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場戀愛談到很尷尬的時候,父母來到深圳。他們是典型的候鳥型老人,季節一到,就會扛著大包小包的家鄉特產,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做臨時移民。
實話實說吧,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事情。一直以來,我叛逆、不安分,老是惹事,犯上不少要他們善后的錯誤,形象一般,得不到寵愛,是他們眼里沒多大前途的孩子。我跟父母的關系時好時壞,對他們,有著比較復雜的感情。我14歲開始離家出外求學,成長的秘密很少跟父母分享,心理上已逐漸有了距離。私下里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在缺少愛的環境里長大的。上中學寄宿學校時,看到室友的父親幫她掛蚊帳、辦報到手續,慈愛得讓我忌妒。而我一個人張惶地交各種錢,填各種表格,像只無助的兔子。待到上大學了,母親送我去學校,我已經暗地里嫌她多余了。這以后,找工作,戀愛,失戀,全是自己搞掂。無拘無束慣了,好不容易來到空氣自由點兒的深圳,還要對著他們的探照燈?!把我的戀愛疑難雜癥說給他們聽?不大可能。代溝嘛!
那會兒,父母只知道我電話很多,事情挺忙,吃飯吃得少,冷不丁一個電話就說不回家了。好不容易回趟家,父母都大喜過望的樣子。拖鞋、毛巾早都給我預備好了。飯桌上的菜照例又是自己喜歡吃的那幾樣。我想父母還是愛我的,不過表達方式單調而實際,都在飯菜里面。有時候,很想把臉湊過去親親他們,又忍住了。這么大的人了,這么隆重的儀式,還沒習慣。
我心里的事,他們哪兒知道??吹轿蚁?,心疼地盤問,我只說些老家的零碎枝葉,應景似的,心不在焉。我的戀愛正磕磕碰碰,兩人想在一起卻未夠火候,想分開又不容易。心里每天都在打架,糾纏不清。不痛快的時候,就糾集一幫善男信女,酒吧里會面。要不然就關起房門與女友煲電話粥,也不讓他們聽見。女友正談著另一場戀愛,各自麻煩不少,溝通起來比較容易。我和她都屬于浪漫一派,兩人都不可救藥地喜歡著各式公仔、蕾絲花邊,還有淑女屋的衣服。我們約好一定要在海邊的房子里結婚,新房里的落地窗前面就是藍天連著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要把這些說給父母聽。兩個現實主義者八成又會老掉牙地驚嘆:哎呀,這得花多少錢啊!
我正在思索著繼續還是結束這個愛情命題的時候.我的戀愛,它到期了。那時我正一廂情愿地忙于找各種各樣靠海的房子,看房是周末的主要休閑活動。那天下午,天氣不大好,大風大雨的,一切似乎都有預兆。跟父母一起去看頂樓的樣板房時,居然撞到了他們。那真叫冤家路窄,可容三個人并排走的過道上,我站在中間不動,他攬著女友軟而細的腰肢,只有側過身子,護著讓她通過。真可笑。我的女朋友成了他的女朋友,而我,還掏心掏肺地跟他們談各自的夢想。三個人沒有招呼彼此,他的笑容傻而僵硬,我已經不認識他們了。
電梯升到頂樓,淚水順流而下。28層的樣板房里,發展商設計1e5VBPfkt6fxB8NcbMkispFiu1/sKpHjXgsCeD1ZkKI=了酒吧,用酒水款待大家。我蜷縮在陽臺角落的沙發上,心里充滿了沮喪。愛情和友誼同時背叛,我一敗涂地。父親叫了啤酒。他有胃病,不能喝酒,而母親對啤酒過敏。但三個人端著三只杯子,你來我往,杯起杯落,我已經醉眼朦朧。我像個討債人似地發狠說:我想哭,我很煩,你們知道失戀的滋味嗎?你們了解過我嗎?
母親摸著我的頭,說:你這個年紀,感情煩惱免不了,但也肯定會過去。女兒,你就是這樣長大的。來,干杯!
平生第一場兩代人的喝酒,變成了三個大人的聚會。我邊哭邊喝,想一醉到底。躲在陽臺的角落里,斷斷續續,吐出了過往的戀愛情節,以及我對家的渴望,對婚姻的夢想,我的海邊的落地窗。父母都不說話.任由我胡鬧。母親說:女兒,雜志上說的,如果對方變心,真正損失的是他。因為,他失去了一個愛他的人,而你,不過失去了一個不愛你的人。
人群陸續散去,天一點點黑下來,28層高度的海風果然很大。風吹亂我的長發,哭完了,說完了,心情開始平復,恨和憤怒正慢慢散去。我昏昏欲睡。我沒有理由再要這套頂樓的房子,它有落地窗,能看海,是我夢想中的家,卻見證了我情場失敗的一役,是我情愛的海市蜃樓。
我收拾好心情,頭暈腦漲的,和父母準備回家。保安已多次和我們對講,說臺風將到未到,勸大家早點離開。父母看我的樣子,不忍催促,我們落到了最后面。海風吹得正緊,窗簾和吊燈在風里飄搖。
電梯的指示燈顯示它到20層的時候,燈突然滅了下去,房間里變成一片漆黑。老天真會選時間地點,倒霉的事情來得如此集中全面——停電了!
漆黑的樓梯口里,媽媽發出了尖叫。這是一棟僅裝修好了樣板房但未完工的房子!沒有了電梯也就算了,關鍵是沒有應急燈,無法照明。一時間,我們成了美國驚險大片中的電影演員,要做的事情就是脫險。父親翻翻口袋,找出一個打火機。軍人出身的他恢復當年的機敏果斷:“走!”
我們沿著樓梯口往下走,腳下是沒整平的水泥地、來不及清理的建筑材料,前后都是黑乎乎的。我酒力開始發作,嘴里咕嚕著,似乎很清醒,人卻癱成一團泥。母親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了。父親從另一邊架著我,大拇指摁在打火機上。打火機是街上隨處可見的那種,大拇指一定得摁在火邊的齒輪上才會亮。風吹火焰飄搖,他把打火機從右手換到左手,左手換到右手,燙得直呵氣。
母親跟父親申請:“打火機給我?!备赣H手一揮:“別耽誤時間。”
我們順著一路疙疙瘩瘩的樓梯,靠著打火機的亮光往下走。迷迷糊糊間,父親在與母親回憶他們的戀愛過程。他們嘛,老一套的談法,熟人介紹,組織定親,通信傳情,見面結婚。結婚三天后父親去了部隊,此后分居17年,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信倒是寫了幾大籮。父親小聲說:“他們這代人的愛情,像酒,熱烈、激動,傷肝傷脾,容易醉、容易醒。我們那時候呢,像杯礦泉水,淡,但止渴,是最好的飲料??纯次覀?,結婚三十二年零八個月了,感情嘛……”他哼起了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這是我長這么大以來走過的最長的樓梯。那可是28層高的房子!父親手中的打火機,從左手換到右手,右手換到左手,大拇指一直摁在上面。我甚至可以聽到“滋”的燒燙的聲音,也聞到了燒焦的氣味。盡管,我已經不太清醒。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聽到了保安氣喘吁吁的聲音。保安一手拎著應急燈,燈光下我酒醒過來,父親的左手拇指鼓起碩大的泡,已經被打火機熏黃了。右手大拇指已經在氣泡之后又被燒破,露出了里面紅紅的肉……母親抓起父親的左手放進嘴里,心疼地問:“痛嗎?”父親笑笑:“別吃我的烤鳳爪!”
我的眼淚再次順流而下。這是印象里父親和母親最親熱的場面,他們的愛簡單而直接,但也綿長而悠遠。樓道里,父親用打火機一直為我們做了一盞應急燈,讓我們走出意料之外的困境。其實,父母何嘗不是我生活中的應急燈?白天感覺不到他們的好和重要,只有在停電的夜里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而他們其實一直在儲蓄愛的能量。我一直錯誤地以為父母不懂得愛的表達,而他們,用樸實的行動,最生動地詮釋了愛情和親情。這以前,他們不曾淺薄地暴露,但一顯山露水,就讓你難以忘記,暖意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