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穿了條舊裙子

　　一
　　
　　她起初愛上他的時候，是愛他的執著。
　　在追她的男生中他不是最出色的，可是他堅持每天給她占一個座位，她來與不來，他都會早早地占下那個座位，靠窗的第三排，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和綠色。
　　柳枝綠了時，她接受了他。
　　畢業時，她不愿意回家鄉小城，說那里太悶了，還是外面的世界好。他就說，好吧。然后一起留了下來。
　　北京很大，大到隨時能淹沒他和她。
　　他們租了一間地下室，把自己包裝得很好的簡歷四處去投，不久，他去了中關村一家網絡公司，而她工作沒著落，今天給這家干明年給那家干，大學本科生到處都是，一個老總說，和蝗蟲差不多了。
　　那時他們一天吃很少的東西。
　　早晨起來她做飯，簡單的泡面，給他加上一個雞蛋，因為他要去坐地鐵上班。中午他的公司有午飯，她就隨便吃點什么。晚飯是最隆重的，因為有了大段時間，雖然沒有錢，可是她能把飯做得很香。冬天的時候，早早用小火燉上蘿卜，他回來時，就能聞到香味。
　　而他迫不及待做的事情不是吃飯，而是說，想我了嗎？粘上她的身，她嚷著癢，兩個人倒在那張二手床上，二百元錢買來的，吱吱地響著，無限的歡暢。
　　后來她終于找到工作，在一家鐘表行做會計，老板喜歡看她，她總是裝得極正統。這些，她沒有告訴他，怕他吃醋，這些天，他的臉色不好，回家也不擁抱她了，性事亦是少到一個月才有一兩次，后來才知道，他失業一個月了，因為冷，每天花三元錢到地鐵里取暖。
　　知道后她抱住他哭了。
　　他說，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來電話說想我想得不行。
　　她沒有說話。家里也催她回去，她的父母在小城中也算有權有勢的人，給她安排一家好單位不成問題，一家銀行正在招人，母親讓她回去面試。
　　好吧，她說，我也應該回家看看了。
　　那天他們早早睡了。她也知道，他回去不僅僅是看父母，如同她一樣，他的父母也能給他找一家好單位。
　　過年后他們都拖了很久才回來。他帶了很多板粟回來，是他家鄉的特產，她吃著板粟，突然覺得離他已經很遠了。
　　我懷孕了，她說。
　　早晨用試紙檢查時，她發現了兩條紅線。
　　她以為他會高興，但是他很緊張地問，不會吧？要不再去醫院看看？
　　她有點失落。他請了一天假，陪她去醫院，大夫說，沒有懷孕。他松了一口氣，幾乎自言自語，我說呢。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晚，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和遠方一個朋友聊天。她叫桃花一朵，她覺得應該是個女人。
　　她對桃花一朵說，如果你懷孕了怎么辦？桃花一朵說，那就去結婚啊。
　　結婚？是啊，她怎么沒想到，她可以和他結婚啊，只要有愛情，她不在乎是不是有房有車的。
　　半夜，她推醒了他，我們結婚吧，他干凈利落地給了她兩個字：胡鬧。
　　
　　二
　　
　　第二天，他們誰也沒提結婚的事。他仍然去上班，這次換了家廣告公司。而她也換了公司，鐘表行的老板想吃她的豆腐，她很委婉地說，對不起。男人說，為什么？現在怎么還有你這種女人？她平靜地說，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隨便的。
　　她是認真的，對這份感情，對這個人。
　　他的本命年，她親手繡了一個肚兜給他，那是她家鄉的風俗。可他竟然笑她土氣，他越來越挑剔，說北京人不好，說公司里的同事全是小市民，總之，他的抱怨比歡喜多。
　　不像她，看到春天來了就跑出去，摘幾朵小花放在易拉罐改裝的花瓶中。他慵懶地說，搞這些做什么？
　　春天沒有過完，他又回了家。
　　她隱隱約約覺得，他不會回來了，甚至北京這些東西他都不要了。
　　果然。
　　他來了電話，說是生病了，要在家里休養一段時間。她急得要去看他，而他說，不必了，我父母不愿意見你。
　　不愿意見她？我怎么了？她逼他說。他說了，我父母看不起未婚同居的女孩子，認為你靠不住，太風流。
　　她呆了。她風流？她只跟過他一個人，從始至終，而且那么愛他，多少苦也肯吃，多少罪也肯受，為什么他會這樣呢？
　　他沒有提出分手，但已經是分手的語氣。她掛了電話，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全濕透了，北京這個夏天太熱了。
　　后來，她打聽過他的消息，他的父母把他安排在了國稅局，找了一個地稅局的女孩子當媳婦，辦了幾十桌酒席，在當地頗為轟動。
　　真無聊，她想。
　　她也回了老家。沒了他，北京城再繁華有什么用呢？不久，她也去了國稅局。父母問她去哪里，她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說了國稅局，果然去成了，雖然破費了不少。后來，她成績優秀，通過考試到了省局，這于他而言，是一個震驚的消息，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居然成了他的頂頭上司。
　　不久后她也結了婚，老公是省高檢院的，一表人才，三年之內買房買車。同學聚會時，她開著寶萊出現，光彩照人，身材比從前要曼妙十倍，妝化得很得體，此時，她已經是一個處的副處長了。
　　
　　三
　　
　　此去經年，她和他，已經四年不見了。
　　都快三十歲了，他一直不得志，連個科長都不是，妻子還紅杏出墻，搞得滿城風雨。他有個女兒，孩子有點毛病，耳朵不好，四處去看病。
　　她以為自己會幸災樂禍，但最后卻是耿耿于懷。
　　接到他的電話時，她正開省局工作會議，她出來接了電話。
　　請問是哪位？
　　是我，他說，好久不見。
　　是吳喜悅嗎？是王力？她猜著。
　　你好呀，連我都聽不出來了嗎？她真的沒有聽出來，又猜了張三李四等人，一直到快猜煩了，她說，我還要開會，請問你是？
　　我是耿建。
　　她呆住了。他怎么可能是耿建，怎么可能啊？他的聲音怎么這么滄桑啊？聽起來怎么讓人覺得好像四五十歲了呢？她曾發誓，無論他在天涯海角，只要發出聲音，她必然聽得到，而此時她才明白，那些年輕時說過的誓言，只是誓言而已，與生活無關，與愛無關啊。
　　有事嗎？她態度居然這樣平和。
　　是這樣，他說，我們局里要人事改革，你看，我都快三十歲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說你和我們局長關系不錯……不要說了，她打斷了他，她已經明白了，謝謝你相信我，我會盡力。
　　她掛斷了手機，忽然覺得心頭一陣難言的擁堵。
　　幾天之后，在一個酒場上，她和那個局長打了招呼，局長說，是老同學吧？她開玩笑說，是老情人。
　　過了些日子，他果然提了起來，然后跑到省城謝她。
　　這是分別五年后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他仍然帶了好多板粟過來，她坐在他對面，安靜地吃著。那天，她刻意穿了一條舊裙子，她現在的生活，要比他強得太多。
　　他胖了，眼袋有些下垂，尷尬地笑著，點了一支軟包中華煙。她想，他就是這么虛榮，大概只有這一包中華，然后出門拿出來抽吧。
　　謝謝你，小白。他突然叫她小白。
　　她的眼淚差點就出來了。那時她沒工作，天天在家看動畫片《蠟筆小新》，最喜歡里面叫小白的小狗，于是他就稱她是小白，這個小白，已經多少年沒有被叫起了。
　　叫我家菊吧。
　　她的真名，范家菊。很好聽的名字，他沒有叫過，不是小白，就是寶貝，要不就是家里的。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她跟著他去酒店，進了門，他就抱住了她，然后抵在她肩頭哭了，哭得很傷心，像個孩子。
　　她麻木地站在那里，想，如果她還在北京漂著，如果她不是省局的領導，他會這樣嗎？
　　放下他的手，她倒了一杯水給他喝，他開始傾訴家里的不幸，老婆和人私通，為了給女兒看耳朵花了很多錢，父母不知體諒自己，買房子欠了一屁股債，單位里局長是狗屁不懂還要治人，同事個個俗氣得要命……一個小時，他一直在抱怨，一直在說別人的不是。她最后笑了，慶幸自己沒有嫁給他，否則，這樣的一個丈夫，真是讓人感覺郁悶。
　　時間還早，她卻要走了。外面已經在飄雪，有采買年貨的人匆匆而過，遠處有稀拉的炮聲，快過年了，多好啊。
　　過年有什么好，他說，多麻煩啊，東家走西家串，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最煩過年了，還要給人送禮，對了，你過年給局長送禮嗎？多大的禮份？……他自言自語地說著，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離去。歲月是多么無情，它可以蠶食掉很多美好的東西，那個在大二時給她寫“今日樓頭柳又青”的男子已經死了。
　　她想，如果他還打電話給她，求她幫忙當官的話，她一定會拒絕。
　　她不能幫一個無聊的人繼續他的無聊。
　　紅色的靴子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很寂寞，有賣糖葫蘆的老人過來，她花兩元錢買了一支，剛吃一粒，牙就酸倒了，然后，眼淚就下來了。
　　真酸啊，她想，在北京吃的時候沒有這么酸啊，這個城市的糖葫蘆，怎么會這么酸呢？
　　責編/高翔
　　E-mail:golddoo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