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靈魂深處最后的那個眼神

　　女孩問，你說一個人死了她的靈魂會去哪里？
　　男孩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
　　女孩聲音悠遠，去最想去的地方，見最想見的人。
　　突然地，黎戈再次看到星光下艾唯潔白的臉龐，她說，你說一個人死了她的靈魂會去哪里？
　　他的淚，終于落下。
　　
　　1
　　
　　艾唯第一次遇見黎戈時是她最為狼狽的時候。
　　她在與紀培生的爭吵中奪門而出，腳上還穿著那雙桔色的拖鞋，在漸涼的初秋里，腳趾被凍得通紅。本來是歡歡喜喜等著紀培生的，她騙他說自己在外地寫生，卻把培生的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然后躲在窗簾后面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可她怎么也沒想到，紀培生是帶著別的女人一同回家的，艾唯躲在厚厚的窗簾里面覺得自己像一個白癡。
　　想著那情景艾唯的心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她縮在廣場的一角，目光渙散地看著來往的行人，一看就是三個小時，直到廣場八點的鐘聲敲醒了她。她揉揉凍得發麻的腳趾，掏出一個硬幣，那是買早飯時找的零錢，她隨手放在褲兜里，沒想到此時卻成了雪中炭，她得靠著它回家。
　　艾唯一邊往車站走一邊把硬幣在手中掂來掂去，一不留神就滾到地上了。艾唯急急追去，硬幣在一個人腳邊停下。艾唯撿起硬幣一抬頭就與黎戈的目光交疊，黎戈低著頭對艾唯笑，似是相識般。
　　一張年輕的臉，寂靜而溫暖。
　　艾唯有些窘迫地縮縮腳趾頭，從他身邊跑過。
　　紀培生就等在門口，一手提著艾唯的包，一手提著艾唯的鞋。他說你什么也不帶，要怎么進門？說完走過去把艾唯緊緊箍在懷里，擔心死我了！
　　艾唯什么也沒說，任他抱著，手在提包里翻出一串鑰匙，取下幾把放進紀培生上衣口袋里。她想此次離別后再不必相見，而他的房子，當然也無需由她來看管了。
　　
　　2
　　
　　黎戈確信艾唯是認識自己的。
　　每日下午六點艾唯都從他的音像店走過，她梳干凈的馬尾，走路總是精神抖擻的樣子。她轉頭往店里張望時總會給黎戈一個笑容，她笑起來特別甜美。
　　而事實上，艾唯只是在對著玻璃門上自己的側影笑，她就是這么臭美的姑娘。紀培生不在身邊的日子里，艾唯每天都會走兩條街去買提拉米蘇，她需要這種甜蜜的糕點給自己幸福與充實感。
　　提拉米蘇，請你把我帶到愛人的身邊。每每默念，既甜蜜又酸澀。
　　結束一段感情后艾唯很長時間不曾去買提拉米蘇。黎戈開始心神不寧起來，想著她那日憔悴的臉龐以及通紅的腳趾。他擔心她是否出事了，胡亂想著各種可能，竟有去尋找她的沖動。有時候想也許她只是厭倦那種糕點不再光顧，但一想到再見不到她，黎戈心里一陣空虛。
　　艾唯是在一個月后才去買提拉米蘇的，她的卷發懶懶地披著。路過音像店時，艾唯習慣性地扭頭，然后，她看到了柜臺后面的那個男人。
　　他正埋著頭細細地擦拭著碟片，神情專注，臉上有孩童得到糖果般心滿意足的笑容。
　　艾唯覺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便久久站立在門口。黎戈忽然覺得有雙眼睛在牢牢地看著自己，抬眼望過去，在看到艾唯的那一刻他幾乎驚慌失措，碟片掉了一地。
　　艾唯看著黎戈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他多么像一個被嚇壞的孩子。
　　
　　3
　　
　　黎戈在店門口貼了招聘啟事，小小的一張，毫不惹眼。他有預感艾唯會來，但又不是那么確定，直到艾唯笑盈盈地推門而入，他的整顆心才放下來。
　　這是艾唯的第一份正式工作。畢業一年了，她一直在家給雜志畫插圖，或是做一些零零碎碎的廣告。對繁雜的社會，艾唯一直有些不知所措。而這個安靜的店和像孩子一樣的店主，讓她覺得自在而安全。
　　工作無非是一些瑣碎的事情，艾唯卻充滿了熱情。拖地板擦玻璃，有客人進來便立刻換上最燦爛的笑臉，一刻也不肯閑著，直到黎戈喚她了才肯停下。走過去捧著他特地買來的奶茶笑咪咪地坐到一邊，陽光從通透的落地玻璃窗傾瀉而來，她的臉在一片金色里閃閃發亮。
　　黎戈的心突然變得柔軟起來。
　　某個早晨，陽光異常溫暖。艾唯把店打掃干凈后就看到黎戈買了早餐進來，他總是給艾唯買一些精致的甜點，用心寵愛著這個女孩。艾唯看到了提拉米蘇，她終于開始厭倦它的味道。可黎戈就那樣笑著看她，她只得裝出無限快樂的樣子。她看了看滿是陽光的世界，心中有了無限感激。她是多么感謝黎戈，給了她一份平常而自在的工作，讓她遠離了晝夜顛倒的生活。
　　她咬了一口提拉米蘇，眼睛彎彎地望向黎戈，他正在給碟片分類，嘴角掛著她最歡喜的笑。也許是這些吧，不知何時填滿了艾唯的心，滿得讓提拉米蘇也無味了。她這樣呆呆地想著，忘記了咀嚼。黎戈把碟片一張張放在架上，然后走到艾唯面前，他彎下腰伸手擦掉她唇角的奶油。不經意間兩個人的臉靠得那么近，黎戈甚至看到了她臉上細軟的絨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晶亮無比，黎戈埋下頭，輕輕地吻了她。
　　
　　4
　　
　　就要愛了嗎？
　　艾唯想著黎戈在她臉上留下的暖暖的吻，輾轉難眠。她抱著存錢罐使勁兒晃了兩下，那個孤零零的硬幣就在里面哐啷哐啷地響著。
　　提拉米蘇帶著她不停地經過黎戈，卻從未看到他，直到這枚硬幣才終于把她帶到了愛人身邊。
　　可是，離開紀培生才不過三個月啊？怎么可以這樣快呢？
　　艾唯抬眼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曾經蒼白的臉龐在規律充實的日子里日漸紅潤。她輕輕地對著鏡中人說，艾唯，你才23歲，你還這樣年輕，怎么就不可以再開始一段戀愛呢？
　　就這樣愛了吧。艾唯嘆了一口氣，臉頰緋紅。
　　相愛了，日子依然平淡如水，在愛人眉眼間尋找驚喜總是最愉悅的情節。
　　黎戈的心里卻開始不踏實起來。他并不是一個庸碌的男人，也曾有著大好的前途，卻突感疲憊，放下事業開了這家音像店，那時多少人反對不解他也未曾有過像此刻的動搖。
　　艾唯是在殷實家庭里千嬌百寵長大的女孩子，心事純白，常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需要給她豐厚的物質去維護她的單純。黎戈無法想象艾唯有一天為了生計擠公車朝九晚五與人算計爭奪受傷的樣子，他突然間明白了紀培生長年在外的奔波。
　　艾唯覺察出了黎戈的猶豫，她說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我要的不多啊。
　　可是艾唯，我是男人，我要給的不只是這些。
　　
　　5
　　
　　黎戈終于還是決定離開。
　　他聯系了從前生意上的一些朋友，準備從頭來過。
　　離開的前一夜，他與艾唯去看了一場電影，竟然是下片已久的《有人說愛我》，浪漫的名字，晦澀的情節，沒有完滿的結局。
　　艾唯在劇院里緊緊抓著黎戈的手哭了，走出劇院時眼睛都還紅紅的。兩個人沒有講話，在清冷的街頭默默前行。
　　黎戈想了很多，漸漸有些許擔憂，他怕艾唯會寂寞，怕艾唯會因寂寞離開。他胡亂想著，以至于艾唯說了句什么話也沒聽清楚。他急急轉過頭問，什么？
　　艾唯看著他笑了笑，說沒什么。
　　月光下，她的臉輪廓清晰。黎戈用力記下她的樣子，他說你會等我嗎？
　　當然會，等到死也要等你回來。艾唯輕輕地說，語氣堅決。她突然想起了紀培生，她對他是多么不公平，以前她以為只是寂寞作祟，原來是那愛原本淺薄，承擔不了等待。
　　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卻愿意等他到死。
　　她說你別送了，讓我自己回去，不然再與你多走一步，我就真的要舍不得你離開了。
　　黎戈放開她的手，看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口，眼眶潮濕，他怕自己也許會永遠地失去她。
　　
　　6
　　
　　站在登機口，黎戈不斷回頭。艾唯始終沒來，也許她正躲在某根柱子后面哭泣，她總是這樣，怕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
　　整個旅程，他都把報紙蓋在臉上睡覺。身邊的婦女正探著身子和別人討論昨夜的一場車禍，沒人看到他臉上的悲傷。
　　創業的日子異常艱辛。累到極致的時候，他眼前總是浮現出艾唯的臉龐，她似乎就坐在他對面，捧著一杯奶茶笑瞇瞇地注視著自己。想著她，什么都可以忍過去。
　　然而，他失去了與艾唯的聯系。是不是她在躲著他悲傷，還是始終在生他的氣？還是她病了無人照料呢？他終于忍不住回去尋她，不過一年的光景，那個小區都拆遷了，她的電話號碼換了主人。
　　她那么決絕，沒有給他留下一絲線索。
　　她是需要人疼愛的千嬌百媚的女子，又怎會為了他無謂等待？
　　黎戈冷冷地笑著，再次離開這個曾經有愛的城市。
　　32歲那年，黎戈的事業如日中天，可他覺得自己在迅速地老去，總是疲憊，不知道自己在為了什么如此打拼。
　　在又一家分公司開張的日子，他宣布結婚，同一個有著和艾唯一樣甜美笑容的女子。
　　突然，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艾唯。像是初遇時的樣子，不曾改變。他走了過去，遲疑地看著她蒼白的臉龐。
　　還是她先開口，一句輕輕的，嗨。
　　為什么要離開？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你過得好嗎？黎戈心里有一堆的問題，終是沒有說出口。只是淡淡的一句，還好吧？
　　艾唯沒有回答，她拂了一下額前的頭發，笑了笑說看起來，你應該很不錯啊。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有人在叫黎戈，艾唯說那你先進去吧，大家都等著你呢。
　　那，再見。黎戈說。
　　艾唯把一個硬幣放進黎戈手心，看了黎戈一眼轉身離開了。她沒有說再見，因為再也不會相見。
　　黎戈想著她最后那個眼神，心里一陣痛楚，那里面分明是深不見底的愛戀以及絕望。
　　
　　7
　　
　　黎戈開始回想離開的前夜艾唯到底對他說了些什么，可記憶卻是一片無力的空白。他駕著車駛過一座立交橋，左手拿著關于那年車禍的報道，那是很久以來他寧愿怨恨她，寧愿當她是真的離開自己，也不愿相信的事實。
　　那夜電影的對白在他耳邊清晰響起——
　　女孩問，你說一個人死了她的靈魂會去哪里？
　　男孩笑著搖了搖頭，不知道。
　　女孩聲音悠遠，去最想去的地方，見最想見的人。
　　突然地，黎戈再次看到星光下艾唯潔白的臉龐，她說，你說一個人死了她的靈魂會去哪里？
　　他的淚，終于落下。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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