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榕城,奇熱,入夜,海風吹來,鱗次櫛比的水泥建筑群層層阻擋,層層散熱,清涼之風便成了燥熱之風。走過陋室斜對面的小巷,見小賣店的那位老伯將竹床、竹椅搬出,把一盆水猛地潑在過道上,地面上驀然竄起一道白煙,水跡迅速滲透、縮小、消失。
老伯坐在竹椅上,光著膀子,猛搖蒲扇,數位穿超短裙、踏船形厚底鞋的女子擺動手帕扭了過去,嚷道:“熱啊,熱”。
陋室處高聳狹小的半坡上,為孤立的二層磚木結構老樓。榕城多榕樹,亭亭如蓋,綠蔭匝地,長髯飄飄。此地則遍植楊柳,迎風舒展,此刻,柳葉垂直,竟紋絲不動。陋室內,無空調,無電扇,半床書,家徒“四壁”。
熱浪襲人,汗流如注,燈下看書,心亂,字跡飄浮。整齊劃一的方塊字如荷戟執劍者排山倒海而來,寫信,則落筆幾行便覺腕力全無;打開半導體收音機,流行勁歌只是一個勁地狂叫大喊;上街走走吧,又恐霓虹燈閃爍,迷失路途。
殘月如鉤,千里之外的梁野山麓,一灣綠水,竹林掩映處,是簡樸的農合,曬谷坪上,一盆木屑艾草燃起濃濃的煙霧,涼茶喝夠了,講古講今講夠了,夜深了,人散了,木屐在青石板上,鏗然有聲,空余池塘的波光在泥墻上晃動。
到家了,“吱嘎”一聲拴好門板,蓋一床棉被,伴窗外六月星光,聽山風陣陣,蛙聲一片,酣然入了夢鄉。
往日,在鄉間,在松下讀書,累了,抬頭望望無邊無際疊疊青山,忍不住想大吼一聲。如今,在夏夜的都市叢林里,迎面是層層燈海,熱浪陣陣,空間逼仄,煩躁難當,又忍不住想大吼一聲。走下樓梯,沖涼,復上樓,擁一件寬松的舊衣裳,泡一壺家鄉桃溪綠茶,躺在藤椅上,順手拿起一卷法帖。
法帖乃《三希堂法帖》,中國書店版,此乃清乾隆初年由宮廷編刻的一部大型叢帖,上溯魏晉,下迄明代,千余年中華瀚墨精華盡入囊中。三希者,《快雪時晴帖》《伯遠帖》《中秋帖》。
“三?!狈ㄌ鶠椴輹?,筆走龍蛇,云起云滅,筆意飛揚之間有汩汩清泉流淌心頭,好個“快雪時晴”!千載之上,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千年之下,日暮蒼山遠風雪夜歸人,“快雪時晴”,心頭是滿天彌漫的白雪和一抹艷麗和煦的陽光。
翻動厚實的法帖,目光又一下子被《蘭亭序》攝住了。哦,山水之秀,群賢云集,宇宙之大,品類之盛,世事維艱,浮生若夢。在超塵脫俗飄然世外的王羲之欹側、揖讓、提按頓挫的線條飛動變幻之中,暑氣退了,熱浪走避了,滿耳的喧囂不存在了,只留下會稽山陰的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以及暮春之初草長鶯飛一座孤零零的蘭亭。
突然,又停電了,四周安靜了下來,高樓群便跳蕩著點點燭光,一輪明月高掛樹梢,灑落細碎銀光,此時,我看到柳葉在輕輕飄動,夜深了,起風了。
(責任編輯 白 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