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一棵樹

窗外的一棵樹，從冬天的清晨醒來，一動不動看著我。沒有風，也沒有鳥，窗外除了這棵樹，還是這棵樹。屋內的我，從冬天的清晨醒來，一動不動斜躺在床上，散淡的目光透過玻璃窗，于是我看到了這棵樹。

很久沒有這樣悠閑地呆在山居里了，很久沒有這樣清閑地回到村莊了。山村的黎明靜悄悄，不動聲色地來臨。這棵落光了葉子的樹，在晨光里靜悄悄地醒來，說它醒來，那是我個人的感覺，也許，它還在夢里飛翔，那偶爾輕微一聲細響，一棵晶瑩透亮的露珠落地的聲音，那就是它的囈語了。爾后，天色在漸漸變亮，我可以看見旁逸斜出的樹枝，和樹大大咧咧旁若無人的姿態。它靜靜地站在我的窗外，和無數年前一樣，和我很多年前看見它時的樣子一樣：不聲不響，不言不語，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對它笑，它也對我笑；我對它訴說，它也對我訴說。

我想，我就是這棵樹的另一個影子；而這棵樹，同樣也是另外一個我。樹從我的身上看到了它自己，而我也從樹的身上看到了我看己。清新的空氣穿過窗縫，潛入房間，窗外的樹自由自在站立著，而床上的我也自在地思想著。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起元朝宋方壺的《道情》詞：“青山相待，白云相愛，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一茅齋，野花開。管誰家興廢誰成敗，陋巷簞瓢亦樂哉。貧，氣不改；達，志不改?！?/p>

一棵從晨光里漸漸清晰明亮起來的樹，讓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同樣是在清晨，同樣是在這棵樹上，一個孩子像猴子一樣躥上躥下，有時摘下一串花，有時取下幾片葉，有時就干脆坐在樹丫上，自得其樂想些稚氣的事，諸如云朵里的神仙、大山外的神秘、長出翅膀的魚、在水底游動的鳥……怪怪的想法有時自己也覺得可笑，就忍不住“哧”地笑出聲音來，那時笑起來的不止是一個孩子，還有一樹花和一樹的葉子，還有枝葉間的鳥兒。而就在這棵樹下，孩子曾在無數個夜晚仰望夜空，癡癡地望著月亮里的吳剛嫦娥桂花樹和小玉兔浮想聯翩，癡癡地望著天上眨眼睛的星星浮想聯翩。孩子無數次有這樣的想法，想去月亮里看看那些美麗的宮殿，想去摘一顆星星送給親人，比如慈愛的媽媽、奶奶和外婆，比如一起去掏鳥蛋的二狗，比如總愛偷偷拿米花糖給自己吃的菊花姐姐……陽光燦爛的日子，樹陰是天然的大傘，孩子坐在樹下，看樹下螞蟻搬家，螞蟻上樹，螞蟻搬動食物，實在是趣味無窮。而這時候，樹的旁邊，總會有帶著寶寶的雞們咕咕叫著，一只貓頭鷹在睡覺，空氣靜謐地流動著，樹下的光斑跳躍著。孩子把頭貼近樹干，孩子說：“你好!”樹也對孩子說：“你好!”樹的葉子在風中輕輕奏起了動聽的音樂，孩子也稚聲稚聲唱起了從大孩子那里學來的歌曲《鄉間的小路》：“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笑意寫在臉上哼一曲鄉居小唱，任思緒在晚風中飛揚。多少落寞惆悵都隨晚風飄散，遺忘在鄉村的小路上……”那些歌詞我似懂非懂，而孩子卻堅信樹聽懂了，樹在孩子的歌聲里如癡如醉，孩子在樹的歌舞里飄飄欲飛。孩子在樹下驚訝地看樹上的小芽撐開了樹皮，小葉伸長，成枝，枝上又有葉，葉子在風中像翅膀一樣舞動……

樹木在成長，孩子也在成長。孩子開始會對著一棵美麗的樹木背詩了，他神情專注，他聲情并茂，他堅信，樹木聽懂了他的言語：“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在云上飛，云從山里出”……而在村莊，在鄉村，又有無數棵這樣的樹，它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或在村中路旁，或在房前屋后院子里，春花秋果，夏葉冬枝，帶給無數人家無數人平淡而庸常的幸福。那種幸福是普通人的幸福，是非常個人化的幸?！恍枰碛伞?/p>

一個人的心里可以因為有了這棵樹，而有了對故鄉的深深迷戀和戀戀不舍。一戶人家可能因為有了這樣一棵樹，而多了無數煙火味和歡聲笑語。一座村莊可能因為一棵樹，讓無數過客一生難忘魂牽夢縈。而引起這無數的牽掛的，可能只是因為樹上的一朵花，一只果，一片葉，一根枝條，或一小節曲折裸露在外的樹根……是這樣一棵樹使村子的生活變得真實、親切，是這樣一棵樹使鄉村的生活變得具體、生動，是這樣一棵樹讓一個村莊的居住者感到腳踏實地心安理得，讓村莊的漫游者流連忘返心存感恩!

那么，對一棵樹的感情，事實上已遠遠超越一棵具體之樹了；對一棵樹的愛，就是對親人的愛，就是對村莊的愛，就是對土地的愛了!

作為那個孩子，在離開這棵樹很多年之后，我現在又看到了這棵樹。這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必然。

與一棵多日未見的樹邂逅于一個冬日的清晨，那是一份千年之約，那是一份感情的兌現。它站在我的窗外。在它的每一個枝節，每一片枯干簌簌作響的葉片聲里，隱藏著無數的歲月滄桑。在它的背景里，是我熟悉的鄉村瓦房。瓦房上的樹葉有一些是這棵樹的，有一些是另外一些樹木的。這些樹葉像飛翔的詞語和意象，落到任何地方都心安理得，都那么安靜從容。于是我又一次看到在這棵光禿禿的樹身上，還殘留著一些葉子，枯萎，金黃，無風也飄搖，有風也飄搖，像一只只轟鳴的鐘，又像一只只飛舞的鳥。孤獨而美麗，寂寞而蒼涼，悲壯而動人心弦。它細微的輕顫都牽動著我的心。這些葉子特別的美讓我想起了如水而逝的時光，想起了從指尖游魚般溜走的心事，想起了一些濃得化不開的童年趣事，一些透明得不夾一絲兒塵埃的人和事……

“唧唧唧!”“喳喳喳!”“唧喳喳!”“喳唧唧”……不知什么時候，樹上已響起了鳥兒的歌聲。它們在清晨歡快地叫喚，唱著抒情的歌曲，跳著動人的舞蹈。鳥是樹木會飛的葉子啊!那么，我是一片葉子了，我是一只鳥兒!躺在床上，我內心充盈著感恩和激動，幸福的暖流如潮涌起。美好的一天從與一棵樹的交流和對話開始!我將帶著美好的心情打開門窗，走進陽光，就像一棵清晨的樹木，精神抖擻，走進陽光，金光閃閃，開始充滿希望與幸福的一天!

作者簡介：鴿子，本名楊軍，云南省作協會員，中國藝術攝影學會會員。70年代生于云南祿勸某農村，至今在《飛天》、《散文》、《中華散文》、《人民文學》、《星星》、《詩選刊》、《中國詩人》、《揚子江詩刊》、《詩潮》、《海鷗》、《葡萄園》、《常青藤》、《珍珠港》、《雨花》、《邊疆文學》、《廣西文學》、《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數十種刊物發表詩文若干。著有詩集《鴿子的詩》和《瘋狂的鴿子》、《囈語與譫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