要落山了。時間如馬隊樣從他們相持的目光中奔過去。先爺的額上有了一層汗,腿上的困乏開始從腳下生出來,由下至上往小腿大腿上擴展著。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僵持下去了。他走了一天的路,可狼在這臥了一天。他一天沒進一口水,可狼卻是守著隨時都能喝的泉。他用舌頭偷偷舔了舔干裂的唇,感到舌頭掛在唇皮上像掛在一蓬荊棘上。
可是,黃狼眼中的光亮卻柔和下來了。它終于眨了一下眼,盡管一眨就又睜開了,先爺還是看清它青硬的目光有了幾分水柔色。
先爺聽見太陽下山的聲音從山的那面落葉一樣飄過來。
先爺說,我明兒來就給你捎來一碗飯。
黃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轉頭,緩緩慢慢,從水池邊上繞過去,有氣無力地往溝口走去了。走了幾步遠,它還又回頭看了看,腳步聲空寂而又溫和。先爺一直望到黃狼走過幾十步外的拐彎處,勾擔從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軟癱地蹲下來,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打了一個禁不住的寒顫。
長長地舒下一口氣,先爺蹲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他就那么蹲著,朝前挪了幾步,到水池邊上,趴下來咕咚咕咚如渴牛樣喝起泉水來。轉眼間涼潤的水氣便從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腳板下。他喝了滿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臉,便提上水桶灌滿水。
掐了兩把青草撒在兩桶水面上,先爺開始慢慢往溝口走過去。兩桶水把勾擔壓彎成一把弓,一步一閃,青草在桶里攔著不讓水花濺出來。悠悠的先爺沒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溝口。
那只同熊瞎子一樣太小的黃狼在最前引著路,到溝口看見先爺從溝里出來時,它們突然立下來。只立了片刻,前邊引路的狼,回頭看了一眼就領著狼群大膽地朝先爺靠過來。先爺渾身轟然一聲炸鳴,知道自己落進了那條狼的圈套。
他佯裝出一種鎮定,不慌不忙地把水桶挑到一塊平地放下來,從從容容把勾擔從水桶環上取下來,轉過身,提著勾擔像沒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樣迎著狼群走過去。他的腳步不急不忙,狼群迎著他走,他也迎著狼群走。二十幾步的距離迅速縮短著,至十幾步遠近時,他依舊從從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氣走到狼群中間去。
狼群被先爺的鎮靜嚇住了,忽然它們的腳步慢下來,站在溝口不動了。
先爺徑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兩只黃狼往后退了退。這一退先爺心里無著無落的懸空有些實在了。他開始更大步地走起來,快捷而又猛烈,一直走到這條溝瓶口似的一段狹窄處,乜了一眼溝兩岸的峭壁,先爺不走了。先爺選定了這兩步寬的溝口,知道這群黃狼不通過這段溝脖子,無法繞到他身后把他圍起來。
剩下的就是對峙了。
那些還沒有明白先爺為啥這么從容的黃狼,統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小的,還有兩只似乎是當年的崽。
先爺立在那兒如同栽在那兒的一棵樹。
狼群中綠瑩瑩的一片目光。先爺看見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間,先爺開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這么僵持了一會兒,果然是那只老狼又發出了低啞的一聲叫,狼群又開始朝先爺走過來。余下五步、六步遠近時,先爺把勾擔在空中一揮,雙手緊持著,對準了狼群的正中間,對準了狼王的頭。
狼群立下了。
先爺盯著狼王,用眼睛的余光掃著狼群。
月亮出來了,圓得如狼們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涼風習習,先爺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動。他的后背出汗了。他希望狼群因為紋絲不動的站立累得臥下來,哪怕它們動動身子,活動活動筋骨也行。可是狼們沒有。它們成一個扇形在五六步外盯著先爺。
有一只小狼站立不住了,它沒有看狼王一眼就臥了下來。跟著,另一只小狼也臥將下來。小狼這一臥,先爺如得了傳染,兩腿忽然軟起來。他想活動活動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他想,我七十二了,過的橋都比你們走的路長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這溝脖,你們就別有膽靠近我。
他想,狼怎么會怕人站著不動的怒視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沒半夜我的眼皮怎么會澀呢。先爺說,千萬不要瞌睡呵,打個盹你就沒命了。瞌睡潮濕一樣降給了先爺,也降給了狼群。又有三只黃狼臥下了。狼王輕怒的叫聲,沒有能阻止住狼們的臥下。終于,站著的就僅僅只有狼王了。先爺看著一片狼眼的綠光只剩兩只時,他心里有了暗暗一絲愜意,想只要這狼王也臥下就行了。它臥下我就可以偷偷地活動全身的筋骨了。可那狼王不僅沒有臥,而且還從狼群中間走到了狼群的最前邊。以為它要破釜沉舟,先爺的背上一下子就又汗津津的了。料不到那老狼在他的一晃之間,把腳步慢下來,定睛看了看,在先爺面前走了一個半月形,又踏著月色回到了狼群的最中間,然后,咚地一躺,把眼睛閉上了。
所有的燈籠全都熄滅了。
先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兩腿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時,心里哐響了一下,又把身子站直了。
就在這一刻,他發現狼王的兩眼撲閃了一個窺探,又悄悄閉上了。先爺沒有睡,他想狼王是在等著你睡呢。
白淡的月光下,臥著的九只狼如一片新翻的土地。腥臊味清冽冽地在那凸凹不平的地上散發著。天竟然慢慢灰亮了。先爺數了數,面前還有五只狼,那四只不知去了哪兒。且狼王也不在眼前了。先爺臉上冷硬出一股青色,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可心里的慌跳已經房倒屋塌地轟隆起來了。他知道,那四只狼只消有一只從他身后撲過來,這一夜的熬持就算結束了。他也就徹底死去了。
先爺用力聽著身后的動靜。
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烈的尿臊味,正想看看是哪只黃狼熬持不住放了尿,卻忽然發現頭頂崖上有土粒嘩啦啦地滾下來。
先爺和狼群同時朝崖上抬了頭,他看見狼王領著一對半大的狼正從高處朝著坡下走。先爺驚醒了,原來那四只狼趁黎明前的那會兒黑暗分兩隊朝他身后崖頭摸過去,想尋路從他身后抄過來。可惜這條溝太過狹隘了,崖壁陡如墻,它們不得不重又從原路返回來。先爺有了一絲得意,身上的活力如日光一樣旺起來。也就在這時候,太陽光吱吱叫著射進溝里,狼王在崖頭上發出了渾濁的有氣無力的叫聲。面前的五只黃狼,聽到叫聲,忽然就都抬頭打量了一眼先爺和他橫在面前的柳木勾擔,踢踢踏踏掉轉頭往溝口走去了。
狼群撤退了。
狼群終于在一夜的熬持之后走了,它們邊走邊回過頭來看先爺。先爺依舊持著勾擔,樁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著退回去的狼群。直看到九只狼在溝口匯在一起,集體回頭朝他凝目一陣,才朝溝外走過去。狼群的腳步聲由近至遠,終于如飄落盡的秋葉無聲無息了。先爺兩手一松,勾擔就從手里落了下來。這時候,他才感到腿上有蟲一樣的慢爬,低下頭去,才聞到那蒼白色的尿味不是來自于狼,而是從自己的腿上流出的。
是他被狼嚇尿了。
肖詩雅//摘選自《年月日》春風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