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師曾

一直到現在,一想到北大我就餓,那時候每天晚飯吃五個饅頭還頂不到晚上十點,跑回宿舍發現掛在床頭毛巾口袋中的饅頭被同屋的餓狼吃了,僅剩下搪瓷飯盆空空如也。于是我自己也像覓食的猛虎悄然潛行,見別人桌上有什么吃什么,連大茶缸里的涼水也不放過。
那時大飯廳連存飯盆的地方都沒有,所有學生不知為什么都用毛巾縫個口袋,裝上吃飯的家伙,裝在書包里或提在手中叮叮當當地四處亂走。據說這源于大革命中的串聯,屬于我軍光榮傳統。當時1979級以上的學兄學姐大多上山下鄉經歷過大革命,令我們這些剛出校門的萬分景仰。偏偏我們37樓432、434一脈相通是個大套間,烏壓壓12條漢子幾乎都剛離開高中不久,嘯聚山林與兄姐們分庭抗禮,自稱“西部財團”。為安定團結,系里調了一位二十五六歲的老大哥住到我的下鋪,加強黨的領導。
這老兄名叫王青松,來自河南信陽,原是地委機要干部,現為我班團書記。舉手投足透著重權在握的穩重,自然更讓我們敬重,乃至晚上我睡覺翻身都輕手輕腳心懷敬畏。他也時不時地與民同樂,甚至和我們比賽俯臥撐,可總是不得要領,有些隔閡。尤其是他十分用功,每天后半夜方肯歸宿,磨磨蹭蹭弄上半天,洗臉燙腳悠然而睡,天長日久犯了眾怒。先是有人在門框上放皮鞋、笤帚砸他,以后加碼到一盆涼水。人多勢眾爭強斗狠,最終將學校發給每人一個的方凳同時翻過來,四十八條腿一齊朝上碼在地上,我身居上鋪負責關燈,黑燈瞎火摔他個鼻青臉腫,即使面對如此暴力的恐怖活動,他也不急。
在國際政治系,我始終算不上專心致志的學生,各種火炮的口徑、射速和發射方式遠比種種拗口詭譎的政治詞匯更令我神往。歷史系羅榮渠、國政系王炳元的戰爭史我最感興趣,偶爾還跑到紅山口的軍事學院去偷聽。好在北大民主科學、自由容忍,干什么都沒人管,各班沒有固定教室,更方便了我這樣不務正業的流寇四處亂走,邊走邊聽。
天長日久校園內漸有虛名,物理系1979級一位姓黃的學兄慕名而來和我探討航空母艦的前甲板,力學系去38軍坦克6師考察,也捎上我。盡管我也亦步亦趨跟在同學屁股后面鉆圖書館,可“其東走者同,所以東走者異也”。拋開老師開的必讀書目,英國《簡氏武器系統》《簡氏艦船年鑒》等成了我的寵物,一套40卷《第二次世界大戰史》尤令我終生難忘。我被歷史照片無與倫比的說服力所震撼,由此對課本中種種費解的闡述產生懷疑。
在北大圖書館,一個叫羅伯特?卡帕的戰地記者闖進我的生活。這位 18 歲考入柏林大學政治系的小伙子一畢業就趕上納粹上臺鎮壓學生,他身背相機逃往西歐,與海明威并肩參加了西班牙內戰。二戰中卡帕拍攝了包括諾曼底登陸在內的所有重大戰事……直到1954年在越南踩響地雷,還不忘最后一次按下快門,含笑死去。我把卡帕的好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斯坦伯格為他寫的悼詞抄在日記本上:“他不僅留下一部戰爭編年史,更留下一種精神?!眱杀S湯落肚,我總是產生我是卡帕轉世的錯覺,仿佛我真的經歷過卡帕經歷的一切,連身上的臭汗也帶著卡帕身上才有的老公羊特有的刺鼻味。
北大獨有的教育體制幫我辨認出自己潛在的個性并得以發展,科學讓我受益,民主給我希望。每當遭受挫折心情不佳,我都會哭喪著驢臉躲回北大,狂奔一番、大哭一場,看看和我一樣的北大同類,在北大陽光里體驗民主、科學、自由、容忍,然后再勇敢誠實地面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