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事尋常,大喜深悲味最長,
最是人生龁處,是悲是喜費思量。
——柯靈(1996年)
一
柯靈先生離開我們忽忽已五年有余,每次想起這位尊敬的文壇前輩,必定會定格在《文匯月刊》二十年前一幅作為封面的照片上:背景可能就是他寓所面前的復興西路,滿地蕭蕭黃葉,柯靈先生披一件夾大衣,斂眉凝目,神情莊重,若有所思。這是我看到過人物肖像中最不易忘卻、也是最好的一幅,好就好在它準確地表現老人晚年的心境,而又給人以深邃蒼涼、余意不盡的美感。
上世紀90年代初,我有半個月左右曾臨時借住永福路上海電影廠文學部寫稿,恰好柯靈先生在三樓長期借用一間寫作室,他每天上午必定從附近寓所信步前來,避開一些上門的不速之客,到此處閉門寫作。我偶爾上樓去看望時,他便娓娓講述著手寫《上海百年》巨著的打算,又擔心可能來不及完成這部長篇,對不住上海。我勸老人不妨推辭一些不相干的訪問、索序之類的應酬,以便集中精力和時間動筆,他微微苦笑,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有的推也推不掉,沒有辦法呀!”我知道,那些都是上海本地的作者或是有關上海的著作,他不便推辭或者推也推不掉的。老人幾乎與世紀同齡,一生的大部分歲月都在黃浦灘頭度過,親眼看見、親身經歷這座大都市的滄桑巨變,上海的百年風雨,數不清形形色色的人物,說不完光怪陸離的事件,在他都是如數家珍的。
關于上海,柯靈先生在本世紀初為《上海名人》一書作序題為《上海大夢》文中,有一段頗具華彩的文字:“一百五十年來,上海的傳奇色彩,在世界名城中是獨一無二的。五口通商,春申江畔一片沉睡的土地,驀地一變,成為喧鬧的十里洋場。鵲巢鳩占,喧賓奪主,從此華洋麇集,五方雜處,人口爆炸,形成一個世無其匹的生活大舞臺,卜日卜夜,演繹各種大悲大喜,又悲又喜的戲劇,文戲武戲,正劇鬧劇。‘三言二拍’無此驚奇,‘莎氏樂府’遜其爛漫。而角色之繁復,人品之雜,生旦凈丑不足范其型,三教九流不克盡其性。司馬遷之無韻離騷,難以傳神攝髓;毛澤東的階級分析,不能完全概括。一部洋洋灑灑的二十五史,不可勝數的稗官野史,未見有如此大開大闔,詭譎多變的神話世界。抗戰八年,上海和祖國大地一起經受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大一次暴敵入侵的磨煉,抗爭之激烈和勇猛,鮮明地表現出上海性格的閃光。上海淪陷,在最野蠻的敵軍武力統治下,也能維持其畸形繁榮,人口密度有增無減。四五十年前,歷史翻開新頁,‘天翻地覆慨而慷’,上海人驚喜若狂,卻依然沒有改變其禍福休咎、悲歡離合不能自主的戲劇式命運,直到山窮水盡,柳暗花明,出現改革開放的境。現在上海的繁華,已經遠遠超過舊時形容洋場風光的‘火樹銀花,城開不夜’,只是精神領域,在卷天席地的商潮沖擊下,沉渣泛起,在許多場合,反而顯得更加張揚無稽了。”
柯靈先生大手筆,只用短短四百字,就對鴉片戰爭一百五十年來上海的歷史作了準確而生動的概括,也體現他對百年上海真摯而深切的情懷和殷切的期望。他曾不止一次說過,自己最熟悉而且難以忘懷的,是30年代和抗戰初期到淪陷時期的上海,特別是“孤島”四年(1937年11月12日到1941年12月8日),他總是時刻縈懷,有永遠丟不開的“孤島”情結。
二
世紀之交,上海幾位朋友積極籌劃出版一套《上海四十年代文學作品系列》,[注] 得到上海書店出版社熱情支持。這個打算,很符合許多40年代在上海的文學愛好者以及像我這樣在“孤島”時期開始接觸文學的人的心愿。我有幸參加編務,分擔編兩本中篇小說。第一次聚會時,大家不約而同建議請柯靈先生擔任這套系列的名譽主編,請他寫總序。在我們心目中,他是不二人選,因為他對上海40年代尤其是“孤島”時期和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最熟悉、最鐘情,患難與共、生死以之。
柯靈先生當時已屆九十高齡,而且多年臥病,但是仍然慨然應允,可惜編輯工作積極進行時,老人竟駕鶴西行,未能寫總序。最后只好由編委之一沈寂兄根據柯靈先生生前幾次口述意見,記錄整理成卷頭語:
編選《上海40年代文學作品系列》這套叢書很有意義,也很需要。人們對上海40年代的文學創作缺少應有的重視。這套系列的出版可以彌補中國文學史的一段空白。
(1999年9月8日)
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化界,情況非常復雜,然作家陣容涇渭分明。文化漢奸和附逆文人鼓吹“大東亞和平共榮”,而有民族氣節,堅持愛國立場的新老作家,置生死于不顧,千方百計,發表揭露罪惡,反抗強暴的作品。
(1999年12月27日)
選擇有代表性的作品,主要是反映40年代現實生活,也可以有借古喻今的歷史故事;作品不拘風格,一定要具有較高的文字水平。要以上海為背景,也可以擴至其他地域。尤其是上海勝利后,內地作家來滬,他們的作品背景和題材更廣泛,足以反映全國人民對反動統治的不滿和對抗。
(2000年3月14日)
“系列”要做到“作家多,作品好”。讓人們知道40年代的上海有廣大的作家陣容,也發表了許多有積極意義和寫作水平很高的優秀作品,是無愧于時代的文學寶地。這也是編纂這套“系列”的意義和目的。
(2000年4月3日)
這只是柯靈先生對編輯《上海四十年代文學作品系列》這套叢書的意見。從50年代到90年代,他寫了許多有關上海“孤島”時期和40年代文學的評論,介紹、回憶和序跋,對“孤島”時代的文學有過許多精辟的論述。我們幾個人正是本著老人的指點,認真地閱讀和挑選半個多世紀前的作品,兢兢業業地從事這項“彌補中國文學史上一段空白”的工程。那段時期,大家好像都返回到上個世紀40年代,回到那個極不尋常而又極為難忘的歲月。對我個人來說,也是開始練筆學步,蹣跚地走進文學園地的年代。參與編務的好幾位朋友當年都先先后后、程度不同地受到柯靈先生的關懷和扶持。飲水思源,他們總難忘培育之恩。使大家哀傷不已的是:2000年4月這套系列問世之時,柯靈先生未及看到,他已經駕鶴西行了。
我自己雖然中學時代就讀過柯靈先生的散文集《望春草》,喜愛他主編的后期《萬象》,每期必讀,但是還是個高中學生,只能向報紙副刊投寄些短稿,卻拿不出有分量的作品去嘗試闖一闖《萬象》主編的門,盡管我知道它就在福州路永祥印書館旁邊的弄堂里。有緣“識荊”已是在抗日戰爭勝利后的1946年初,那時柯靈先生與唐弢先生一起主編進步的時事綜合周刊《周報》。我第一次去拜訪,并非作為文學青年去拜見前輩,而是手持我們大學老師當時被譽為“民主教授”的林漢達先生的一封介紹信,送一份稿件給《周報》的。他們二位當時正同馬敘倫、周建人、許廣平諸位先生共同籌備組織中國民主促進會,為中國人民爭取民主高潮的到來奔走呼號,此后接觸并不多。直到上海解放,尤其我調到《人民日報》文藝部工作以后,才有幸經常向他請教,同一些熟朋友一樣稱他“高先生”。報紙副刊上需要哪方面的稿件,去信約請,一般都不會被拒絕。一時有事不能執筆,也必定來信委婉說明,誠摯謙遜的態度和嚴整清秀的手簡,常使我們年輕的編輯引為美談。
同柯靈先生接觸更多是在“文革”結束以后的二十年。80年代中那些年我去上海,總要去看望巴金和柯靈兩位老人,問候起居,他們住處也相近。柯靈先生每年來北京參加人大和政協會議期間,有時也去他的住處相晤,談談北京和上海文壇近事,他總垂詢我寫作情況,多所鼓勵。1987年初我離開工作崗位時,曾向許多熟識的師友和同行發信稟告,感謝他們多年來的熱誠幫助。幾天后即收到柯靈先生回信:
得離休訊,欣然,亦復惘然。欣然者,肩仔一輕,佳作可待,對作家來說,閑裕的時間是很可貴的,告別繁劇,是一大好事。惘然者,多年與《人民日報》文藝欄打交道,未免有些去思,亦不無歲月催人之 慨也。
近日小恙,一池春水吹皺,亦頗感徒亂人意。聊泐數行,遙祝
新歲百吉,身健筆健!
捧讀手書,悵然好久,前輩的關懷和鼓舞,自然衷心銘感。“一池春水吹皺”句,對當時春寒料峭,“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時局感慨良深,也道出許多人共同感到“徒亂人意”的惶惑而憂慮的心情。90年代中,傳來老人摒除雜務,著手從事《上海百年》的鴻文巨著的消息,曾為之雀躍。大半生在上海浮沉,哀樂榮辱與共,寫百年上海,可以說“非公莫屬”。可惜老人年事漸高,體質日衰,不再有十幾年前那樣的精神和體力,更無復40年代那種身處荊棘叢中仍能從容應付的韌性,終于未及全部寫成,留下了千古遺憾。
三
柯靈先生去世后,我在上海報紙上拜讀徐開壘、何為二位老友的悼念文章,他們都是六十年前“孤島”年代在柯靈先生提攜下起步文壇,感情自然更加深切。回溯上海抗日戰爭時期、特別是“孤島”時期的文學,必定離不開柯靈的名字。在那一面是荒淫無恥、殘酷迫害,一面是嚴肅工作、默默獻身的年代中,他編輯的報紙副刊和雜志上,從《文匯報》的《世紀風》、《大美報》的《淺草》、《正言報》的《草原》到上海完全淪陷后的《萬象》,在硝煙和屠刀閃光中,冒著生命危險,苦心經營,守衛一方凈土,保持一點正氣,給讀者送去清新健康的精神食糧,同時又培養了一批年輕有為的文壇新人。為此遭到敵人迫害,一度身陷縲紲,但是他安之若素,在腥風血雨中保持一個愛國文人的氣節和良心。“孤島”四年歲月,在他九十年生命中僅僅是短短的一段,卻是最不平凡最堪追憶回味的一段。近二十年來,他對“孤島”時期文學的回憶著述,對“孤島”時期文獻史料的關注,費耗了許多心血。他在《上海“孤島”文學回憶錄》一書“小引”中說過:“思想領域沒有真空,感情領域沒有真空,人民的心沒有真空,表達人民心聲的文學也沒有真空。因此盛世有文學,衰世有文學,甚至在外國的侵凌和統治下也有文學。”從《孤島風云》、《魔鬼的天堂》、《晦明》、《浮塵》和《記鄭定文》、《愛儷園的噩夢》、《遙寄張愛玲》那許多文章中,都能體會到他當時的艱難處境和苦澀心思。1985年4月曾寄來一信:
阿英同志在“孤島”時期所編《文獻》,最近在上海書店影印出版。因為該刊刊行,正當國共合作抗戰初期,除了大量黨內文獻,還有蔣介石的文告之類,書店責成我作一前言,向讀者稍作詮釋,并表示希望在《人民日報》一刊,藉收蔭護之效。茲隨函寄呈審讀,不知可行否?今年是抗戰勝利四十年紀念,又正當鼓吹國共三次合作之際,或不至不合時宜吧。
當年北京東路、河南路口有一座古舊的通易信托公司大樓,樓上有一層是上海政法大學新辦的新聞專修科,講課的多是地下共產黨員和文化界進步人士,阿英是主持人之一,畢業的學員,后來不少成為新四軍干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就是阿英手創的風雨書屋,不但編輯期刊《文獻》,還印行和保存了珍貴的革命史料。正如柯靈所寫:“風雨如磐,起驚雷于無聲,唱荒雞于寒夜,這地下室里慘淡經營的,就是這艱難的千秋事業。”《文獻》只出了八期,就被迫停刊。但是它刊登1938~1939年間抗日戰爭的概況、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社會生活、群眾運動及至國際風云、敵偽動靜、淪陷區百態的許多材料,包羅萬象,特別是用大量篇幅,刊載重要的抗戰文獻,既有毛澤東的重要言論,也有蔣介石的皇皇文告。這種做法,在當時租界當局禁止明目張膽宣傳抗日的“孤島”上,具有極大的戰斗意義。80年代初,上海書店決定原樣復印《文獻》,請柯靈先生作些背景說明,他為此寫了一篇《贅言》,最后有這樣一段話:
驚濤駭浪的世局,已成過眼云煙,但前因后果,互相牽連,秦時明月,漢室江山,吳宮花草,晉代衣冠,渺遠的過去,都在炎黃子孫的血管里一脈相沿,因為昨天今天明天,是一條永遠剪不斷的鏈環,史跡可貴,文獻是珍,其故正在于此。
可惜,這篇言近旨遠、語重心長的《贅言》當時因故未能在報上發表,有負柯老期望。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柯靈散文精編》中,收有《贅言》全文,喜愛柯靈散文的朋友可以從中領略他那一份濃郁的“孤島”情。
柯靈先生在《望春草》前記中說:“……在這樣的時代,我也還只能在‘孤島’上平凡猥瑣地活著,說來又豈止惶愧!但對于人世,我也有歡喜,也有悲愁,也有激動和憤怒;因此有時也不免漏下一聲贊嘆,一絲感喟,我是一下低弱的叫喊,而多數卻像舟人之夜歌,信口吹來,隨風逝去,目的只為破除行程的寂寞。”實際上,就從那時期開始,他已經自覺地成為“孤島”年代文化藝術戰壕中一名堅強搏擊的戰士。在他的前面和同時,有鄭振鐸、胡愈之、陳望道、韋慤、巴金、阿英、許廣平、張志讓、王任叔、于伶、梅益、林淡秋、姜椿芳、唐弢等一大批師長和朋友,包括近日去世、當時還是青年俊彥的王元化,都堅守在教育、報紙、雜志、話劇、電影等等不同的崗位上,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向強暴邪惡的勢力進行堅忍不拔而又靈活巧妙的戰斗,在暗霧迷茫、狐鼠橫行的荊棘叢中默守崗位,埋頭苦干,響起號角,帶來曙光。他們的戰績值得后人永遠記住。
[注]《上海四十年代文學作品系列》共八集:中篇小說集《投機家》、《虹橋》,短篇小說集《喜事》、《一吻》、《迷樓》、《團圓》,紀實文學集《新生》,散文集《長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