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還能堅持多久

　　當代詩人肖像·梁小斌輯
　　
　　梁小斌，１９５４年出生，安徽合肥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朦朧詩代表詩人之一。
　?。保梗罚材觊_始詩歌創作，早期詩作《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被列為朦朧詩代表。
　?。保梗罚材晔馨唷⒐粼娮饔绊戦_始寫作新詩。在黑板報上寫出《第一次進城》。
　?。保梗罚衬觌S知識青年下鄉運動到合肥市郊區向陽公社插隊落戶。
　?。保梗罚纺昊爻沁M入合肥制藥廠工作。日后因寫作“礦工三個月”被該廠下文除名。
　　１９７８年組詩《彩陶壺》在《安徽文學》１０月號發表，系首次公開發表作品。
　?。保梗福澳甑奖本﹨⒓釉娍缗e辦的首屆“青春詩會”。同年１０月，《詩刊》頭條發表《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等作品。
　　１９８２年《雪白的墻》獲全國中青年詩人優秀創作獎。
　?。保梗福材暾{入安徽人民廣播電臺文藝部任專欄編輯。
　　１９８４年提出“必須懷疑美化自我的朦朧詩的存在價值與道德價值”等觀點，組詩《斷裂》、《園丁敘事詩》在《星星》詩刊發表，引起爭鳴，評論家吳思敬認為，此詩是中國后朦朧詩的重要開端。
　?。保梗福赌瓿霭嬖娂渡倥姽年牎?。
　?。保梗福赌赀M安徽省計劃生育委員會《婚育》雜志社任編輯部主任，這期間，他跑遍了安徽的所有縣市，對中國民間的現狀做了廣泛了解。
　?。保梗梗衬甑街楹Ｖ鞒质⒃姇?。
　?。保梗梗贰玻埃埃茨昊睾戏试诎不障笮蝹髅轿幕邢薰竟ぷ鳎瑓⑴c電視連續劇《雪白的墻》拍攝，參與“中華炎黃圣火傳遞”活動。
　　２０００年詩人葉匡政、劉讓從詩人葉輝處獲得梁小斌思想隨筆手稿，這部裝在信袋里的手稿已被剪刀裁剪成一堆亂麻，葉匡政與劉讓先生整理這些手稿極感震撼，遂下決心要把它整理成書。
　?。玻埃埃蹦瓿跛枷腚S筆集《獨自成俑》出版，該書被《南方周末》評為年度好書，被中國現代文學館作為文獻資料收藏。
　?。玻埃埃蹦晁枷腚S筆集《地主研究》出版。
　　２００４年１０月在北京一家圖書公司工作。
　　２００５年２月被中央電視臺評為中國首位年度桂冠詩人。
　　２００５年思想隨筆集《梁小斌如是說》出版，該書被《新京報》列為年度推薦書目。
　　２００６年１月，梁小斌接受香港鳳凰衛視中文臺采訪，梁小斌說，從我寫作的生涯開始，我就將艾青等人的詩歌作品視為我詩歌寫作的座右銘。
　?。玻埃埃纺戢@中國首屆“詩探索”獎。
　　現居北京。任《詩歌月刊·下半月》特約編委。
　　
　　
　　福祉
　　
　　就像古老故事里撒謊的孩子那樣，
　　我曾經用童聲驚呼：
　　失火啦！
　　迎面而來的聲音在問：
　　趕快報告，火在什么地方？
　　火，還能在什么地方？
　　就在一堆雜草上。
　　
　　我要讓四處奔跑的人拚命猜測，
　　火苗在雜草間燃燒的形狀。
　　那壯觀的救火場面即將來臨。
　　被我踩住的帆布水管伸向遠方，
　　連水都堅硬得如同鋼鐵一樣。
　　
　　但是，現在火苗太小，
　　你們過一會兒再來吧。
　　我怎么好意思鄭重報告，
　　火苗正在雜草上恣意玩耍。
　　你看那沖天的火光至今仍未讓誰看到，
　　因為你得交代出著火的地址。
　　雜草還不是著火的地方，
　　根本不是。
　　
　　我已變老……
　　這寂靜之火此刻正照耀我的心上。
　　我指向火的福祉，
　　你們快來吧。
　　
　　擊鼓人的叩問
　　——觀安塞腰鼓所記
　　
　　是心動催發了滿坡的鼓聲
　　是否是從我胸口扔出了帶響聲的紅色石頭
　　引來年輕的后生和美麗的婆姨
　　和綢帶一起開始扭動
　　腰間兼有鼓聲
　　我是心動的持有者
　　自古就說心動推舉旗幟飛揚
　　你聽那鼓聲震得我心頭酥癢
　　酥癢像一群綿羊爬上了山岡
　　鼓聲漸緩，又像羊在舔鹽
　　眼看就要滿山散開
　　現在我要咬緊牙關讓心動加速
　　讓他們痛得滿地打滾
　　
　　擊鼓在我
　　現在你觀看到的龍飛鳳舞正是我的心絞痛
　　更有婆姨緋紅
　　代表著我的喘息人生
　　我們所說的那么一種心頭很累
　　從擊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態里得到證明
　　鼓聲開始細碎
　　那么我們就休息一會
　　讓這心動的星形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窩
　　
　　我想請你們把鼓聲平息
　　我要把你們的姿態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響
　　因為你今日聽到的
　　只是昨日我們敲擊的回聲
　　明日的響鼓
　　你將無心聽到
　　你的胸膛里裝的是拳頭
　　是一種可以伸展又收縮的堅硬石頭
　　
　　剛才你看到我們都在前仰后合
　　不是你所想的我們正接近最后的跌倒
　　這姿態是我們擊鼓人的本來神態
　　你的心動會最終停止
　　我們的鼓聲還在
　　
　　婆姨不會跟你走，仍在我們的腰鼓隊伍中
　　我們從沒有學習過停止
　　不懂得如何照顧你的心
　　你實在很累
　　我們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遠
　　到有鼓聲的地方去
　　至此，我方知
　　我根本不是擊鼓人
　　
　　 沉重之物
　　
　　雨靴踏到公共汽車的踏板上
　　我下車時，腳跟的震動引起鼻梁上的眼鏡
　　像休眠的爬蟲
　　活動了一下
　　時至奔波了一天的晚上
　　眼鏡也有重量
　　
　　反正天已經黑了
　　眼鏡也不需要再戴在那兒
　　我把眼鏡拎在手上摸索著走路
　　
　　我陶醉在這無比生動的舉止中
　　我所拎的也是沉重之物
　　記住這一天晚上
　　白天里究竟忙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剩下我拎著眼鏡走路的樣子
　　我對我自己看得
　　很清楚
　　
　　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里
　　
　　我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里喊過
　　救命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面
　　
　　開始我的聲音只是喁喁私語
　　和我逐漸下沉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身體的旁邊漂浮著木板
　　木板上放著默默無語的面包和鹽
　　一聲救命，是我向世界發出的心聲
　　從太陽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繩索
　　迫向聲音，迫向這迫于靈魂的語匯
　　這能夠在全世界流行的語言
　　
　　當救生圈般的云朵向聲音的發光之處
　　圍攏過去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面
　　
　　干凈還能堅持多久
　　
　　父親病重，比他扛過的桿槍還要重
　　我去病床為他擦擦背
　　我是有生以來頭回繞到父親的背后
　　父親的背后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地方的名字
　　而不是肌膚
　　他指向客廳的語錄要我背誦
　　任何偉岸只要看到他蹲著就會產生深深的憐惜
　　我像個學徒，從擦拭他背后的藥柜開始
　　碰響茶杯蓋子，父親你醒醒
　　我擰緊白毛巾，站直了身子往臉盆滴水
　　聽到滴水聲，父親的脊背就動彈了一下
　　我在參觀這塊脊背
　　聽說上面有被黑心板凳砸過的留痕
　　父親不說
　　我在此讀到了最初的版本
　　父親在形勢一片大好的防空洞里讓磚頭碰到
　　那天，他碰巧把安全帽戴在了頭上，忘記了脊背
　　此處也有記載
　　父親還有言說：他當警衛員給首長剝花生，是站著剝
　　從花生地里飛來了子彈劃過了肩頭
　　父親蘇醒，桌上全是花生殼
　　首長在安慰：你傷得不重
　　花生米一顆不少，你很守紀律
　　我把脊背上的白汗衫往上卷，像在卷書頁
　　卻是沒有找到彈痕
　　不在肩膀上就在耳朵旁邊
　　父親，我還要幫你擦擦耳朵
　　也許彈洞又躲到了父親脊背外的地方
　　父親從昏睡中醒來
　　“行了，不用再擦了，你去把你大哥喊來”
　　他拉平了襯衫
　　我的父親一定有好幾塊脊背，肯定
　　他把最好的那一塊
　　帶槍傷的那一塊留給了大哥去擦
　　大哥曾是解放軍
　　他可以看到父親脊背蘊藏的意義
　　偉大的槍傷
　　大哥和父親說了許多話
　　我給父親擦背擦得最干凈，也最仔細
　　要把干凈舉在頭頂
　　就可以不再去病房了
　　干凈還能堅持多久
　　
　　盈盈的笑容
　　 ——給小卓
　　
　　第一次被你的笑容所打動，
　　是在手牽手登上天安門的那一刻。
　　就像宮燈下的兩只向日葵，
　　抬起面龐，只聽到屏幕上檢閱大軍的刷刷腳步。
　　我們心情莊重，
　　忽然有共同的心愿，
　　應該向天安門城樓下的人群招手。
　　回報愛情的歡呼。
　　我們憑欄而望，
　　卻不見朵朵面龐，
　　也沒有看到長安街上車水馬龍。
　　我仔細回想，我拾階而上時的那種從容
　　是我自豪地在領著她走，
　　君不見，
　　我們卻把正午樓當成了天安門，
　　在我為迷失而羞愧的時候，
　　是小卓猛然旋轉到我的背后，
　　我回首，
　　她憑欄如故，
　　向我送來了盈盈笑容。
　　此刻，我愛上了這盈盈的波浪，
　　在我頭頂的天空，她像救生圈那樣光輝奪目，
　　比宮燈還火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