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詩歌唐朝

百家講壇

莫礪鋒，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主任，江蘇省政協常委

朋友關系，是中國古人非常重視的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孟子說，人間有五種關系是重要的，一是父母跟子女的關系;二是君臣關系;三是夫妻關系;四是長幼關系;五是朋友關系。

朋友關系雖然被孟子排在最后，但我想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前面的四種關系，有的是天生的，比如父母跟子女的關系，人不可能自己選擇父母。有的是惟一的，比如君臣關系，封建社會只有一個皇帝，現代夫妻關系，只有一夫一妻。

朋友關系就不一樣了，第一，它不是先天的，是人們生下來以后才結交的;第二，它沒有排他性，你跟張三成為朋友，并不妨礙你跟李四也成為朋友，我們可以有很多朋友。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可見朋友非常重要（圖1）。

（1）純潔的朋友關系在維系社會和諧方面可以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國古代有很多朋友之間結下非常深厚真摯的友情，成為我們交友的典范。

傳說中的俞伯牙和鐘子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俞伯牙跟鐘子期的關系非常好，他們關系好是以什么為基礎呢？就是雙方有很深的理解。俞伯牙是個音樂家，善于彈琴。他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寄托在音樂上，寄托在他所彈奏的曲子中。鐘子期從俞伯牙所彈奏的曲子中，聽明白了俞伯牙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俞伯牙彈一曲，他想著高山，鐘子期一聽就說“巍巍乎志在高山”。這一曲彈的是你對高山的一種情感。俞伯牙再彈一曲，鐘子期一聽又說“洋洋乎志在流水”，這一曲彈的是你寄托于流水的一種感情。后來人們就把兩個朋友之間互相知心，互相理解叫作“高山流水”。鐘子期死后，俞伯牙就把琴摔壞了，不再彈了，因為他的知音沒有了（圖2）。

（2）俞伯牙和鐘子期“高山流水” 知音，是古代交友的榜樣

古代還有另一對有名的朋友，一個叫管仲，一個叫鮑叔牙。管仲是齊國的大臣，是非常有名的政治家。在他還沒有發跡時，跟鮑叔牙做了好朋友。管仲后來說，鮑叔牙是最理解我的人。我年輕時跟他一起做生意，掙了幾個錢，兩個人分。我自己就多拿一些，但鮑叔牙不說我貪心，他知道我家里窮。管仲又說，我曾經當過兵，我在戰場上幾次打仗時沒有堅持到底，逃跑了。鮑叔牙理解我，不說我貪生怕死，他知道我家里有老母親需要侍養，我不能夠死。管仲非常感謝鮑叔牙，他說了一句很感人的話:“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管仲和鮑叔牙的友誼一直維持到老。

中國的古典詩歌，尤其是唐詩，歌頌友誼的比重非常大，甚至超過歌頌愛情。

與西方詩歌愛情是第一主題不同，中國古代詩人最喜歡歌頌的首先是朋友之情。說到唐詩中的友誼，我們首先會想起偉大詩人李白和杜甫，他們兩人之間維持著非常深厚的友誼，寫下許多歌頌這種感情的動人詩篇。

公元744年，李白44歲，杜甫33歲，相差11歲的兩個人在河南洛陽第一次見面。聞一多形容：李白見到杜甫，就好像是太陽在空中走碰到了月亮，兩個千古大詩人結交成為朋友。當時李白已經到過長安，受到唐玄宗接見，做過官，并在唐宮寫過歌頌楊貴妃的詩，已經是名聞天下的大詩人。而杜甫還沒有什么名聲，但他們倆一見如故，非常欣賞對方的才華，成為知心朋友。

從相識的那一天起，李白和杜甫就一起在今天的河南、山東游山玩水，一起寫詩，一起尋訪所謂的長生之術，相處非常友好(圖3)。

(3）李白和杜甫的忘年之交，成為古代交友的典范

第二年（公元745年），兩個人要分手了。因為杜甫還年輕，他的人生事業還沒有開始，他決定要到長安去。杜甫乘船沿汶水（今山東汶河）往西南方向回洛陽，然后再去長安。

送走杜甫，李白非常想念這位年輕的朋友，就寫了一首詩《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意思是說，我對你的思念就好像滔滔不絕的汶水一樣，源源不絕地跟著你向西南方流去。

又過了一年，杜甫進了長安。而李白也離開山東到了長江下游的吳地（今南京一帶）。杜甫非常想念在江東的李白，就寫了一首懷念李白的詩。詩中有這么兩句:“渭北春天樹”，我在渭北遠遠眺望江東，想望見李白，但視線被春天的樹木擋住了。 “江東日暮云”。李白在江南遠遠地向西北眺望，但傍晚天空中的很多云彩也擋住了他的視線，同樣看不見我。可見一對知心朋友相隔千山萬水，互相思念對方的心情洋溢于詩句之中。后人就把這種互相思念的友誼說成“春樹暮云”。“春樹暮云”這個成語就是從杜甫的這兩句詩里來的。

怎么去鑒別友誼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可寶貴的呢？中國古人創造了一個詞叫作“患難之交”。意思是這個友誼不是平平常常的友誼，而是經過某種災難考驗過的。比如民間傳說中的好漢秦瓊，他為朋友兩肋插刀，生死關頭不變態度，一直保持友誼。

那么,唐代詩人是怎樣描寫這一類友誼呢？

李白到了江東不久，他的一個好朋友、著名詩人王昌齡，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流放到今天湘西黔陽縣一個叫龍標的地方。當時龍標旁邊有一個夜郎縣（今芷江縣），李白聽說王昌齡被流放到那么偏僻荒涼的地方去，就寫了一首詩《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意思是柳絮飄盡，子規鳥開始叫，是春末夏初的時候。“聞道龍標過五溪。”龍標在這里是指王昌齡，古人喜歡用某個人做官的地名來稱呼他，他要經過湘西的五道溪流，這種溪流有瘴氣，是很危險的。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我非常想念他，為他擔憂，我把這一顆擔憂的心寄托給明月，讓明月伴送著王昌齡一路到夜郎西面的龍標去（圖4）。

（4）字字珠璣，情真意切，李白對王昌齡的關切之情躍然紙上

這種歌頌友誼的詩，實際上是對一種患難之交的友情的歌頌。這個時候的王昌齡已經被判刑流放，但李白并不改變態度，相信王昌齡是清白的，依然將他們的友情保持下去。

安史之亂爆發時，李白在江南。第二年，長安失守，唐玄宗帶著一彪人馬逃往四川。此時，唐玄宗的兒子唐肅宗已經自立為皇，唐玄宗對此毫不知情。7月15日，還在逃亡路上的唐玄宗下了一道命令，分封幾個兒子每一個人管一個地方，共同對付安祿山的叛軍。其中有一道命令是給他的一個兒子，就是唐肅宗的一個弟弟永王李，要他帶領一支軍隊到江南去夾擊安史叛軍。李接到命令后就帶了一支軍隊沿長江東下。沒想到唐肅宗又命令李返回四川去。李不聽，率軍繼續東下。

李軍隊路過廬山時，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李白是天下名士，李當然要招募賢才。他聽說李白在廬山，趕快上山請李白加入他的軍隊，一起去做一番事業。李白一心想報效國家，總覺得自己的政治才能沒有機會發揮，現在能跟著永王李去抗擊安史叛軍，便欣然下山加入李的軍隊。

沒想到李的軍隊到了江南的丹陽，常州一帶，就被唐肅宗的軍隊鎮壓了。李白一路西逃。但是得罪了朝廷，又能逃到哪兒去呢？李白逃到江西鄱陽湖邊，就去自首了。李白就這樣被逮捕，并被流放夜郎。李白一路上慢吞吞地走，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走到長江三峽夔州。夔州古代叫白帝城，遇到朝廷大赦，他被赦免了。于是，李白高高興興地坐船沿長江東下。李白有一首很著名的詩就是這個時候寫的，詩名叫《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遭遇的這一場災難，杜甫知道得很晚。當時杜甫正流浪到偏遠的甘肅秦州（今天水），當得知李白遭難以后，非常想念李白，很為李白擔憂。杜甫在秦州的3個月里寫了很多詩，其中有3首為想念李白而寫。而這3首詩全部被選入《唐詩三百首》。

杜甫想念李白的詩，除兩首《夢李白》以外，還有一首叫《天末懷李白》。天末就是天邊。“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西北這里一陣陣秋風吹來，天氣已經寒冷，李白你怎么樣呢？接下來他想到李白流放途中要路過汨羅江，李白一定會寫一首詩來悼念屈原，跟古代冤屈的靈魂來對話一番的。因為李白也是被冤屈的，所以杜甫說我相信李白是清白的。

除了患難之交，人們在平常生活中的友誼同樣是寶貴的，同樣是值得歌頌的。

杜甫有一首詩，懷念的對象不是像李白這樣的千古大詩人，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這個小人物小到什么程度？小到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們現在只知道他姓衛，在家中排行第八，人們稱他為衛八。衛八是做什么的呢？什么事也沒做，杜甫說“衛八處士”，處士就是不做官的人，是個平頭百姓。杜甫專門寫一首詩送給這個朋友，題目就叫《贈衛八處士》。這首詩，同樣被選入《唐詩三百首》，同樣是傳誦千古的名篇。

《贈衛八處士》全詩是這樣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這首詩非常好懂，它語言樸素，就像兩個朋友之間日常的一番交談。談的都是家常話，沒有形容修飾，沒有夸張，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惟一要解釋一下的是第二句“動如參與商”，意思是說人生經常不見面，朋友分散在四處，就像參與商一樣。什么叫“參”？什么叫“商”？“參”跟“商”都是天上的星座，是古人說的黃道28個星宿中的兩個星宿，用現在的天文學術語，“參”叫作“獵戶星座”，“商”叫作“天蝎星座”。獵戶座和天蝎座一個在西邊，一個在東邊，此升彼落，從來不見面，永遠碰不到一起。所以古人形容兩個人長期不見面，就說像“參”和“商”一樣分開。

這首詩的大意是:人生真難得相見啊，好像天上的參星和商星，我跟衛八之間也是這樣子。好不容易今天晚上相見了，我們兩個人在燭光下相對而坐，這是做夢還是真的呢？萬分感慨的是，當年我們分手的時候兩個人都很年輕，轉眼之間頭發已經發白，時間真是過得太快了。我這一路上去尋訪很多老朋友，非常驚訝的是這些老朋友有一半已經不在世了，我心中不免感到悲憤痛苦。我離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結婚，還是個毛頭小伙子， 20年以后，我重新來到你家，你的兒女都排成行了。“怡然敬父執，”父執指的是父親的好朋友，這些兒女非常尊敬父親的這個老朋友我，問我從什么地方來？我跟小孩之間的問話還沒完，朋友就催促他們說:你們快快去準備酒菜，我要跟老朋友喝點酒。朋友突然來訪，匆忙之間能準備什么酒菜呢？只有家常便飯而已。天在下雨，冒雨到后院剪一些韭菜來炒，臨時做一鍋黃米飯，然后兩個老朋友相對痛飲。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連喝了10杯還沒有醉。老朋友難得見面啊，勸我再多喝幾杯吧，因為明天我們又要分手，兩個人又將相隔千山萬水，以后又難得見面了（圖5）。

（5）俗話說:平平淡淡才是真。杜甫和衛八淡若水的交往無疑會給我們有益的啟示

《莊子》說，“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之交像水一樣淡淡的，是真誠的。小人之交像甜酒一樣甜蜜。是不是莊子說小人的交情更好啊？不是。他接下來說，君子之交淡，所以能維持長久;小人之交甜蜜，它不能維持長久。這是什么道理呢？后人對此做了注解。一個叫郭象的人說得很好，他說這是因為君子之交出于道義，兩個人的價值觀相差不多，交朋友不是為了得到某種利益，所以能夠維持長久，不會變。相反，小人之交是為了利，想從對方得到好處，或者兩個人勾結起來謀取其他人的好處。這樣的結交平時好得像蜜加糖，甜上加甜。一旦利益有沖突，這個利益關系不存在了，交情也結束了，甚至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

杜甫這首《贈衛八處士》，所歌頌的就是莊子說的君子之交淡若水這樣的一種交情。兩個善良的普通人之間，平平常常，平淡無奇的一段交往，偶然到老朋友家里去吃一頓飯，兩個人見面談了一番話，然后又分手了，這樣的友誼很真誠，這樣的詩句很樸素，真誠所以可貴，樸素所以動人。

那些上了年紀的朋友，大多都有這樣的經歷。誰沒有碰到幾十年前的老朋友、老同學？然后大家來談談某人怎么樣，某人怎么樣。誰沒有到朋友家里吃上一頓家常便飯，喝上幾杯酒，談談家常？但是，只有杜甫把那樣一個春雨霏霏的夜晚，他在衛八這個老朋友家里這一場普普通通的經歷寫得那么動人，寫得這么令人難忘。最高明的詩人不在于他寫的題材是否重大，而在于他把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寫得那么美好，那么動人，這才是最了不起的。

我真誠地希望大家真正擁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一份友誼，這種友誼普通、平常，但是它持久，是一般普通人都能擁有的一份可貴的情感。因此，讓我們在讀唐詩，讀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時，受到啟發，受到感動，從而更加珍惜這樣一份平淡如水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