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記者 王 博
記者 葉 邊
內容支持 金燦榮 賈西津
梅新育 張國慶
雷 頤

一個良好的現代社會結構,應該由三個領域構成。一是高效、政治中立、清廉、極端負責任的政府政治體系,二是高效、富有競爭力、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界,三是自我組織能力很強的、健康的公民社會。
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的進步為補償的。
一個多月來,先哲的這句話被人們反復咀嚼。
此次抗震救災,必將成為永恒的話題,長久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一個多月來,人們心手相連,同舟共濟。政府、軍隊、企業、媒體、民間組織、志愿者,還有每一個人,在不同的崗位,以不同的方式為救災竭盡全力。以巨災始,以大愛續,這是苦難的史詩,而在這其中,華夏兒女可以無愧。
2008年,中國奧運年,本應是中國人民的喜慶之年。但是歷史似乎要再次考驗中國。南方雪災、雪域騷亂、火炬風波、山東車禍,直到5月近七萬人猝然葬身地震。但在震災過后一個月再看中國社會,我們理解了溫家寶總理看望災區學生時在黑板上寫下的“多難興邦”四個大字。在這個沉痛的5月,確實有什么東西在良久孕育后破土而出。人們發現,在抗震救災中,中國正在靜悄悄地長成“公民社會”的雛形。
五月花開:公民社會在救災中崛起
志愿者:守望天使的故事
陳靜,中國人民大學學生,家在綿陽,離震中汶川只有95公里。由于馬上就要本科畢業,這個5月,她決定回家陪父母度過。12日當天,家里一切照常。下午2點25分,陳靜的爸爸如往常一樣梳理好頭發,穿戴好衣物,拿起公文包走出門去上班。三分鐘后,地震就發生了。
“地震持續的時間感覺特別長。我在狹小的空間里被甩得幾次撞到墻壁。媽媽很鎮定,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廁所的門,因為如果門被撞壞了,就出不去了。我們都已經絕望的時候,地震卻忽然停了下來……”陳靜說到這里,顯然心有余悸。
“我并非迷信,但我相信對于我爸爸,總有一種冥冥的力量在保佑。爸爸年輕時救過三條人命。爸爸只是按他的生活規律走出門去,地震卻在他走到二樓的時候才爆發出來。即便房子倒塌了,他也絕對來得及脫險。”陳靜堅信這是一種回饋善意的神佑。親身經歷了恐懼之后,她馬上想到會有無數人難逃此劫。于是14日,陳靜就來到綿陽市中心醫院當起了志愿者。
不斷有傷員運送過來。大多數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許多人更是已經血肉模糊。血腥味混合著泥土與消毒劑的刺鼻氣息,剛到醫院的陳靜一陣暈眩惡心,失明、失聰、失語,沉痛的悲傷瞬間撕裂她的心肺。她盡力抑制自己不去多想,只是默默地領取了代表志愿者的紅繩子系在手腕上。除了傷員,她還看到許多像她一樣的志愿者。她和他們一起工作,擦去傷員們臉上的塵土,幫助傷員們登記信息,迅速找到相對應的門診,并且安慰和鼓勵他們。
“最初我還想我真倒霉,為什么要從北京回去。后來我在醫院,我就想,我回來就是要幫助這些人的,我覺得這是我的一種使命。”
陳靜只是救災過程中出現的無數志愿者中的一位。她的話說出了志愿者們共同的心聲。只要是地震中存活下來的綿陽人幾乎都在為搶救傷員做著志愿工作。在醫院工作的志愿者們年齡相差很大,男的幫忙用門板抬運傷員,女的主要做護理工作。沒有參與醫護工作的人,也從家里做好了簡單的飯菜,煮了許多雞蛋,運送到醫院來。
“我變得更勇敢了。在災難來臨的瞬間,人真的很脆弱。但在受難的時候,人又真的很堅強。我相信好人會有好報,像我爸爸那樣。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希望能盡可能地去幫助別人。”作為“80后”,陳靜以前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打擊,這次災難顯然讓她成熟了。
類似陳靜這樣的故事,一個多月來人們已經聽說了許多。不僅是她,許許多多的志愿者都在救災行動中得到了升華和提高,志愿者精神也在這次大災中凸顯出來。
一個公民社會的出現
“一個良好的現代社會結構,應該由三個領域構成。一是高效、政治中立、清廉、極端負責任的政府政治體系,二是高效、富有競爭力、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界,三是自我組織能力很強的、健康的公民社會。希望我們中國社會未來走向一個結構健全的現代社會。如果這三個部分都齊全了,那么這個國家的現代化是指日可待的,它對人類的貢獻也是指日可待的。”
“從汶川地震之后的社會反應來看,中國的公民社會好像已經出現了。其表現之一就是出現了大量的志愿者,而且他們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是所謂的‘80后’。他們很年輕,但是行動能力很強,雖然互不相熟,但可以很快地自我組織起來。‘80后’的政治成熟度和自我組織能力,都遠遠超出我原來的預期。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中國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現代公民社會,而且比原來的預期要早一些。”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教授觀察震后一個月以來中國的救災行動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根據東亞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歷史經驗,在經濟飛速發展幾十年之后,會出現一個中產階級。中產階級是公民社會的物質承載者,但是第一代中產階級還不能等同于公民社會。公民社會的出現要進一步:這個中產階級得要有自己獨立的價值觀和判斷力,而且關鍵是要有自我組織的能力,建立NGO(非政府組織),采取跟政府、跟企業不一樣的行動。
而中產階級的第二代人,通常就會考慮一些更進一步的問題,就會有更多的權利主張,也有更多的閑暇來進行自我組織。這個時候就會出現公民社會。
金燦榮是美國問題專家,在他的研究領域中就包括美國的公民社會這個問題,因此他也長期關注中國公民社會的發展。他說,一位英國學者在汶川地震后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從政府和民眾在震后的反應來看,中國社會正在出現一種雄厚的“社會資本”,這對中國未來的發展至關重要。
公民社會與“社會資本”
金燦榮認為,一個健康的、現代的公民社會,有助于這個社會積累“社會資本”,而一定的社會資本又是實現這個社會政治現代化和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它不是充分條件,是必要條件。
“社會資本”概念是美國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共同創造的。金燦榮介紹了哈佛大學政治系教授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用社會資本概念對政治現象的解釋。
普特南的考察對象是意大利和美國。普特南發現,南北意大利經濟發展水平差距非常大。北部意大利到上世紀90年代初就已經達到歐洲最富裕地區的水平,而南部屬于歐洲比較貧窮的地區。這兩個地區的自然條件差不多,人力資源情況也差不多,通過嚴格的社會分析發現,南部意大利受高等教育人數的比例還略高于北部。大家在同一個國家,政治、社會、自然條件都差不多,為什么經濟發展會差距這么大?他最后得出的結論就是:“社會資本”不一樣。
在普特南的理解里,社會資本是由兩個方面的內容組成的。一是“超越血緣關系的社會信任”,簡單講,就是對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的社會信任。二是“公民參與”,就是公民愿意用個人的力量,包括時間、金錢、人際關系等參與解決公共事務。這兩個部分構成了一個社會的社會資本。“公民參與”在社會生活中的表現就是我們通常講的“志愿者主義”。社會信任和志愿者精神,構成這個社會的社會資本。如果一個社會擁有強大的社會資本,它就比較容易出現一個比較完善的市場經濟。如果這個社會有強大的志愿者主義,它就比較容易搞好民主。
南部意大利盛行的是黑手黨文化,看重家庭,但對陌生人極其不信任。所以,這個地方的人雖然聰明,但卻勾心斗角。而北部意大利則是“教堂唱詩班文化”,雖然大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定期到教堂唱詩班進行社區活動,就建構出了一個超越血緣關系的社會信任,于是就發展出了“公民參與”的習慣。南北意大利,政治制度完全一樣,人力資源基本一樣,自然條件基本一樣,但經濟發展會有三倍的差距,原因就在這里:社會資本不同。
在對美國社會進行考察后,普特南舉了這么一個例子:美國人很喜歡打保齡球,但與上世紀60年代相比,美國人打保齡球的方式有了很大的變化。原來是一家人一起去,跟社區的人一起玩,一起喝啤酒,這同時是個社交的過程。到了90年代,大家就變成只是單獨玩保齡了,玩了就走,沒有交往。這個案例講的就是美國社會資本的下降。
本來,美國是個社會資本極其發達的國家,這也是美國崛起的秘訣所在。在美國,人們一方面很獨立,強調個人主義;另一方面,它的社會團體又極為發達,非常具有自我組織的能力。原來互不相識的人們只是因為某個興趣點、某一種公共事務而走到一起來,這就是社會信任感,他們愿意把自己有限的精力通過社會團體(利益集團)的路徑投入到解決公共事務中。社會資本的發達被認為是美國的民主和市場經濟搞得比較好的內在原因。
但是,根據普特南的觀察,由于城市化帶來生活和工作方式變化,由于電視使人們參與政治的形式發生變化,美國的社會資本近幾十年出現下降趨勢。
根據金燦榮的分析,陳靜所代表的志愿者,就體現了中國社會正在出現的“志愿者主義”。只是陳靜還是單槍匹馬地參加到志愿者隊伍中。還有很多志愿者則以NGO(非政府組織)的形式投身于救災行動中。
社會資本與國家現代化
金燦榮
現代化在經濟上的表現就是有一個良好的市場經濟安排,政治上就是包括大眾參與在內的一個政治制度安排。各國都在爭取現代化的目標,但是最后的表現卻千差萬別。決定差異的有很多因素,包括運氣、自然稟賦、努力的程度,但從內部原因來講,就取決于社會資本的多與少。
從經濟發展角度講,有很好的社會資本,就意味著有很好的社會信任,就容易擴展信用,就容易搞好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本質是信用經濟。有了一定的社會信用,就可以設計比較復雜的經濟活動,市場經濟就會繁榮。
從政治角度講,政治現代化在不同的國家雖然會有不同的表現形式,但不管采取什么樣的形式,還是有一些共性的。就是說,在政治領域,政府應該是透明的、制度化的、對老百姓真正負責的。它必須有效地讓個人權利得到保障。如何使政府做到這一點呢?這就需要有一些制度保障。而制度保障的一個前提,就是老百姓必須是一個公民社會的健康公民。他不是那么自私,他關心政治,而且懂政治,懂得用恰當的方法行使他有限的力量。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有了健康的公民才有健康的公民社會,有健康的公民社會才有建立在公民社會之上的現代政治制度安排。它是這么一種邏輯關系。
2008,中國的“NGO元年”?
老慕和他的車隊的故事
金燦榮所說的社會團體或利益集團,也就是人們現在常說的NGO(非政府組織)。
在浩浩蕩蕩的志愿者隊伍中,有一些人像陳靜一樣親歷了人間煉獄,滿懷著幸存者對死難者的切膚之痛義無反顧地投身志愿服務;有一些人雖然沒有親歷汶川現場,卻曾有過類似的慘痛經歷,例如唐山地震的幸存者,時常遭遇水災并在年初遭遇特大雪災的湖南人民,他們志愿服務的要求來自將心比心的悲憫情懷;而更多的人,他們沒有經歷過大的災難,并不真實精確地知曉災難來臨瞬間的無措與恐懼、霎時與親朋好友天人永隔的凄苦與悲涼,他們僅是通過各種渠道得知了消息,他們的志愿服務僅僅憑著對生命推己及人的關愛,正如金燦榮所言,這是獨特的價值判斷。
這些人中有許多是自己去捐款或者獻血,甚至獨自進入災區直接參與救助、醫療、信息搜集等志愿工作,也有很多是以團體的形式出現,他們或者是曾因某個興趣點已經走到一起并經常舉行活動的團體,或者僅是出于對這次受災群眾的關心和愛護,為了形成更大的救助力量而結成的團體。這就是在這次救災中極大地補充了政府功能、發揮了很大作用的NGO,中國的民間組織。
老慕,中國傳媒大學紅十字會學生分會的負責人之一。在加入校紅會的三年里,老慕已經先后與多家基金會及關注孤兒、孤寡老人、流浪動物、希望工程、學術交流等不同領域的服務性NGO進行了合作。這次地震發生后,老慕又迅速組織他的紅會策劃了賑災義演、募集捐款、倡議獻血等活動。但他最為津津樂道的卻是和一支特殊的車隊運送捐贈衣物的故事。
在捐款獻血之后,老慕得知災后重建急缺各種實體物資,媒體又報道說阜成門四川大廈24小時接收募捐物資,于是就開始琢磨募捐衣物的事情。在跟四川大廈聯系妥當后,老慕很快展開募捐行動。同學們積極性極高,衣物募集得很快,也很多。抱個滿懷才拿得住的大捆,足足捆了30個。老慕又高興又發愁。上哪里弄車把這么多衣服打包送走?
一個年長的朋友給了他一個“北京高爾夫車友俱樂部”的網絡地址。老慕查了一下,這個俱樂部都是開大眾高爾夫的車友,當時也在組織捐款。老慕找到兩位版主的聯系方式,打了電話。版主建議老慕去論壇發帖,他倆幫忙頂貼。老慕于是在論壇里發了帖說明情況:“我們為災區募捐了衣物,但是我們在運送上遇到了麻煩,現在我們希望周末就能把衣物送到,大概需要四輛車,希望有時間、有精力、路線方便并且愿意的朋友來幫我們這個忙。”老慕留下手機號,并落款“中國傳媒大學紅十字會”。沒想到反響很熱烈,上午發的帖子,到下午老慕的手機就響個不停。很快就湊夠了四輛車。
“結果到出發那天來了六輛車,七個人。彼此并不認識,都是單線和我聯系的。車是同樣的型號,人卻很不同。有新婚的年輕人,有看上去30多歲的夫婦,住在我們學校對面小區的是一位特別可愛的阿姨,還有一個扮相特別酷的叔叔。這兩三年在紅會做活動,絕大多數時間還是在高校之間跟同齡人打交道,這次是和社會上的長輩聯系溝通,面對的又是很不一樣的人們,我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說是代表了一個人群。大家從來沒有表露出任何團隊的名義,但是大家的工作和彼此的默契,都讓我特別贊嘆。我們跑在長安街上,六輛顏色不一的大眾高爾夫,打著雙閃,排成車隊往前走,我坐在頭車的副駕駛位置,那種感覺,激動得都快瘋了。車隊在阜成門橋下重新列隊,然后一順繞進四川大廈后院。在那里幫忙的志愿者小聲地驚呼了一句:這是一個車隊!”
這是一個車隊!這個車隊,甚至他們這個車友俱樂部,算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NGO,他們沒有注冊,彼此互不相識,更沒有組織。但他們“只是因為某個興趣點、某一種公共事務而走到一起來”,散發著志愿者主義的精神光芒,與NGO的理念是契合的。
幾百個NGO參與了
救助和重建
實際上,在整個救災過程中,形形色色的NGO都參與進來了,起到了獨特的作用。而較早進入災區的,就包括一些諸如攀巖隊、車友會、戶外運動團體等“非正式”的NGO,他們有一些無線電設施和專業器材,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能夠在緊急情況下進入一些別人進不去的地方,因為是小隊伍,他們行動起來甚至比部隊還要靈活。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賈西津,長期從事國際NGO問題研究,擔任清華大學NGO研究所副所長。她更多地從NGO的角度看待災后中國社會的進步。她介紹說,震后有幾百家NGO不同程度地參與了救助和重建工作。
賈西津認為,NGO的興起,是市場經濟發展趨勢和社會發展需求的必然產物。無論在2003年“非典”,還是今年南方雪災中,NGO都有過積極的反應,但是捐款、救濟等活動遇到了明顯的制度困境。這次的震災爆發快、危害大、社會反應強,政府積極救災,對民間的行動也表現了相當的寬容,這也是NGO能夠參與進入的一個條件。
根據賈西津的了解,NGO在這次救災中參與的領域很多,一是物資的調配,包括食物、水、帳篷、醫藥等各種物資。二是幫助傳遞信息。地震之后,當公眾和媒體關注到某一個點、某一方面信息的時候,其他的點和信息很有可能也很容易被忽視,所以NGO非常關注這些容易被忽視的領域和群體,包括幫助尋找失散親人。三是作為醫療志愿者參與現場救助,包括普通的志愿者,幫助搬運傷員,護理照顧病人,協助政府在救治過程中的工作,也有一部分是專業的醫師。四是一部分心理工作者前往一線參與心理救助工作,對受災群眾進行心理疏導和心靈撫慰。賈西津說,NGO的工作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其參與領域比較細致、廣泛、個性化。比如對兒童、婦女、老人和殘疾人等這樣一些特殊群體的幫助。因為NGO本身分工是很細的,比如它是一個專門照顧兒童的組織,那么其在救助過程中肯定會有它自己的角度。
賈西津指出,1998年抗洪時期的社會募捐和志愿者參與,主要還是由幾家全國性的有官方背景的社團臨時動員,2003年的SARS危機和今年年初的南方雪災應對,NGO是“有反應沒舉措”。社會上也有議論:為什么在一些關鍵時候聽不到NGO的聲音,看不到NGO的行動。而在這一次的抗震救災中,中國的NGO真的開始行動了。盡管在能力上還是有一些欠缺,但是已經能夠形成一種有效的社會力量。

NGO的發展是一個
必然的趨勢
關于NGO,近年來中國公眾的了解也越來越多。賈西津介紹說,在中國,NGO組織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傳統上有政府背景的組織,例如紅十字會、慈善總會、青基會、扶貧基金會等;再有一類我們可以稱之為“草根”NGO,在國家民政部門注冊,有政府背景的組織和民間的組織,彼此之間也可能有聯系和合作,比如“壹基金”,就是紅十字會下面的一個專項基金,它與紅十字會的互動就會非常多。另外像“南都公益基金會”,其本身是一個企業基金會,平常從事流動人口教育、打工子弟學校等公益活動,這次也參與到了救災活動中來。
從登記注冊的角度來看,NGO可以分為社會團體、民辦非企業單位、基金會三種。從其活動領域來看,又主要包括了環保、艾滋病防治、殘疾人等社會弱勢群體服務,等等,這些組織的數量很多。另外還有一些數量不多、功能卻也是很重要的組織,比如思想庫、孵化器、社會企業,以及網絡等組織。前面所說的攀巖隊、戶外運動團體和車友會等并不是正式注冊的組織,但他們的群體相對固定,有一定的組織形式,可以被視為是草根NGO組織。老慕召集來的那個車隊,就屬于這種情況。
現在中國存在與發展的NGO基本上都是改革開放以后成長起來的。目前的發展非常迅速。賈西津認為,就中國的社會需求而言,NGO的發展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一個社會,經濟越發達、越開放和多元化,就越需要自下而上的組織秩序。現代社會的基礎本身是很多元、很活躍的,假如沒有這種自下而上的組織秩序,完全依靠自上而下的指令,那么它不僅對社會問題的反應性不夠,而且可能難以應對所有社會問題,僅靠自上而下的方式組織起來的社會存在較大的風險。
而現在面臨的最主要問題是這種需求能不能夠真正實現,讓更多的組織發展起來。NGO的發展是依賴于制度環境的,制度環境的發展應當是順應趨勢的過程,保障NGO更加平穩的發展,社會秩序也會向更平穩的方向發展下去。如果制度過度壓抑社會結社需求,就可能出現很多社會問題。
中國NGO的發展及前景
賈西津
地震抗災中NGO顯示出前所未有的行動力和作用力,是與中國民間社會的發展和能力積累有關的。近年來,不僅登記注冊的社會組織以年均10%的速度遞增,趨近40萬家,而且社區組織、農村合作組織、各種草根組織等形式越來越多樣。近年來NGO發展的另一個特征是企業和強勢群體的加盟,非公募基金會得以發展,它們不僅為NGO帶來第一批本土資金,而且吸納了大量的企業管理者或專業人士,其資源動員和組織能力都初顯新型NGO的風采。
現代社會是一個開放性的社會,結社本身應該是正常社會秩序的一部分。特別是在教育、醫療、社會服務等主體公共服務領域,應該有大量的合法性民間組織存在;同時,在公民表達、參與政治等領域,也應該有合法性的結社,這樣才能夠保證公民的結社權利。
在公民享有結社權利的基礎上,處理結社和社會秩序的關系,需要的是法律的“規制”,而不是控制。控制是指限制公民的各種行為,規制是指在公民的行為之間確立一些一般性的原則,比如誠信原則、決策責任原則等,從而保障公民行為的效力。對現代社會而言,應該是減少控制,加強法律規制。
企業的社會責任:老話題新含意
首要任務決不是在遇到
災害時的捐贈
按照金燦榮的說法,一個良好的現代社會結構,應該由三個領域構成。一是高效、政治中立、清廉、極端負責任的政府政治體系,二是高效、富有競爭力、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界,三是自我組織能力很強的、健康的公民社會。
帶來60多臺大型工程機械,幾乎與第一批解放軍救援部隊同時抵達災區的“江蘇黃埔再生資源利用有限公司”總裁陳光標,“要捐就捐一個億”的“王老吉”,再加上王石的捐款風波,網絡上流傳的“鐵公雞排行榜”……關于企業社會責任這個老話題,在震后再次被熱烈討論,而且熱度空前。
450多億元人民幣的捐贈熱潮書寫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捐贈發展史的新篇章。但是在商務部研究院副研究員梅新育看來,此次關于企業社會責任的討論固然是由震災捐贈所引發,但企業履行社會責任首要的任務,卻決不是在遇到災害時的捐贈,而是在日常生產經營過程中的實踐。
梅新育也強調,企業履行社會責任首重日常生產經營環節,并不意味著發生重大事變時候的捐贈不重要,而是相反。在一個政府不推卸責任、也能正常運轉的正常國家,政府是重大自然災難的主要救援者和主要責任的承擔者,但包括企業在內的社會上的慈善捐贈也是必不可少的補充,它不僅能夠補充政府財政之不足,還能增強社會凝聚力。他說,一個社會不可能永遠不遇到災難,我們不能指望上天不降災,只能指望遇到災難的沖擊時社會能夠作出迅速、有力的應對。如果一個社會沒有凝聚力,而是一盤散沙,也就談不上什么迅速、有力的應對了。
作為經濟學者,梅新育更看重企業在日常生產經營過程中履行社會責任,這包括以合格的商品和服務履行對客戶的服務責任,根據當時當地經濟社會發展實際情況,從薪酬、工作環境等各方面給予員工足夠的待遇和尊重,遵守國家環境法規,等等。他認為,在中國當前的現實下,尤其需要強調這一點。如果對企業、特別是私營企業和外資企業過度放縱,對他們中的壓榨員工、污染環境等問題視而不見,甚至百般袒護,這樣的經濟發展將注定是危機四伏、不可持續的。企業社會責任之類的話題在中國沉寂多年后于近年興起,蓋源于此。如果一家企業依靠殘酷壓榨員工、污染環境等手段賺取了大量不義之財,然后又從中拿出巨額捐贈,以此創造知名度,那么接受這種“帶血的錢”是對慈善事業和社會責任基本宗旨的巨大嘲諷。在這次汶川地震后的捐贈熱潮中,作出較大捐贈的企業中也未必沒有“血汗工廠”,其中甚至可能有地位很高的人擁有的知名企業。
對于企業履行社會責任與實現商業利益之間的關系,以及政府和社會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所應提供的條件,梅新育進行了深入的思考。
企業要對得起社會的期望和自身的地位
企業理應履行社會責任,那么社會對企業會有以及應該有什么要求呢?公眾輿論可以對企業進行“逼迫”嗎?
對此次捐贈熱潮中出現的所謂“逼捐”的說法,梅新育和金燦榮都談了自己的看法。
梅新育認為,捐贈無疑應當出于自愿,應當反對強迫捐贈,企業捐贈也應根據企業自己的情況量力而行。但某個個人或機構的行為應當與社會及公眾對其的期望相對應,如果其行為不能與公眾、社會的期望及其社會地位相稱,公眾有權利對之加以道德批判。道義規范原則之所以可以貫徹實踐,根本上還是需要輿論的壓力;如果否定一切輿論壓力,那么結果必然是所有的道德規范原則全盤崩潰,這絕對不是大多數社會成員所愿意看到的情況。企業捐贈方式可以多種多樣,但一定要考慮能夠對得起社會和公眾的期望和自身的社會地位。無論是知名企業還是名人,既然他們從社會給予他們的知名度中享受到了很多他人所無法享受的利益,那么就理當為此作出相應的付出。
金燦榮也認為,從法律原則的角度來講,捐款必須是自愿的,是個人行為,對任何捐款都要尊重,對不愿意捐款的,也不能采取任何法律手段來逼迫他。但是隨著公民社會的出現,出現了一種新的要求,即來自社會的,而不是來自公權力的一種壓力,這就是道德壓力。這個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的歐洲、美國也存在過。一些NGO也是每年對捐款進行大排名,叫“shame on you”(讓你丟臉),就是利用人們的羞恥感迫使其承擔社會責任。這其中最有效的例子就是比爾·蓋茨的轉變。現在比爾·蓋茨基金是全世界最大的慈善基金。中國網民的行為是自發的,但是與西方國家NGO歷史上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你有不捐款的自由,人家也有罵你的自由。這都是自由,都要得到尊重。如果你拒絕承擔道德義務,那你就要承擔這個罵名,承擔你的商業損失。
企業的社會責任與商業利益
梅新育
在正常的社會中,從長期看,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和商業利益是一致的,但有時會發生沖突。政府和社會應該做的是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讓履行社會責任與企業的商業利益統一而創造良好的環境。換言之,就是嚴格地督促勞工權利環境和社會環境。
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和股東利益之間同樣是對立統一的,在正常的社會環境下完全可以協調起來。企業必須向股東負責,力求利潤最大化,問題是如何才能賺取利潤。如果企業賺取利潤是靠無情壓榨員工,以至于員工紛紛對其棄而遠之,企業利潤從何而來?的確有一些人、包括一些股東,將企業的商業利益和社會責任絕對對立起來,而股份制企業的某些特點又助長了某些股東的這種道德風險。有報道稱萬科公司追加震災捐贈1億元之后,遭到某小股東起訴,聲稱此舉侵犯公司利益,此事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
在一家擁有多名股東的股份制企業中,長期股東把自己的利益和公司長遠的發展緊緊捆在一起,有的股東只是想到短期的分紅和短期股票炒作利益,如果一味追逐這種短期利益,必然與公司的長遠利益對立,換言之,股東短期利益和企業自身利益之間也有可能發生沖突。長期股東的利益和企業的長遠利益一致,因此也和企業履行社會責任一致;如果股東僅僅是希望攫取短期利益的禿鷲式的“掠食者”,那么他的利益和企業的長遠利益是對立的,因而也和這個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對立。政府沒有必要為后者提供支持,而應當努力和企業共同創造、維持這樣的環境,使得企業履行社會責任和商業利益能夠長久、全面地保持一致。
大社會需要大媒體
大媒體也是公民社會
不可缺少的
6月11日,中宣部、中組部和解放軍總政治部等聯合舉辦抗震救災事跡報告會。中央電視臺記者張泉靈,介紹了她和她的團隊在前線報道災情和救災工作所付出的艱苦努力,引起聽眾廣泛的反響。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觀眾在中央電視臺的救災報道節目中,經常看到這位女記者在救災前線的身影。
中國傳媒界在這次救災過程中的出色表現,全世界的觀眾有目共睹。盡管對一些媒體的一些表現有些批評,但人們在整體上對媒體的表現和作用頗為稱道。與以往的災情與救災報道相比,這次中國媒體的整體表現,讓人甚至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不能想像,沒有媒體,這次抗震救災活動怎樣進行。而且,中國媒體協調一致的能力、愛國心、社會責任感以及調動社會資源的能量,都令人矚目。
用張國慶的話來說,中國媒體表現出了強烈的責任心,無論是第一時間的報道,還是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不間斷的連續關注,無論是傳達信息,還是撫慰受傷的心靈、調動國民的積極性、表達國民抗震的決心,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且也被世界各國媒體和公眾認可,這也使中國媒體的報道成為世界看中國,跟蹤地震災害的一個主要窗口。這充分表現出中國媒體的責任心和能量。

新媒體,包括網絡、QQ、留言板、博客乃至手機短信等傳播手段,也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表達了普通民眾的一些想法,包括參與意識和決心,同時也傳遞了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關愛與互相支持,發起了全社會的救援和捐助活動,為失散的家人互相尋找提供方便,等等。這同時也向全世界表明了中國民眾這種抗震的決心,以及中國的人情味,中國的凝聚力。
而且,媒體在配合政府以及各界的救災活動中也起到了關鍵的作用。比如央視等發起了賑災募捐晚會,還有很多媒體請專家學者去談抗震救災、災后重建、心理救助,這就起到了傳遞公眾心聲的輿論先鋒作用,也成為了政府的好助手。
大社會需要大媒體,許多人都認識到了這一點。大社會催生大媒體,從這次救災活動中,人們欣喜地看到了這一點。而大媒體又是公民社會所不可缺少的,應當為公民社會的建立和成熟起到強大的推動作用。
最大的遺憾是仍然缺少
世界影響
供職于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的張國慶,與金燦榮一樣是美國問題專家,他的研究領域就包括美國媒體在美國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同時,他也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和體會通過中國各類媒體傳達給公眾。因此,他對中國媒體的發展也格外關注。
在談到中國媒體在這次抗震救災和促進社會進步中的作用時,張國慶先從美國媒體說起。他說,美國媒體在美國發展中的作用是很明顯的。它起到一種社會監督作用,有力地促進了國內各項事業的發展和制度的完善,很好地表達了民意,也幫助政府去完善自我,制定出更可行的、更受歡迎的政策,同時對外起到樹立良好國家形象、塑造良好國際環境的作用。所以,從建國開始,美國歷屆政府和領導人盡管也受到媒體很大壓力,但總是支持媒體發展壯大。因為他們有一個基本判斷:美國走向強大,必須有一個媒體的力量在支撐、在幫助、在推動。
總結美國媒體和中國媒體的發展經歷,張國慶認為,從這個角度來說,媒體在一個國家的發展過程中,不僅僅起到監督政府、傳遞民意的作用,還是幫助一個國家成為大國強國的關鍵性因素。對這一點,我們還需要有更深入的認識。
作為國際問題專家,張國慶還在中國媒體救災報道中看到了它在爭取國際同情和救災合作中的獨特作用。他認為,救災可以看作一個危機處理過程。危機處理本來是一個國內事務,但對中國這樣的大國來說,危機處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國際事務。這次救災過程中,中國媒體一方面是全世界了解中國災情和救災行動的途徑,一方面還是國際合作的途徑。一些國家的救援隊、醫療隊來到中國,還有很多國家和民間組織向中國提供大量支援,媒體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所以這已是一個很具有外交內涵的事情了。
張國慶進一步指出,除危機處理外,應該說對外交的影響一直都是媒體所扮演的諸多角色之一。一是有助于樹立一個良好的國際形象。二是可以作為一個國際交流的紐帶,使國外的民眾了解本國,同時使本國的民眾了解世界,也可以創造機會讓國內外民眾之間進行交流和碰撞,這本身也是在影響外交了。三是可以反映一些外交政策的變化。因為媒體是站在一定高度上的,和政府又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又獨立于政府,有自由的獨立思考的一面,有公正、客觀、有見地的觀點,這對政府制定外交政策是有幫助的,至少有助于使外交政策的制定更加健全,更加貼近民意,更有建設性。
從這幾方面來說,媒體對一個國家更好地扮演國際角色、獲得更多的國際支持,是能起到大的作用的。
在張國慶看來,中國媒體盡管進步很快、表現出色,但最大的遺憾就是在全世界的影響力不夠,與中國的大國地位還不完全相稱,這使得我們在抗震救災及其世界性的信息傳遞中所起的作用受到一定局限。抗震救災本身也是給全世界傳遞一個信息,傳遞中國民眾的愛國心、政府的行動力、軍隊的魚水情,以及媒體的責任感和社會各界的凝聚力,我們的媒體如果更強勢,就可以更好展示自己,這也有助于糾正一些西方媒體,包括西方民眾對中國的誤解,有助于創造對中國發展更寬松更有利的輿論環境。從這點來說,張國慶希望以此為契機,中國媒體能夠在政府和社會各界的支持下,逐漸“強勢”起來。媒體應該是政府的翅膀、民眾的喉舌,是國家發展的助推器。
中國媒體進步的原因
張國慶
應該說,中國媒體最近這些年的變化進步還是很大的。這主要有以下幾種原因。
一是技術上的原因,互聯網等一系列通訊手段、信息手段越來越發達,經濟發展帶動了這些技術取得驚人進步,使得中國媒體能量比以前大了。
二是與中國“入世”有關。“入世”一是使中國經濟發展更加迅速,實力增強,這對媒體的強大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二是“入世”后中國和世界更親密地接軌了,互通有無的程度更深了。中外媒體之間的互動就比較多了,國家間信息的交流,觀念的碰撞也多了,這使中國媒體改變了自己的觀念,能量增加了,管理上更現代化。
三是中國本身國力的加強使得人們的世界意識和以往不一樣了。國民本身素質的提高,國民眼界的擴大,國民胸懷的開放和國民生活狀態的進步,這一系列都體現在媒體上。媒體在報道中國發展的過程中更加成熟,內容更加豐富。表現出國民世界意識的提高,以及我們的大國氣度。
四是中國的大國意識更強了。由于在世界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中國國民對世界上的變化,以及中國在世界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個人在國際上的發展前途都充滿了期待,這種期待轉換成一種民族意識,就是我們說的大國性,大國民的國民性問題,這就要求媒體要更多地關注世界的風云變化,使中國整體的視野拓寬了。
政府應該是什么樣
雷 頤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文革”中的三次地震
在金燦榮眼里,良好的現代社會結構還應該包括一個高效、政治中立、清廉、極端負責任的政府政治體系。中國政府在這次救災行動中的表現更是有目共睹……
對災難的反應往往最能反映一個社會和一個時代的特點。今年恰好是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30年來,政府的執政理念和行為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這種變化在這次救災中得到充分體現。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雷頤,對此有深刻體會。當我們就此問題對他采訪時,他用三個故事回答了我們的要求。三個故事就是“文革”時期的三次大地震,將那個時代的特點暴露無遺。他說,如果將三四十年前幾次地震時的“抗震救災”與這次汶川抗震救災略作對比,不難看出政府執政觀念、社會結構的巨大變化和進步。
1966年3月8日河北邢臺地震發生時,中國正處在十年“文革”的前夜。直到地震發生后第三天,即3月10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才播發了新華社關于邢臺地區發生地震的消息。3月11日的《人民日報》頭版報道了地震消息,標題是《黨和政府領導人民大力救災》。3月12日《人民日報》報道,中央慰問團10日分五路到達地震中心地帶,對災區人民進行親切慰問。以后,又陸續報道抗震救災情況。周恩來總理在第一時間趕往邢臺災區慰問視察,這在后來傳為佳話,這次汶川地震后溫總理在第一時間趕赴災區,許多人因此想起了當年的周總理。但是當時周總理的活動卻并未公開報道。
當時的報道,已開始顯示“文革”特點,強調“突出政治”、強調“只要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就一定能戰勝災害,等等。3月14日《人民日報》一篇題為“天津上海支援邢臺地震區”的報道,就是以“以深厚的階級感情關懷受災人民”為副標題。沒有“愛心”,只有“階級情”。而周恩來批告赴邢臺“救災宣傳”的解放軍某部“在春耕春播、追肥澆水間隙中進行宣傳教育,決不要停止生產來參加學習”,已經冒了相當的政治風險。
1970年1月5日云南通海發生7.8級大地震時,“文革”已經處在高潮階段。直到1月9日,《人民日報》才發表了新華社的消息《毛主席林副主席親切關懷受災人民,當地軍民信心百倍地進行抗災斗爭》。這則消息只是籠統地說“我國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區發生了一次七級地震”,沒有具體地點,對災情只字不提,而且將震級調低為“七級”。其后,《人民日報》便再也沒有關于通海地震的消息。因此,當時通海地震幾乎不為全國人民所知。新華社這則消息,也是外國作出報道或詢問后,周恩來在外交部上報的有關材料上批示要由新華社發一簡要消息,以便回答各方詢問后,才不得不發。
同日《云南日報》的頭版頭條是《人民日報》沒有刊登的中共中央慰問電,但通欄黑體大標題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親切關懷我省災區人民”。同版還刊登了新華社消息。以后斷斷續續有關于地震報道,但版面位置并不重要、突出,其中還充滿了這樣的“話語”:“千條萬條,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武裝災區革命人民的頭腦是第一條……”后來有人回憶:當時“關于死了多少人,是絕對不能問的,誰問誰犯錯誤。”直到“文革”結束后數年,1982年民政部委托云南省民政局調查統計此次地震人數,才得到了15621人死亡的準確數字。
2000年1月,云南通海縣舉行大地震30周年祭集會,事隔30年之后首次在正式場合披露了地震中的死傷人數和財產損失情況,通海地震才廣為人知。當時的種種情景,許多舉措,確令后人難以置信。在災民最缺乏食品、衣物和臨時住房的時候,災區向國家提出“三不要”: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自力更生重建家園。源源而來的是各種“精神食糧”:數十萬冊“紅寶書”、數十萬枚毛主席像章和14萬封慰問信。云南省革命委員會辦事組秘書組1月9日電話通知:不搞捐獻活動,已捐獻的物品全部退回,集體的退給集體,個人的退給個人。
1976年7月28日唐山發生強烈地震時,正是“文革”“批鄧”、批所謂“右傾翻案風”的高潮。地震發生第二天,《人民日報》采用新華社通稿進行了報道:《河北省唐山、豐南一帶發生強烈地震,災區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線指引下發揚人定勝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災》。這則權威報道全文的重點是毛主席、黨中央和各級領導如何關懷災區人民,如何帶領災區人民抗災救災,等等,對災情只用“震中地區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失”這樣輕描淡寫的話一筆帶過,刻意回避了“生命財產”一詞。長期以來,災害的破壞程度、傷亡人數、影響范圍等不僅諱莫如深,而且屬于“國家機密”。在隨后幾天的《人民日報》上,7月30日的頭版頭條竟是與“抗震”無關的《是毛主席的光輝指示照亮了共大前進道路——江西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在斗爭中成長》;8月1日,也是第二版才有“抗震”內容,但卻是《十二級臺風刮不倒,七級地震震不垮——小靳莊人民在抗災斗爭中勝利前進!》,“十二級臺風”是指一年前鄧小平的所謂“右傾翻案風”,而小靳莊是當時樹立的“以階級斗爭為綱,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典型。

《深入批鄧促生產——支援災區多貢獻》、《抗震救災的現場也是批鄧的戰場》、《深入批鄧是戰勝震災的強大動力》……這些都是當時《人民日報》文章的標題。9月7日《抓批鄧促生產》文章寫道:“在任何情況下都堅持抓革命、促生產的方針,擺正批鄧、生產、抗震的關系。用批鄧帶動生產和抗震。”“二十多年來,我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不但是在同階級敵人,特別是同黨內資產階級作斗爭中,而且是在同自然災害造成的困難作斗爭中發展起來的。現在,個別地區發生了地震,多少一點困難怕什么。”唐山地震造成的那么巨大的財產損失、尤其是二十多萬人失去生命,在“那個年代”卻只是“多少一點困難”!
1976年8月號《紅旗》雜志發表短評《人定勝天》,寫道:“階級斗爭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偉大動力。……我們一定要響應黨中央的號召,繼續認真學習毛主席的一系列重要指示,以階級斗爭為綱,深入批判鄧小平反革命的修正主義路線,反擊右傾翻案風,發揚人定勝天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警惕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團結起來,奮發圖強,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向嚴重的自然災害進行斗爭。”
由于長期片面宣傳“自力更生”,宣傳“毛澤東思想是威力無比的精神原子彈”、“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可以戰勝一切困難、可以創造任何人間奇跡”,所以當國際社會紛紛伸出援手時,中國卻對世界說“不”,拒絕了國際社會提供的任何援助。……
社會巨大變化,
執政理念也發生重要變化
三個故事講完,分曉立見。雷頤簡短地總結道:在近30年間,中國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政府的執政理念也發生了重要變化。1979年末,在唐山地震三周年后,終于公布了死亡人數。以后,每當重大災情發生,救災就是壓倒一切最重要的任務。而且,在接受國際社會救災援助方面,一些觀念也漸漸發生變化。上世紀80年初,改革開放使國門初啟,開始被動接受國際援助,即不主動提出和要求國際救災援助、并有限接受援助。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對國際救援的認識也更深入。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中國紅十字會終于首次向國際社會提出受援請求。此后,在重大災情時接受國際社會的款、物援助已成慣例。30年來的許多變化,在這次抗震救災中更明顯表現出來。這些都是社會發生深刻變化的標志,更是以人為本、生命至上的具體體現。
必須善待這種發展
總之,隨著救災的深入,中國社會出現了許多明顯的新的跡象。而這些跡象在2003年“非典”之后、今年年初南方雪災之后,都曾顯現蹤跡。

梁啟超先生曾經總結中國人的毛病,就是“私德極其發達,公德幾乎為零”。幾十年過去了,隨著社會的進步,這種情形已經有了很大變化。金燦榮指出,這一次地震后中國社會的表現,可以認為就是公民社會的雛形,符合公民社會的標準,符合社會資本的標準。公民社會的標準之一就是,除了有一個中產階級,有一定的物質基礎之外,還必須有一些獨立的價值觀,比如說對人的生命的關懷、對社會的關愛,還有就是自己的獨立性,不等不靠,組織起來就去幫助災區的人民。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政府的職能和理念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已經從經濟領域有限度地退出了,現在就要求經濟界在獲得新的資源和權利之后必須要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同時,中國到了認真培植一個健康的公民社會的時候了。
“總之,我個人對公民社會在汶川地震之后的出現是這樣看的。第一,這是非常好的現象。它的出現比我預期的要早,而且這次表現還非常不錯。第二,從公民社會背后,我們看到了它蘊含的社會資本。這是值得我們欣喜和驕傲的。而且,我國正處在民族建構過程中。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中國’這個概念的感召力會越來越強。因為我們原來的小社區不存在了,這個時候人們可能希望尋找一個更大的社區來作為我們的心靈家園,所以,‘中國’這個概念的感召力與中國公民社會的上升是同步的。”
“我們的這個公民社會還處在初期階段,我們的社會資本還處在積累階段,必須善待這種發展。政府要善待,我們社會中人要善待,公民社會自己也要善待。”
金燦榮這樣總結了他對中國出現的公民社會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