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北川記

　　
　　這天，開車從成都到綿陽，路上的車不少，有些還在右后鏡上掛著紅絲帶，在成都，這就表示送援救物資的志愿車。
　　
　　老段是我們進入安縣境內才碰到的，他的老家就在北川，他說這次回來就是為了尋親，可十個親戚里至今只找到一個叫李長青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大哥。
　　進入北川縣境，其實并沒有太明顯的標志，卻可以明顯地知道已到了北川——因為除了路邊那些被壓平了的房子外，還時時看得見有些路面整塊整塊的水泥已被震出原有水平線，也看得見山上的泥石流嘩嘩地向下流，甚至看得見路中央會有從山上掉下來的巨石，我們發現一輛尾號“316”的車癟癟地仰翻在山路邊，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一輛銀灰色的尾號“316”的車被一塊差不多有房子大小的巨石砸壞，樣子就像被大手捏過的易拉罐。
　　氣溫比山外冷，30多公里的山路越往前走就越困難，路面上出現很多不規則的洞洞，是山上巖石掉下來硬砸的，拐過一段凹進去的山崖時，輪胎軋在路面已有空響……除司機外，我們都小心地向上觀察，互相提醒有沒有看見山上的樹在動，因為樹動就可能有滾石下來。過橋時，也盡量不和其他車相同速度，因為我膚淺認為相同速度可能會引起共振，會讓已經很脆弱的橋塌掉。
　　突然，前面一輛警車上有人用喇叭在喊，“快掉頭，來了”，肯定是泥石流來了，我們飛快向來路開去，所有的車也一起往來路開去。
　　等了大約五分鐘，才知道其實是有一批剛剛從北川營救出來的老百姓來了，他們坐著卡車、客車，也有救護車，穿著很雜色的衣服來了。躺著或坐著，讓我們只看得見他們的臉，有的一臉血污，有的包著紗布，更多的人臉上毫無表情。
　　對面山上突然傳出很大的嘩啦啦的聲音，回頭看去是泥石流，高度大約有200米左右，從已經失去植被的山體上向下流，流到我們站著的公路河灘旁。我看見，泥石流慢慢而堅決地填裝著腳下干涸的河溝，往上漲著……
　　車上的人話越發地少了，繼續看山上的樹有沒有動，繼續躲避著路上的石頭，這時所有人的手機都沒有了信號，知道這次真的到達了那個地方，沒有外人能幫我們。
　　大約半小時后，前面狹窄得被山石夾擊的路上忽然出現了一大排軍車，有很多軍人在奔跑，有很多趴在地上已經成為二次建材的房子，還有因地震導致的火災發出的焦味，車不讓走，讓我們下車步行，我們按左右分工邊看著山頭有沒有石頭掉下來，邊踩著泥漿向前走……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后，來到一塊隆起的山坡上，向前望去，赫然地，四座灰蒙蒙的山中包圍著另一個圓圓的小山，到北川縣城了。
　　很暗的天色，很暗的山形，怎么都看不透的灰霧。災難的情形其實還沒有想象中明確。
　　走進北川縣城所在地任家坪，在泥濘中走了半個小時的我們一點兒都不英勇，倒像個散兵。
　　幾經解釋終于進入災情嚴重的北川一中，就是那所三分鐘就被淹沒兩千多學生的學校，建在山坡上，出事的前院看上去并不大，可不知為什么，那么近的距離我卻看不清眼前的情景，我甚至懷疑這不是事發地點，只聞到空氣中有些焦味。
　　有幾臺吊車和挖掘機輕輕地發出聲音，想象不出那么小的一堆瓦礫居然能埋住上千名之多的孩子，它那么小，最多一個半籃球場面積……很多軍人們正分幾撥輪流工作，看上去比想象中要平靜。
　　幾十個家長在哭，但已沒有了聲音，有個婦女一直在我身后走來走去，在我耳邊低聲說：“看見沒有，我看得見她的屁股、肩膀啊，但怎么拉她也拉不動，感覺到她的身體慢慢變冷了啊！”我也隱隱可以從瓦礫中看得見一些孩子的衣服和四肢，但因為卡得太緊了，很難拉出來，他們中間有的仍然活著。
　　老段沉默地和那些中年男女們擁抱，這些都是他過去的同學。北川一中是他的母校，他告訴我這里是整個北川最優秀的學校，很多縣里的干部都從這里出來，還有人考上過北大或清華。
　　從老段和他的老同學的交談中我得知：
　　劉寧的愛人是北川一中教工，她生還了，可女兒死了。邱治武那天在縣城里，他的妻子下落不明。宋波的妻子是一中的老師，與女兒一起被埋在地下了。金曉寧的妻子是一中老師，幸運生還，可他們在一中讀書的女兒卻死了……
　　軍人和營救隊一直緊張地工作著。
　　我問了很多被營救出來的群眾，他們敘述的共同點是：那天先聽到地下有很大的吼叫聲，然后劇烈地搖動讓人站都站不住，然后就在地下了。
　　李長青的敘述更為清楚一些，那天他午休剛醒，聽到窗外總有鳥在撲打窗戶，覺得很怪，想了想，還是把窗戶打開讓鳥進來，正在這時，大地響動，他慌忙跑到七樓頂上，從上面看見全城的房子都在往下倒，他就趴在樓頂平臺的地上，抓住邊沿，樓一層一層往下落，最后他落到地面上，但水泥和木材把他的腿卡住了，他使勁用磚頭才把卡住腿的東西砸碎，跑掉，但由于山體的滑坡導致四處灰飛，天變得很黑，下午兩點剛過就像晚上一樣，有很大的煙霧撲過來，人們根本分不清方向，很多人亂跑時就被山上飛來的亂石砸中，是這樣才死了的。
　　我站在山梁上看北川縣城，其實看不見所謂廢墟了，因為沒有廢墟只有泥巴和沙，還有水，只是縣城邊緣地帶有一些殘垣斷壁——這是因為北川縣四周有四座山，那天山一起往下塌，像包餃子一樣就把城給包了。據分析，也許由于山上的泥石流把左側一條河堵塞了，所以水又淹過來，從而形成現在泥和水混合在城市上面的樣子。
　　還有軍人。他們滿身是泥，漸漸從下面挖出一些人來，他們不可能使用大型機械，只能用手和小鋼撬挖，還要給一些暫時挖不出來的人講故事安慰他們，使他們在相對的心理安靜中爭取時間。
　　按照要求我必須撤退了，我們還得知以下情況：
　　在北川5月12日這天的大地震前十幾天，曾經發生過一次地震，感覺得到地在搖動，可許多人說“莫得事的”，所以大家就認為“莫得事的”。
　　（摘自《南都周刊》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