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萍
策劃朱冬熳
如果乘坐紐約地鐵7號線從曼哈頓進入皇后區,剛出隧道不久,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處鋪天蓋地滿是涂鴉的建筑群。從墻面到屋頂,幾乎每一寸表面都被涂鴉覆蓋,包括院子里的垃圾筒,讓人眼花繚亂。這里與著名的PS1當代藝術中心只有一街之隔,不過與紐約現代藝術館(MoMA)有組織地將一座破敗的小學改建為精致的當代藝術中心不同,這處被稱為涂鴉者麥加的舊倉庫群5Pointz,雖還保持著非機構化的松散與雜亂,但你想在此涂鴉卻必須要守一定的規矩。這兒像是街頭涂鴉與MoMA之間的過渡地段,失卻了某些即興與隨意,卻仍保持著部分原初的創作活力。
從街頭到基地
“將你的靈魂傾瀉在墻上,然后退后幾步從而觀看你的恐懼、你的希望、你的夢想、你的脆弱,這真的會讓你對自身以及精神狀態有更深的理解。”——涂鴉客Coda

涂鴉(graffiti),簡單來說就是“在墻上草亂涂畫的文字或圖形”,其詞源于古希臘的“graphein”,意為“寫作”。一般來說,只有那些在不被允許的情況下涂畫于公共或私人墻面上的才被認為是正宗涂鴉。而現代意義上的涂鴉文化則起源于躁動的上世紀60年代末。紐約是這一街頭文化的主要發源地,也是當之無愧的中心。涂鴉客們通常是社會邊緣人群,通過涂鴉來發泄心中的郁積與渴望,試圖發出被主流社會壓抑的聲音。據說最早是一位化名“Julio104”的年輕人將他的“簽名”涂遍了紐約城的大街小巷,緊接著來自曼哈頓的“Taki183”攻占了地鐵。不過對于涂鴉來說,因其邊緣化和不確定性,所以很難說清楚究竟是誰最先干了些什么或者誰是最好的。正如一位涂鴉客所言:“涂鴉沒有一部統一的正史。它取決于你住哪個區,你何時出生,你乘坐哪條地鐵線……你最多只能發掘出關于涂鴉的個人史。”
上世紀70年代,是涂鴉的黃金時代。從1971年《紐約時報》找到并采訪Taki183開始,涂鴉便作為一種文化及社會現象而開始受到關注。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涂鴉客加入進來。地鐵開始成為最熱門的涂鴉場所,地鐵系統也成為傳播涂鴉的網絡系統。涂鴉的目的,在于模糊社會結構的正常邊界。它猶如病毒,侵入作為城市公共資產的基礎設施,又通過“血液”——流動的地鐵傳遞到全城。它們是呼嘯而過的碎片,即生即滅,人們與涂鴉的邂逅也往往是在不經意間轉瞬即逝。
然而,由于涂鴉的反叛姿態以及良莠不齊,使其越來越受到各方的圍追堵截。1989年5月12日是地鐵涂鴉的祭日,因為當日紐約大都會交通管理局(Metropolitan Transportation Authority)正式宣布要終結地鐵涂鴉,所有地鐵涂鴉一旦被發現會被即刻清除。那些被大幅作品涂滿的車廂更是被停運清洗。涂鴉客們只得轉戰街頭。
另一方面,一些涂鴉作品則開始被主流接納,進入畫廊乃至博物館。對此涂鴉客們也很有爭議。有些人慶幸涂鴉作為藝術被接納,另一些人則擔心涂鴉天生的逆骨會被軟化,而更多的涂鴉客們則感到迷惑“當初我做涂鴉的時候,沒有雜志,也沒有網絡,涂鴉都在車箱上——是免費的,可現在什么事都和錢有關,涂鴉被市場化了。我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只知道它和以前不一樣了。”
一方面是權力機構的封殺,另一方面是主流藝術的招安,涂鴉將何去何從呢?在此種背景下,由廠房改造的涂鴉基地1996年在皇后區誕生了。它的發起人德里羅(Pat Delillo)將其稱之為“開心工廠”(Phun Phactory)。德里羅曾經作為一名社區活躍分子與專門清除涂鴉的“涂鴉終結者”們合作過,但他最終意識到根本無法勝過這些涂鴉客,于是他決定加入他們中間并且幫助宣揚其作品。他說服了廠房主人沃爾科夫(Jerry Wolkoff),將這組建筑群作為涂鴉客的畫布。在這里作畫無需交錢,但需提交申請,規矩是沒有裸體、政治和種族歧視,以及其他負面的題材。根據涂鴉客的聲名以及作品的質量,這些作品可以保持幾星期到幾個月不等。
沃爾科夫36年前購買了這座始建于1900年、面積20萬平方英尺的廠房,一直在等待其增值:“我最終還是會在這兒開發新項目的,但現在我要讓藝術家們使用……人們稱這些為涂鴉,我稱其為噴漆藝術。”沃爾科夫將廠房內部改建成了90個藝術家工作室,剩余的建筑空間是用作制作服裝的輕工業廠房。涂鴉基地的稅款,維修和水電費用都靠這些租金來負擔。2002年柯恩(Jonathan Cohen,別名Meres)接手德里羅的工作,并將之重新命名為5PointZ,以象征紐約的五個大區。
麥加,還是牢籠?
“將涂鴉稱為藝術本身是很矛盾的,因為涂鴉是誕生并運作于體系之外的……所以當你將涂鴉放入畫廊,你就是在將一個圈外人納入圈內,這無異于將一只動物關入籠子。”——涂鴉客Haze

盡管5PointZ不牽扯任何商業利益,也提供了比畫廊更為寬松的環境,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但相較曾經狂野于街巷地鐵的70年代的涂鴉來說,它已經逐漸失卻先前賦予其意義的社會文脈,以及游離于體系之外的獨立聲音。這就如同一頭被圈養的野獸,如果說畫廊是動物園,那么5PointZ就好比是野生動物保護區一樣。
速度是涂鴉的重要特色之一。一般來說,涂鴉大致分為三類。其一是早期的“簽名”(tag);其二是“快涂”(throw up),即一種比“簽名”更大型的快速作品,一般不超出兩色;其三是技巧復雜的巨幅“杰作”(piece,masterpiece的簡稱)。雖然“簽名”和“快涂”也都很風格化,但能畫“杰作”的才被稱為涂鴉藝術家。一則因為這種大幅畫作能充分展示作者的才能,另一方面,其費時較長,而如何能找到合適的墻面,并且在警察到來之前迅速完成作品,再成功逃走,這一系列過程中所顯示的“綜合能力”和速度,才是“行家”最看重的。現在在國際涂鴉界享有盛名的涂鴉客Saber,當年就是因為在洛杉磯畫了一幅足球場大小的“杰作”,并且成功地避開了警察,才成為傳奇。而“合法墻面”的提供,雖然使涂鴉客可以安心作畫,但其中那份與體系的對峙和逃逸后的快感恐怕就蕩然無存了。
涂鴉不僅僅是一種藝術追索,更重要的還是一種社會現象。涂鴉定義出正常社會與異類社會的邊界,挑戰著正常社會中公眾空間的性質,“暫時”把公共空間“私有化”、“情境化”、“異類化”。其目的不是為了將之轉變成商品,而是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動物在自然界中通過氣味、糞便和地上的印記等定義自己的領地,涂鴉與之類似。涂鴉建立起的社會空間像一種異類的烏托邦,虛幻而原始i但又必須嫁接到現實的社會結構中,引起人們的注意。涂鴉散發出的威脅、危險和粗糙、躁動不免會引起普通民眾的好奇、困惑,甚至不悅的情緒。而這也正是涂鴉的意義所在。涂鴉所發出的雜音,令人們對貌似和諧的社會旋律產生疑問和思索。
涂鴉本應是一只不斷奔跑的野獸,如果讓它“停”下來,成了豢養的寵物,不知它原聲的咆哮尚能保持多久?當一堆人聚集在一棟廢舊廠房悠閑地恣意涂抹時,涂鴉也就蛻變成了一種藝術追索,逐漸遠離了生活。有些涂鴉客期待的是作品被藝術商或者媒體相中,讓自己的名字和創作能進入到商品渠道中。與許多被主流文化招安的非主流文化一樣,現今每一種精神都在被簡化成一個名詞,每一種生活方式都在蛻化成一些可供出售的商品。非主流最終會被納入主流,但往往已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個名字。即使是5PointZ這樣尚處過渡性的“保護區”,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正如房主所言,隨著房地產市場的增值,這里遲早會被拆除,開發新的項目。到那時,不知涂鴉客們會在哪里找到自己新的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