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漁村體育老師的２７年

南關前

正值盛夏，渤海海濱一如既往地絢麗起來了。陽光白亮得晃眼，空氣中混合著海潮的腥味。小漁村前徐家堡寂靜無聲，一大早，男人們就順著潮水捕蛤去了。

溝汊縱橫的鹽堿地上，樹蔭很少。前徐小學的操場有些坑坑洼洼，魚肚般的鹽堿露在地面，那些鮮艷的新體育器材兀立在操場上，這情景像沙漠中突人眼簾的胡楊林一般。

村民們說，能添置這些器材多虧了張老師。是啊，黃驊市那么多鄉村中小學，哪家不需要體育器材?可是，得到器材的學校名額只有一個，如同一粒鹽掉進一碗水里。正是張老師和他的田徑隊在十里八鄉聲名遠播，這批器材最終才落戶前徐小學。

身兼五職的體育老師

張老師名叫張國忠，是前徐小學的體育老師。準確地說，體育課只是張老師的“副業”，他是這所學校的教導主任兼語文老師兼品德老師兼音樂老師兼體育老師。

張國忠是土生土長的漁村人，1981年高中畢業后，因為家貧就考了本村的民辦教師。學生時代的張國忠是個體育迷，創造過黃驊市的投彈(手榴彈)紀錄，后來這個項目連他馳騁賽場的夢想一塊兒夭折了。

回到漁村，張國忠開始包班上課。他發現孩子們對體育很感興趣，盡管孩子們眼中，體育就是在一起比比誰跑得快、誰跳得高，但這卻讓張國忠很興奮，他開始把自己理解和看到的體育教給孩子。

1984年，當時的趙家堡鄉準備舉辦一次運動會，村小學想找個^領隊，張國忠自告奮勇地擔任了教練。張國忠想，孩子們能否取得成績無所謂，關鍵是練好身體。器材缺就缺吧，那就先練田徑，田徑是各項運動的基礎。

沒有任何場地和體育設施，張國忠帶著孩子們圍著幾間舊校舍練跑步。為了防止墻邊突然躥出來的自行車，四角還留下孩子放哨。

沒有沙坑，張國忠自己挖了一個坑，從海邊拉來一些沙子填上；沒有跳高架，張國忠找到一截木頭，去村里找木匠做了一副架子；沒有秒表，張國忠咬咬牙，自己花20元買來一塊電子表，這是他全家一個月的生活費，那時他每月工資不過60元，父母心痛不已，都埋怨他。

這次運動會，前徐小學取得了團體第二的成績，他們和第一只有一分的差距。這下可引起了轟動，要知道，第一名的在校生人數是前徐小學的好幾倍!從此，縣里開運動會，鄉鎮都直接下來找張國忠推薦運動員，他再也無法從體育老師和教練的崗位上下來了口

1986年，學校遷入新校舍，場地大了些，但運動條件沒有太大改善。一家企業給學校捐了一副籃球架，學校添置了一件鐵桿的跳高架，一個簡易木馬，還有一個鉛球。這時，因為缺乏資金，鎮里的中小學生運動會也成絕唱。

這塊結著鹽巴的場地還是讓張國忠眼前一亮，從遷入新校開始，他就思考著怎樣在上面建一個200米標準跑道，他和老師們挑來土，用鐵鎬一鎬一鎬鋪成了跑道。張國忠因地制宜做了一些土工具，自縫砂袋綁在腿上，用棍子做接力棒，木棒兩端綁上幾塊磚頭做成杠鈴……

像滾雪球一樣，張國忠的田徑隊一路蹣跚走來，隊伍越來越壯大，他們叱咤在賽場上，取得了一個又一個令人驚羨的成績。2003-2004年，他的女隊連續兩年包攬了南排河鎮從400米到2400米的6項中長跑第一，轟動了全鎮。

2004年是張國忠教練生涯的頂點，這一年的黃驊市運動會上，他帶領的學生上演了一出大逆轉的好戲，成為當時舞場上最大的新聞。男女混合異程接力賽開始后，張國忠的男生們逐漸落后，當最后一個男生交棒時，領隊失望地做了一個八字型手勢，即已經落后最前面的選手800米，教練張國忠叫來6名女隊員簡短地說，“用平常心去跑?！边@時眾人都認為不可能的奇跡發生了，張國忠帶領的女隊不負眾望，在大距離落后的情況下反敗為勝，取得了第一。

在張國忠的帶領下，這所不足200人的漁村小學，近10年來有59人次代表鎮里參加市運動會，20多次獲第一名，多人被體校錄取。

只有一雙跑鞋

雖然碩果累累，談及往事張國忠還是忍不住鼻尖泛酸?！拔覀兊挠柧殫l件實在是太簡陋啦!”

流年逝水，村莊發生了很多變化，張老師也從民辦教師轉成公辦，可是體育運動場地和器材并無多大改善。

學校僅有一雙跑鞋，鞋釘都快掉光了，每次帶孩子去參加運動會，張國忠都要去周邊學校借跑鞋。至于助跑器，孩子們只是見別的隊員用過，自己壓根兒沒摸過那新鮮玩意兒。

張國忠說，不能太苛求條件。義務教育全免實施后，上級按學生人頭數撥給學校辦公經費，每生25元，這所學校不到200名學生，也就是說學校每年的辦公經費不足5000元，冬季取暖費、校舍維修、老師用的粉筆等都從這筆錢里出，現在的體育器材大都價格昂貴，學校實在無力添置新器材。只要想訓練，還是可以找到一些土辦法的。

“好在同事們都很支持我，這種動力非常受用。有的老師甚至能配合我在文化課上給孩子開小灶，沒有這些支持，孩子的成績掉下去了，他們的訓練是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的?！睆垏艺f。

不過，張的一個同事認為，關鍵在于張老師訓練學生取得成績比較早、也比較多，否則很難獲得支持。

2007年，一家網站發起了“陽光操場”活動，面向網友征集基礎設施、體育用品匱乏的學校線索。沈先生是黃驊一名網民，知曉前徐小學的情況，便將張老師的故事發到網上，引起了演員左小青的注意，她最終決定出資相助。

“小青姐姐我們感謝你”。在捐助儀式現場，孩子們舉起用簡易紙板制作的“橫幅”，左小青淚眼婆娑。

這批器材到來之前，前徐小學的體育數得著的就是一個像老太太門牙的籃球架，球板咧著大洞，用四年級小學生辛祥海的話來說，就是“一球扔過去，不知會被反彈到哪里，銹末雨點般地往臉上掉”。再就是幾個超期服役的籃球和足球，還有上級發下來的跳繩和毽子。

這批鮮艷奪目的新器材，引得大家爭睹。那些已經畢業的學生懊喪地嘟囔：“我們怎么沒趕上這好時候?”張老師眼睛有些發澀，他對已經畢業的大孩子說：“這得感謝你們的努力!”

左小青送來器材后，孩子們的體育設施一下子多了，張國忠對此很感激。但感激之余，他又多少有些心疼?！耙亲屛襾碇?，我可能會給孩子買一些眼前亟需的東西，跑鞋啦，海綿墊子也需要一塊，那塊舊的太薄了……”

體育精神漸行漸遠

27年來，運動條件改善不多，社會環境變化卻不小。

張如恩至今還對張國忠帶著他們訓練的情景歷歷在目。

“我覺得那時候張老師是哄著我們訓練，那種感覺特別美好。”張如恩說，張國忠從來不呵斥，不搞超負荷訓練，你從他那里得到的更多的是加油鼓勵。

“訓練后，他會自己掏錢給你買冰棍吃。有時候還能吃到他買的蘋果，你知道，

那時候在我們這種海邊小漁村吃蘋果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雖然蘋果個兒很小，但是現在想起來，嘴里還是甜絲絲的。那是一種很輕松的鍛煉氛圍?！睆埲缍骰貞?。

張如恩曾經取得黃驊市3000米跑第一名。他上初中被破格錄取，是張國忠幾次跑到鄉中學找體育老師推薦的結果。張如恩的體育夢沒有堅持下來，“張老師培養了很多苗子，到別處都給扔了！”他替自己也替張老師感到惋惜。

但是體育的根已經種下了，張如恩現在每天都和周圍鄰居一起打球跑步。他還想讓兒子繼續他的體育夢?！皟鹤由闲W后，我讓他跟張老師練，可練過一段時間后，張老師說他嬌氣、沒耐力?！睆埗魅缯f。

張國忠保留著寫訓練心得的習慣。他認為，體育教學一要講究科學訓練的方法，二要培養孩子們對體育的興趣，進而培育其體育精神，讓其意志力和耐力都在日常鍛煉中得到拓展。

令他不安的是孩子們身上越來越少的體育精神，很多孩子懶得活動，耐受力極差；孩子幼小的身軀過多地承受了學習的重壓。一些孩子很有運動天賦，沒練幾天，家長就會找上門來，讓孩子以學習為重。

“2004年取得的成績可能是我輝煌的頂點了。”張國忠說。雖然如今的張老師仍帶領孩子們堅持訓練，但是，無力改變的現實讓他也開始懷疑，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有這種憂慮的不止張國忠一人，在采訪中，多名農村中小學校長對記者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一名小學校長訴苦說，如今農村中小學體育教學開展得步履維艱，器材缺乏、場地缺乏、師資缺乏都制約著體育課的正常教學。讓老師們不敢放手去訓練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安全像一把劍懸在老師們頭上，體育課大都演變為做做游戲式的“圈羊”。

“高考壓力的層層下遞已經讓本該長身體的小學生不堪重負，家長認識的偏差又加劇了這一趨勢。孩子在太陽底下曬幾分鐘就受不了，跑兩圈就暈倒，讓老師怎么去訓練?他們從大人口中得到的信息只是‘升學、‘升學。”這名校長說。

2007年，河北省政協常委王國強就呼吁中小學生要開好開足體育課，引起王國強警惕的是，該省中小學生肺活量指標大幅度下降，耐力跑指標與全國平均值相差較大，超重和肥胖生比例不斷增加。

王國強援引數據說，根據全國學生體質健康調查，河北省中小學生肺活量與10年前相比，下降400多毫升。身體素質持續下降，耐力跑指標距全國平均值差距較大，處于全國后1／3位次。反映學生身體形態的指標中，體重增幅較大，體形向肥胖型發展。從視力角度看，小學城鄉男女近視率分別達31．85％、40．42％和25．03％、31．87％，初中城鄉男女近視率達55．56％、69．76％和48．67％、65．36％，高中達79．6％、88．02％和72．01％、80．52％。中小學生身體素質普遍下降，不僅反映了學生體育教育方面存在問題，也為全民身體素質基礎敲響了警鐘。

王國強分析指出，中小學生身體素質下降的主要原因表現為：學生的課業負擔過重；學校的各種體育制度沒有很好地得到落實，體育課作為副課被忽略被擠占；此外，缺乏受過專門訓練的體育教師，學校場地、器材普遍短缺也是造成上述數字的重要原因。

電視中的和現實的

奧運快到了，張老師帶領孩子們進行與北京奧運有關的活動。他們用硬紙糊出了兩把形態逼真的祥云火炬，他讓孩子們用石頭篆刻中國印……孩子們對這些興味盎然。

不過，從電視中看到的體育和他們眼前的體育完全是兩個世界。四年級小學生辛祥海很愛打羽毛球，他特別羨慕電視中的比賽環境。“他們在室內比賽，風刮不著，我們得找個無風的時候在室外打，沒有球網，都是瞎打。人家電視里的比賽，羽毛球的一根毛歪了都要換新球，我們的球經常打得只剩下一根毛，都舍不得扔?！毙∠楹Ｕf。

反差還不止這些，祥海的同學胡冬成、張義展們又拉出一大堆清單：電視里的比賽表演真漂亮，他們穿著清一色的衣服組成五環和各種圖案；他們的跑道是塑膠的，中間的草地平整而美麗，我們的操場上有時有積水，夏天長滿野草，人在里頭跑蚱蜢亂飛還容易摔倒……

說到奧運理想，大多數的孩子都是“想到賽場去看看”，或是“能到那個場地去參加比賽該多好”。

“你有什么體育理想?”記者問張老師。

“我想要一塊秒表，我還用著自己買的電子表呢，不想給學校增加負擔。”張國忠憨厚地笑了笑，又改口說：“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出現在更高級別的賽場上。”

前徐小學附近的濱海公路標牌顯示，這里距天津110公里。那座特大城市里，有著奧運標志性場館“水滴”，隨著盛會的臨近，它的玻璃金屬“皮膚”，它的新材料座椅，它巧奪天工的三維空間體系，彰顯著一屆盛會的來臨，一再為人們津津樂道。

漁村前徐家堡在地理上離奧運很近，在心理上離奧運又很遠。在結著鹽巴的操場上，一個多月前左小青送來的體育器材，似乎提醒著人們，一場激動人心的賽事即將拉開大幕。

學校僅有一雙跑鞋，鞋釘都快掉光了，每次帶孩子去參加運動會，張國忠都要去周邊學校借跑鞋。