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楊酈
到現(xiàn)在,我仍是假想:要是沒有那次偶遇,我也許會和周小遠結婚,可上天偏偏讓我遇見了他,并且又動了情,并為此付出了失去幸福的代價。
那天吃過晚飯,周小遠打開電視,擁著我坐在沙發(fā)上。屏幕上電視劇正演到了緊張?zhí)帲覅s沒心思看,腦海里老出現(xiàn)白天發(fā)生的那件事。
突然,我聽到周小遠問:“你有心事?”他的聲音輕而緩,但仍嚇了我一跳,我穩(wěn)了穩(wěn)神,故作鎮(zhèn)定地說:“沒有呀!”小遠瞟了一眼我的手,“一定有,你干嗎不停地抓左手背?”我下意識地抬起手,左手皮膚上有一塊被撓紅的印跡。我想也沒想,謊話脫口而出:“今天去買防曬霜,老在手上擦,結果過敏了,癢得很。”
周小遠拿過我的手,在發(fā)紅處輕輕撫了兩下,不再說什么。第二天,他拿回了一支皮炎平軟膏。他這人平素不善說些甜言蜜語哄我開心,卻總會從最細微處給我體貼和關懷,我感動之余又為欺瞞他而內(nèi)疚。其實,我并非有意騙周小遠,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從西安到深圳快兩年了,過去的故事被我塵封在心底,無人知曉。那故事的男主人公叫海文。“新歡”周小遠從不知道“舊愛”海文的存在。
那天上午在帝王大廈我遇到了海文。海文離開我后,我曾無數(shù)次設想:假如有一天我們相遇了,我會微昂著頭,斜他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可真發(fā)生這種情況時,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對著我笑,而我的心在狂跳不已。他問:“你也在深圳?”我喉嚨發(fā)干,出不了聲,只好點點頭。“我現(xiàn)在也在深圳,”他遞給我名片,說,“我趕時間,記住聯(lián)系我。”
我攥著那張小小的紙片,靈魂出竅般地在帝王大廈里轉來轉去,忘了自己要買什么東西。走累了,便趴在五樓的欄桿上,從亮得照出人影的金屬桿上,我看見自己的臉上掛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我把臉埋在肘彎處,悲哀之感浸遍全身。原來,過了這么久的時間,我依然還是這樣地在乎他啊!
兩年前,和我相戀多年的海文提出分手,理由只有一條:他母親不同意我們來往。那個華貴雍容的婦人,不能容忍他品學兼優(yōu)前程遠大的醫(yī)學碩士兒子和我這個站化妝品柜臺的高中畢業(yè)地位低微的普通人結合。
與海文初相識的那一刻,他目光灼灼,直射在我不染鉛華卻光彩奪目的臉上。那個春日,我們公司在西安醫(yī)科大學校園設點促銷化妝品。傍晚,我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醫(yī)科大學時,除了帶走海文的那顆心以外,也收獲了少女初涉愛河時難抑的喜悅。
我們的交往很快便遇冰山。在他母親看來,有著如花美貌的我除了能滿足海文的虛榮心外,再無用處。美色是男人心頭的一株罌粟花,雖風光旖旎卻暗伏隱患,會有招人妒恨之災或紅杏出墻之恥。親情與愛情較量,被淘汰出局的是愛情。
三個月后,深圳一家廣告公司來西安招聘模特,相中了我,我揮揮手,并不瀟灑地跟他們走了。深圳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我也正年輕,應該向這它學習,忘記舊的,準備迎接新的。
周小遠就在那個秋天出現(xiàn)了。他是一家藥品公司的經(jīng)理,我為他代理的感冒藥做廣告模特。拍片休息時,導演走過來,一手遞給我飲料,一手居然大模大樣地攬住了我的腰。剛才,他和攝像師肆無忌憚地議論我的三圍已讓我很惱火,現(xiàn)在又這般得寸進尺。我“啪”地用力打掉那只手,同時把飲料摜在地上,厭惡道:“離我遠點!”
這個碰了釘子的男人有些下不來臺,惱羞成怒:“哼,裝什么正經(jīng)!你們這種女孩!”
這話耳熟,海文母親曾輕蔑地說過我:你們這種女孩!我,到底是哪種女孩?要一再地遭人羞辱?新仇舊恨齊上心頭,我攥緊雙拳,怒視著他,一字一頓:“你少惹我!小心我一腳把你從公雞踢成童子雞!”
劍拔弩張之際,忽聽旁邊有人“撲哧”笑了一聲,我扭頭,見一男人,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穿著白衣白褲。他不無譏諷地對導演道:“老趙啊,還站那兒干嗎,想變童子雞?不想的話,就開工吧。”導演訕訕地叫了聲:“周經(jīng)理。”瞪我一眼,氣哼哼地走了。
周經(jīng)理就是周小遠。他遞過一條毛巾,示意我擦擦被大汗濡濕的頭發(fā),“看你長得斯斯文文的,沒想到說起話來……”
“一點兒也不斯文,是不是?”我搶白一句,心里冷笑:斯文?在這樣的男人面前,讓“斯文”兩個字見鬼去吧!
廣告拍了五天。第五天下午,周小遠提出請我吃飯。我曾多次和年紀或大或小的老板們吃飯。餐桌上,他們色迷迷地盯著你,反復地問:“小姐是個人才呀,愿不愿來我們公司做秘書?”什么秘書?生活秘書呀?通常,我一邊剝著大蝦,一邊笑瞇瞇地回道:“我哪里是人才,一沒文憑,二不會打字,勝任不了秘書工作。”爾后,臉上做出十二分天真無邪狀。
晚飯進行到一半,周小遠喝下一口酒后說:“愿不愿意做……”
我剝著蝦,頭也不抬:“我沒文憑,也不會打字,無法勝任。”
“啊?”周小遠納悶且驚異,“難道,難道現(xiàn)在流行做女朋友必須有文憑,會打字?”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傻乎乎地瞪著眼睛,捏著光溜溜的蝦忘了往嘴里送。半晌,我問:“我們才認識幾天,你了解我嗎?”
“不了解。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你有潛質(zhì),你的生活不該這樣過,你不想有個更好的未來?去讀書吧,我?guī)湍恪!彼nD一下,又說,“我是認真的。”從來沒有人為我的將來考慮過,包括我自己。我輕輕嘆口氣,心里溫暖而感傷。此后的幾天,我一直思索是否答應周小遠。答應了他,生活便可衣食無憂,何況,他真心待我,并不是和我玩游戲。至于這個男人是不是我今生的最愛,已不重要,物質(zhì)感情雙豐收固然好,但兩全其美的事憑什么會落到我頭上?
三天后,我給周小遠回復,同意。
從此,我素面、直發(fā)、T恤、仔褲,開始做起某高校成人教育學院的大一學生,與此同時,也搬進了周小遠的四室兩廳的住房。他說,等我三年學業(yè)一畢業(yè)就結婚。
如果海文不出現(xiàn),這樣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可滿足了。
一個無人的下午,在電話機前徘徊了兩個小時后,我終于撥通了海文的手機。我并非蓄意背叛周小遠,我只是想跟海文說說話。這是我跟了周小遠后和海文的首次接觸,這一回也僅僅限于一般朋友關系,但慢慢地,我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推著,無可抗拒地一步一步偏離了軌道。坐在海文的小屋里,我們喝著酒,聊著天,我說,周小遠送我上大學,還給我買了一件繡花旗袍,3000多塊,同學們羨慕得要死。我不知說這話出于何種微妙心理,是不是想讓海文吃醋?海文不以為然地揚揚眉,我嘴里吐出周小遠三個字時,他并沒有從我臉上看到愛上一個人應有的欣悅與激情。海文拉過我的手,唇覆蓋上去。我百感交集。兩年來,這個男人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糾纏著我,令我淚濕枕巾……我閉上眼,不做抵抗,水與火纏綿至極。
我決定離開周小遠。他近日正為爭取美國一家藥品的代理權而忙碌,等他忙過這一陣,就同他攤牌。我不再大手大腳地花周小遠的錢,他給的現(xiàn)金,我都整齊地碼在床頭柜的抽屜里。上下學,也不讓他開車接送,寧愿自己擠公車,午飯也改吃大排檔。做這一切,我并不覺得苦,反而涌出一股重獲新生的快樂。
未及我找周小遠,他已同我攤牌。我找盡借口避免與他親熱,這種變化,他怎會察覺不到?一天,我放學回來,他陰著臉坐在客廳,茶幾上豎著一瓶喝了一半的紅酒。他說,坐過來,我們談談。“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我想,給我點兒時間,我會讓你愛上我的。”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悲傷,令我不忍看。“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好。”這話發(fā)自肺腑。自我搬進這房子,沒有一分鐘不受到他的呵護和關愛。就在幾天前,周小遠還說,等美國這筆生意做成了,春節(jié)便帶我去澳大利亞玩。“可我更愛海文。”我的右手開始控制不住地在左手上抓著。
“他向你許諾了什么?”周小遠沉著嗓子問。
“沒有,但我知道他愛我。我曾嘗試努力忘掉他,可我做不到,我愛他,沒辦法,我們分手吧……”我一鼓作氣說完,等著周小遠的反應。
周小遠緊抿著嘴,腮幫的肌肉劇烈抽動。死一樣的寂靜。突然,他“霍”地掄起茶幾上一只玻璃杯,使勁砸向對面的落地大插瓶,驚天動地的巨響。我一激靈,本能地往沙發(fā)里縮了縮。周小遠咆哮道:“你以為他會和你結婚?啊?兩年前不會,兩年后就會了嗎?要不要我把派人打探到的消息告訴你?他的新娘不是你,是一個集團公司老總的女兒!”他喘著粗氣,困獸般地來回走了兩步,然后摔門而去。
我一動不動,眼睛盯著胳膊上越流越多的血,剛才,一塊鋒利的碎片飛濺過來,劃傷了我。殷紅的血滴落在白色的褲子上,開出一朵死亡的花。我就這么看著……血在流。我希望它流盡,良久,起身,世界驀然一黑,我一頭栽倒在地毯上。
再給海文打電話時,我單刀直入:“你有女朋友?”他沉默了。我耐心地等。然后他期期艾艾:“她是我媽老同學的女兒,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不再有興趣聽下去,打斷他:“這么說,周小遠講的是真的了。”他又沉默。
臉上已是淚水洶涌。我不為自己難過,而是為周小遠,他怎么愛上我這個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蠢女人!以前,是別人扼殺了我的幸福,這次是我自己親手毀了我的生活。除了離開周小遠,離開那住了一年的房子,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我退了學,預訂了一張飛往西安的機票。那顆千瘡百孔的心也只有父母會收容了。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像一個哀兵,匆匆逃離深圳,一如兩年前離開西安。
現(xiàn)在的我和母親開一家小花店。生活單調(diào)平淡。一個下午,進貨回來,見玻璃桌上平躺著一封來自深圳的信,我拿在手上,遲疑片刻,拆開。看完后,我仔細把信疊好,塞進信封。母親在旁問:“是他嗎?說些什么?”我沒吭聲,往花籃里插著玫瑰。“啊?”母親嗓子有些發(fā)緊。我目光在盛開的玫瑰上停留,回答:“他想明年春節(jié)去澳洲黃金海岸游泳,問我是否愿意同行。”之后無語,破碎的鏡子能修補好,但痕跡總歸還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