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是一段友情

　　二十多年前，《我愛米蘭》這首歌很流行，至少在我的感覺里是這樣的，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每天都會唱一次，甚至幾次——這首歌。特別是華瑞，成天在哼似的——老師窗前，有一盆米蘭，小小黃花，藏在綠葉間……
　　華瑞比，我們班上所有的人都年紀大，在我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半大姑娘了。華瑞大紅大紫的燈芯絨外套上總是有來歷不明的印跡，她看不出確切顏色的褲子總是短于她的腿。一到冬天，華瑞的鼻子下還總是奔涌著出洞的“雙龍”。她太臟了，連同樣不整潔的我們都嫌棄她了，攔在巷子里捉弄她，對她“使壞”。
　　不過到了五年級的時候，華瑞就離開了學校。那時候，鄉里的孩子，特別是女孩子，又特別是作為長女的女孩子，輟學實在太平常了，所以，華瑞的離開更是沒驚起什么波瀾。其實我也不怎么喜歡她。最主要的，是她總低著頭，連看人的時候也只是撐起眼皮，露出難看的白眼。我喜歡干凈清爽、能跟我手拉手的朋友。只是，從小家里就讓我對人和善，我對華瑞壞不起來。自華瑞輟學之后，我倒成了她唯一聯系的人。
　　她會在放學后校門外的老槐樹下等我，有時候手里拿一截甘蔗，有時候是一個廉價的塑料發夾。那是給我的。我特受不了。我不想要她的什么東西。她總是嘴里說著再不帶再不帶了，但再次見面時她手里準又拿著點小玩意。有時候看到她在老槐樹下等著，我都幾乎想繞道而行了。
　　有一天，華瑞又站在老槐樹下。
　　我走上前去，說，有什么事沒?很驚異地看見她兩手空空。
　　華瑞說，今天，去我家吧!
　　我從來沒有去過華瑞家，我只知道她家住在小鎮后面山腳下的一間黃泥屋里。我說我不想去，還要回家做家庭作業呢。華瑞急了，拉過我的手說，去吧，我的米蘭開花了!我頓時來了興趣。我知道華瑞有一株米蘭，寶貝得很，只差沒整天抱在懷里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米蘭，只從“老師窗前有一棵米蘭……”的歌詞里想象著那是怎么樣的一種芬芳。
　　我跟著華瑞去了山腳的黃泥屋。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只是沒有滲風漏雨。華瑞帶我往里屋走，指著窗臺說：瞧，在那兒!我快步走過去，細致的小花掩映在綠葉間，說不出的可愛。華瑞驕傲地告訴我說，她昨兒晚上就有預感米蘭今天會開，果然應驗了。
　　“我的花漂亮吧?我的花漂亮吧?”
　　“漂亮，真漂亮!”我看著旁邊興高釆烈的華瑞，不由得生出羨慕來。我心里一動，說，“華瑞，你把它送給我吧!”
　　華瑞愣住了。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見她半天沒反應，加了一句，我說，華瑞，你以前不是送我很多東西嗎?我最喜歡你這米蘭了!又沉默了一會，華瑞抱起瓦盆，定定地看著我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了。只是你對我那么好，總是對我細聲細語的，我去找你你也不煩我，我也喜歡你。你那么喜歡，我送給你吧!
　　搬著米蘭回家的時候，我看到了華瑞眼里的戀戀不舍，心里有一瞬的不好意思，可一想到手中的花兒可以歸為已有，那一絲慚愧立馬跑了個沒影。我把米蘭擱在窗臺上。所有跟我熟悉的小伙伴都知道了我有了一盆米蘭這件事。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們這是我從華瑞那兒要來的。
　　連著幾天，華瑞都站在那老槐樹底下等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便是，“我那花怎么樣啦?”剛開始我還愿意樂滋滋地跟她說今天開了幾朵，昨天謝了幾辦，可是很快，我就煩了。不是都已經送我了嗎，還老問來問去的，算什么意思啊。而且，同學看我老跟一身破爛的華瑞走一起，已經開始笑話我了。
　　在華瑞第n次問我那花今天開了幾朵時，我對她說：“你怎么這樣啊，不就是一破花嗎?老問來問去的，煩死了!”
　　華瑞愕然地看著我。一臉不可置信。
　　我往前走了幾步了，又掉過頭來。說：“你以后能不能別來找我了?我還有事呢!”
　　說完，我漠視掉華瑞的表情，大步走了。
　　從那以后，華瑞果然沒有再在老槐樹下出現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心里也有淡淡的失落。沒有華瑞出現的日子也很平淡，整天只顧著瘋玩了。潛意識里，我覺得我跟華瑞是再不會有什么牽扯的了。直到華瑞的弟弟找到我。說華瑞病了，想看看我，而且，還想看看那一盆米蘭。
　　可是，在我踏進華瑞家的時候，面對的居然是鋪著白布的門板。而華瑞，閉著眼睛躺在上面。人再小也知道發生了什么。可是我無法反應。那個曾經跟在我后面的女孩，那個曾經老送我小玩意的女孩。那個會養美麗米蘭的女孩，那個事實上比我大卻老是聽我使喚的女孩，難道要被掩埋在黑暗陰冷的地底?我茫然地看著眼前忙碌的大人，看著他們抬著華瑞走向山坡，然后草草地將她埋在一個土坑里。而我，跟在后面，一直抱著那盆米蘭。
　　回到家里，我把米蘭放到了屋后。我不想面對它。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了華瑞。看到了她怯怯跟著我的樣子，看到了她受欺負的樣子，看到了她送我東西的樣子。我再沒有去瞅過那米蘭一眼，一年年任它榮謝。搬家時，老媽發現了院子角落的米蘭，異樣青翠，說是要把它弄到新家來。我一下想起了這盆米蘭，想起了它曾經的主人。我這才發現在我心里一直是內疚的， 內疚到都不敢去面對那一段友情(如果能稱之為“友情”的話)，
　　其實長大之后。我已經把華瑞看作是我的朋友了，直到現在，以及更久的以后，會一直是。只是華瑞她不可能知道了。或許在她心里，我仍舊是那個終于對她厭煩了的小姑娘。她應該是傷心了的。只是倔強地沒肯說出來。
　　
　　編輯　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